这里(li)的竹子(zi)，只能在外面看(kan)，倒也青翠挺修，粉绿洁净，对(dui)之使人心思清静。山雨欲来，隔溪(xi)望去，高高的梢尖在风中摇摆，萧萧飒飒，野兴尤(you)佳。
撰文 | 三书
山人爱(ai)竹林
元，吴镇《风竹图》。
《赠李十四四首》之一
（唐）王勃
野客思茅宇，山人爱(ai)竹林。
琴尊唯待(dai)处，风月自相寻。
《赠李十四四首》之一
（唐）王勃
野客思茅宇，山人爱(ai)竹林。
琴尊唯待(dai)处，风月自相寻。
野客、山人，这类(lei)命名(ming)既有汉语的准确(que)，又有汉语的戏谑，可谓(wei)亦庄亦谐。诗的语言不是交流的工具，而是表情与音调(diao)，即(ji)使语义，也是为了向不可见(jian)的、不可言说的事物奉献自己。读诗应咀嚼揣摩，细细玩味，读诗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是想象力的旅行，可惜的是，读者(zhe)往往走马(ma)观花，囫囵而过。
什(shi)么是野客？依我自己的体验，城居多年，偶至山野，欣悦之外，又有些生分，不论山川草木，还是虫鱼鸟兽(shou)，都让我感觉(jue)自己不属于这里(li)，山野是它们的家，我只是偶然来做客。
李十四住(zhu)在山里(li)，王勃称他为“野客”，有称美之意，也有不属于之意。野与文明相对(dui)，似乎是蛮荒的，不文雅的，但是野花不野，树木文静，当文明越来越离题，人类(lei)也许(xu)才会发现真正的文雅是乡(xiang)土。“客”字大(da)有意趣，古人称旅途为客途，没有归宿的人都是客，我们如今也都在客途，都是天(tian)地(di)间的匆匆过客。
山人，即(ji)住(zhu)在山里(li)的人，隐者(zhe)之流。汉字藏有天(tian)机，我们对(dui)此习而不察，比如“仙”，山人为仙，古代修仙都在山里(li)，人修成了仙，也可以广义地(di)理解为住(zhu)在山里(li)的人就像神(shen)仙。李白的乐府诗《山人劝酒》，歌咏的便是商山四皓，四位白须(xu)隐者(zhe)。
我不是山人，偶为野客，没有茅屋，也爱(ai)竹林。“野客思茅宇，山人爱(ai)竹林。”在山里(li)构一间茅屋，不远处就是竹林，闲散时可进去踱步(bu)，这样(yang)的生活已入诗境，正如晚唐诗人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以诗的语言所描画的：“绿林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bu)，时闻(wen)鸟声。”这样(yang)的生活，现代人也可以过，但必定异致，形似而神(shen)不似。
独居山野，弹琴饮酒，自是仙家。友人来访，玉壶买春，左右修竹，“琴尊唯待(dai)处，风月自相寻。”有琴有酒，有竹有友，不浪漫已有几分浪漫，风月自会寻到这里(li)，在琴尊处徘徊流连。
城里(li)不是没有风月，但没有山野的清新，没有山野的空阔。风月到了城里(li)，即(ji)使不支离破碎，也与人有了许(xu)多阻隔。
中庭几竿修竹
明，沈周《移竹图》（局部）。
《庭竹》
（南(nan)唐）李中
偶自山僧院，移归傍砌栽。
好风终日起，幽(you)鸟有时来。
筛月牵(qian)诗兴，笼烟伴(ban)酒杯。
南(nan)窗睡轻起，萧飒雨声回。
《庭竹》
（南(nan)唐）李中
偶自山僧院，移归傍砌栽。
好风终日起，幽(you)鸟有时来。
筛月牵(qian)诗兴，笼烟伴(ban)酒杯。
南(nan)窗睡轻起，萧飒雨声回。
初夏在成都，偶过金河畔一人家，楼前小院靠(kao)墙十数竿凤尾(wei)竹，翠绿纤修，院子(zi)中间一道石砌曲径，这般闲庭风日，于闹市中尤(you)觉(jue)静好。不禁驻足，若非铁栅(shan)阻隔，我且要上(shang)前踏看(kan)的，即(ji)便主人出来干涉，想必也是佳主人，我们可以坐下对(dui)着庭竹喝一杯茶。
