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chu)来了，父(fu)亲跟二叔抬起“铁牛”，向水田走去。冬水田已经(jing)翻过，蓄满水的田里波(bo)光粼粼。父(fu)亲走得不紧不慢。阳光懒懒地堆在铁牛的犁铧片上，犁铧像一面镜子，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梯田里到处是晃(huang)动的人影，远远就能听到人们的吆喝声和铁牛的轰鸣(ming)声。一张张犁铧插进泥(ni)土，泥(ni)巴上长满厚如棉被的紫云英(ying)。每翻一铧泥(ni)土，太阳照射的光斑就晃(huang)动一次。空气的成分陡(dou)然变得复杂，那是青(qing)草(cao)混合泥(ni)土、柴油混合汗水的气味。
父(fu)亲穿着雨(yu)靴，双腿(tui)叉开，两手握着铁柄，娴(xian)熟地操作起铁牛来。身后的犁沟里，三三两两的八哥、喜鹊和伯劳鸟跳跃着，从翻开的泥(ni)土中寻找食物(wu)。父(fu)亲用铁犁将冬水田翻耕一遍，然后再耙一遍，将秧田的泥(ni)块捣(dao)鼓得细碎而黏稠，然后开始(shi)搭棚育(yu)秧。
记得在我(wo)上小学时，父(fu)亲还(hai)是用传统的方(fang)式浸泡谷种。村里一些不会浸种的年(nian)轻人，总(zong)是找上门来请父(fu)亲帮忙。父(fu)亲乐于做好事，也不怕(pa)麻烦，总(zong)是满口应(ying)诺。追赶着节气，浸种就是父(fu)亲的头等大事。父(fu)亲选好饱满的种子，用漏水和透气的蛇皮袋包装好，放(fang)在水沟或木桶里浸泡一天一夜(ye)，再将谷种提起来倒(dao)进箩筐，用稻草(cao)盖(gai)好。如果天气暖和，箩筐便放(fang)在屋(wu)角(jiao)，如果天气寒冷，则要(yao)将箩筐放(fang)在火(huo)炉(lu)边。
第一次看父(fu)亲做这(zhe)些时，小小的我(wo)感到很好奇：稻种也怕(pa)冻吗(ma)？父(fu)亲告诉我(wo)，稻芽(ya)子金贵(gui)着呢！不能冻着，不能热(re)着，还(hai)不能闻见酒(jiu)味、烟(yan)味、油腥子味！谷种催芽(ya)需要(yao)合适的湿度和温度。温度低了芽(ya)子不萌发(fa)；温度高(gao)了又容易烧芽(ya)。那时候，家里没有(you)温度计和湿度计，全靠父(fu)亲用双手伸向谷种去感知。夜(ye)里，常传来塑料薄(bao)膜哗(hua)啦(la)啦(la)的声响，父(fu)亲一夜(ye)要(yao)起来好多次掌灯看芽(ya)生。
阳光晴好，父(fu)亲躬身在平(ping)整的秧床上撒谷种，撒得很慢，也特别仔细。或躺或立的谷种都破了芽(ya)，那些细嫩的小芽(ya)像努起的小嘴(zui)巴，亲吻着阳光。此时，它们鹅黄的稚嫩模样，尚且经(jing)不起严寒和风雨(yu)的侵袭。父(fu)亲忙着给刚从温室里出(chu)来的“孩(hai)子们”穿“衣”——将青(qing)苔护在秧苗上。即使塑料薄(bao)膜已广泛使用，父(fu)亲还(hai)是坚持到山上扒青(qing)苔。秧苗似乎懂(dong)得父(fu)亲的辛苦，它们稳稳当(dang)当(dang)地站立，见风就长，争分夺秒(miao)。
刚刚发(fa)芽(ya)生根的稻种，壳内营(ying)养物(wu)质还(hai)大半保留(liu)。麻雀为了补充一冬的消耗，不知疲倦地盘旋在秧芽(ya)子田四周，伺(si)机而动。父(fu)亲赶紧把捆扎好的稻草(cao)人插在秧田两端(duan)。稻草(cao)人穿着我(wo)废弃的破烂衣裳，手里握一根长长的竹枝，枝头上系着一条白(bai)色的塑料薄(bao)膜，或竹林里捡来的笋壳，薄(bao)膜和笋壳在风里噼噼噗噗作响。稻草(cao)人在风中摇晃(huang)，不分昼夜(ye)守护着秧苗，父(fu)亲也暂时松了一口气。
风从山谷吹来，在父(fu)亲身边游(you)来荡去，抚摸着父(fu)亲那张刻满风霜的脸。父(fu)亲一天比一天苍老，我(wo)知道他的这(zhe)一套耕作方(fang)式，很快会被现代化的机械所取代。但每次看到父(fu)亲在田间劳作，我(wo)总(zong)感觉那身影里凝(ning)聚着老一辈农人对(dui)土地深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