明代作家张岱有过不少书斋，据他在《陶庵(an)梦忆(yi)》中所记，六岁时在山崖上(shang)随大(da)父读书的叫悬(xuan)杪亭，后来有岣嵝山房(fang)、天(tian)镜(jing)园，还有他自己布局的梅(mei)花书屋、不二斋等。每(mei)一处都叫人艳羡神(shen)往。不二斋，我喜其名(ming)，亦喜其实，那高梧三丈，翠樾(yue)千重，扑面临头，受用一绿，更有后窗方竹数竿，潇(xiao)潇(xiao)洒洒，如“满耳秋声”横披(pi)一幅(fu)，坐者(zhe)恒在清凉(liang)世(shi)界(jie)。
庭中栽几竿绿竹，不仅竹子(zi)好看(kan)，还可以听风听雨，笼烟映月。南(nan)唐诗人李中从僧院讨要了几竿，回家移栽到庭前砌旁，这些竹子(zi)给他带来了无(wu)尽欢喜。首先是风和鸟，“好风终日起，幽(you)鸟有时来。”风吹(chui)过空庭，什(shi)么也没有留下，但庭中有了几竿竹，风也变(bian)得好听，变(bian)得好看(kan)，而且终日有好风。有了竹子(zi)，鸟儿(er)也飞来了，且是幽(you)鸟，时不时停在竹梢。
有了这几竿绿竹，月夜也变(bian)得不同，更加摇曳(ye)多姿，动(dong)人诗兴。“筛月牵(qian)诗兴，笼烟伴(ban)酒杯。”月光从竹间漏下，疏疏叶影，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匿名(ming)的诗，经(jing)作者(zhe)而捕获。夜气月色，如烟笼竹，可堪伴(ban)酒。半夜忽然睡醒，南(nan)窗雨声萧飒，也许(xu)是风声，他像是从风雨声中梦回。
李中让我再次想到唐代诗人之多，如群(qun)星璀璨，后世(shi)广为流传的仅仅是几位名(ming)气大(da)的诗人，大(da)多数诗人并不为我们所知，但其实他们的诗才亦远在后世(shi)之上(shang)。李中便是其中一位，据《唐才子(zi)传》记载，他极富诗才，情趣高雅，琴棋(qi)书画无(wu)所不通，工于吟诗，多惊人泣鬼之语，例如“闲花半落处，幽(you)鸟未来时。”又“暖风医病草，甘雨洗荒村。”又“残阳影里(li)水东注(zhu)，芳草烟中人独行。”
生逢乱世(shi)，亲友离散，三为县令的李中，唯有志于诗，成痴成魔。李中是江西九江人，早年与友人读书于白鹿(lu)洞庐山国学，后来考中进士(shi)。他在庐山时，常与东林寺僧人谈(tan)诗论艺，听琴下棋(qi)，他在诗中写到：“一秋同看(kan)月，无(wu)夜不论诗。”
唐代诗人刘禹锡也有一首《庭竹》，诗曰：“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zi)，无(wu)地(di)不相依。”这首诗单纯咏竹，微(wei)寓己志，相比之下，李中的《庭竹》更情景交融，咏的是竹，更有他的人。
新竹解箨，绿茎薄有白粉。清早去竹下，竹梢叶尖，积着夜来雨露，晶莹透亮，一不小心碰到竹子(zi)，洒啦(la)啦(la)摇落在脸上(shang)头颈上(shang)，冰凉(liang)得又惊又喜。竹竿竹枝如青玉，在风中款款摆动(dong)，情致依依。将竹比作君子(zi)，取其淡远，爱(ai)莲看(kan)竹，皆不可狎昵，唯有相敬如宾(bin)。
无(wu)竹令人俗
明，吕(lu)纪(ji)《竹禽图》。
《於潜僧绿筠(jun)轩》
（宋）苏轼
宁可食无(wu)肉，不可居无(wu)竹；
无(wu)肉令人瘦，无(wu)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shi)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於潜僧绿筠(jun)轩》
（宋）苏轼
宁可食无(wu)肉，不可居无(wu)竹；
无(wu)肉令人瘦，无(wu)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shi)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dui)此君仍大(da)嚼，世(shi)间那有扬州鹤？
宋代诗人黄庭坚论诗，推(tui)崇杜甫，注(zhu)重遣(qian)词造句，强调(diao)“无(wu)一字无(wu)来处”，由此他提出“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创作方法，即(ji)对(dui)前人的诗句加以借鉴改写，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意象。这一做法，自古至今，普遍存在，比如曹操的《短歌行》，中间一大(da)半都是引用《诗经(jing)》的句子(zi)，无(wu)需注(zhu)释，因(yin)为这些好句已经(jing)众人皆知，且已成为语言材(cai)料(liao)而为所有汉语使用者(zhe)共享。然而黄庭坚明确(que)提出这做法之后，随即(ji)遭到讥讽，比如金人王若虚便批(pi)评他是巧立名(ming)言以剽窃耳。
对(dui)于这类(lei)讥评，黄庭坚答辩道：“自作语最(zui)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wu)一字无(wu)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wei)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zhe)，真能陶冶万物，虽(sui)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王安石也曾深深感慨：“世(shi)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shi)间俗言语，已被乐天(tian)道尽。”（《苕溪(xi)渔隐丛语》）
此是事实。动(dong)辄寻章摘句指责他人抄袭，其实大(da)都是好事者(zhe)，对(dui)语言文字和文章写作缺乏常识。这些人不知，即(ji)便是杜甫，他的很多句子(zi)也都是前人诗文里(li)现成的，拿过来用在他的诗里(li)，便自有他的意思。苏轼更是，几乎他大(da)部分的词句，都是前人的，比如《水调(diao)歌头》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tian)。”便直接来自李白的《把酒问月》，《洞仙歌·冰肌玉骨》更是全篇照搬蜀主孟昶的《玉楼春》，只略加增减以协音律。若以为杜甫、苏轼都是自作语，那只能说明我们读书太少罢了。
苏轼这首写竹子(zi)的诗，作于他出任杭州通判期间。某次从富阳取道浮云岭，进入於潜（旧县名(ming)，在今浙江临安）视政，县南(nan)二里(li)有个(ge)寂照寺，僧友慧觉(jue)在那里(li)出家修行，寺内(nei)有个(ge)绿筠(jun)轩，苏轼与慧觉(jue)于此游览，幽(you)兴颇佳，遂写了这首戏谑而又不凡的诗。诗中语句也可谓(wei)“无(wu)一字无(wu)出处”，读者(zhe)可以自己去看(kan)注(zhu)释，在此不加赘述。
东坡爱(ai)吃肉，但更爱(ai)竹，若要选择，他说：“宁可食无(wu)肉，不可居无(wu)竹”，理由是：“无(wu)肉令人瘦，无(wu)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shi)俗不可医。”古人以瘦为病，但人瘦可以变(bian)肥，人俗却不可医。俗和蠢(chun)，都是天(tian)生的，属于绝症。除非整个(ge)人忽然醒悟，脱胎换骨，否则没法医治。
此话说得极狠(hen)，极准，有如棒喝，奈何俗人听不懂(dong)。听了且要发笑：“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听了觉(jue)得似乎高妙，又似乎痴狂，这样(yang)的旁人还算(suan)是好的，如《道德(de)经(jing)》里(li)说的“中士(shi)闻(wen)道，若存若亡”。
最(zui)后的反(fan)问，尤(you)使人惊：“若对(dui)此君仍大(da)嚼，世(shi)间那有扬州鹤？”那有即(ji)是哪有，反(fan)诘世(shi)人。世(shi)人就是这样(yang)，从来都是既要又要，既要竹子(zi)的清高，又要吃肉的快乐；既要升官发财，又要驾鹤成仙。“腰缠十万贯，骑鹤上(shang)扬州”这等事，世(shi)上(shang)哪里(li)会有？
作者(zhe)/三书
编辑/张进 宫(gong)子(zi)
校对(dui)/柳(liu)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