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zhe)是一个竹子的世界。
在膳垄自然村(cun)，竹子多，一点都不(bu)奇怪。它(ta)地处(chu)浙江(jiang)南部松阳县(xian)的山坳里，四周有五座青峰。青峰易生竹。要从山路进(jin)膳垄，必(bi)须接受竹子的注目。不(bu)仅村(cun)口，膳垄的村(cun)前村(cun)后、村(cun)左村(cun)右，都是那种(zhong)一丛丛一簇簇的竹子。它(ta)们(men)长得比膳垄的房子都高，数量也肯定比膳垄的人(ren)口多。
膳垄只有数十户人(ren)家，也就只有数十栋房子。年(nian)轻人(ren)都出了(le)门，到城(cheng)里找机(ji)会去了(le)。真正在村(cun)里生活的，只有二十多位老人(ren)。房子黄墙黛瓦，十分古朴。如(ru)果要按户头算，竹子肯定是这(zhe)里最大的户主。
膳垄竹子多，竹子的使用率自然就高。在村(cun)子的旧物陈列馆里，摆放着很多竹子做的簸箕、箩筐、团箕、竹椅、竹床。村(cun)子的许(xu)多地方，摆放了(le)不(bu)少类似屏风作用的竹墙——那是用竹竿做成，中间放了(le)很多保留了(le)竹叶的细竹枝。在一户人(ren)家的门口，我还看(kan)到竹子做成的晒衣装置——两根留了(le)分叉竹枝的竹子，分别用铁(tie)丝(si)固定在其他物体上，上面架着一根光溜溜的竹竿。这(zhe)样的晒衣杆，真是妖娆，加上山里最好的空气和阳光，最漂亮的裙子晒上去，也会有幸福感的。
我还看(kan)到用竹子做成的一个隔挡物。它(ta)是由两根长竹子分别挖出槽，再将一些短的竹片插入槽内做成，已有些年(nian)份，看(kan)不(bu)出竹子的原色。它(ta)挡在一个路口。路的一边是一户有围子的人(ren)家，另(ling)一边是一个悬(xuan)崖，确切地说是一条很深的水渠。水渠里没(mei)水，隔挡物内是三只鹅，正伸长脖子，发(fa)出激烈的声(sheng)响(xiang)。
这(zhe)个十分家常的场景，有着令人(ren)倍感温馨的氛围。隔挡物背着鹅的那一边用石头抵着，还用了(le)一根竹棍支着。最有趣的是隔挡物上贴了(le)三张红纸，因为春节才过(guo)不(bu)久，红纸颜色新鲜，分别写着“鸡鹅成群”“天天下蛋”“永不(bu)啄人(ren)”，反映了(le)主人(ren)俏皮的期许(xu)。
那隔挡物因为是竹制品，竹节错落有致(zhi)，是典型的田园风格。可(ke)是膳垄的竹子远远不(bu)止这(zhe)些。膳垄的不(bu)少竹子，是十分有想法的。
比如(ru)进(jin)村(cun)的路口，摆放了(le)一个立体的竹制品。竹制品有成人(ren)的床那么大，并且有竹竿做的沿边。中间是用篾片编织的图案。但它(ta)又不(bu)是一个完整的块面，有一块突然呈(cheng)九十度凹陷(xian)了(le)下去。这(zhe)使它(ta)有别于实用之物。正对(dui)着竹制品的一块牌子告诉(su)我，这(zhe)是一件美(mei)术(shu)作品，是一种(zhong)装置艺术(shu)。
它(ta)立体地摆放在路口，仿佛一个招幌。它(ta)的旁边，是一丛长势良好的小竹子，种(zhong)植的地面呈(cheng)长方形，一看(kan)就知道(dao)是有人(ren)特意设计。这(zhe)也是一个美(mei)术(shu)作品。它(ta)想告诉(su)来访者什(shi)么？生命，自然，绿色与(yu)生长？
村(cun)子四周安放了(le)不(bu)少被漆成灰色的铁(tie)牌。它(ta)们(men)是一本关于竹的立体诗集(ji)的页面——每一块铁(tie)牌上印制了(le)一首古人(ren)咏竹的诗歌。许(xu)多竹子，就摇曳在这(zhe)些诗里，成为膳垄一道(dao)独(du)特的风景：“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李贺《竹》）、“宁可(ke)食无肉(rou)，不(bu)可(ke)居无竹……若对(dui)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he)？”（苏轼《於潜僧绿筠轩》）、“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便(bian)无文与(yu)可(ke)，自有月传神。”（杨万里《咏竹》）、“咬定青山不(bu)放松，立根原在破(po)岩中。千磨(mo)万击还坚劲，任尔(er)东西南北风。”（郑板桥《竹石》）……
村(cun)尾(wei)有一座奇异的建筑，是一幢依(yi)山起伏、取名“玖层”的房子。当地人(ren)告诉(su)我，这(zhe)是一座乡村(cun)美(mei)术(shu)馆。房子倒不(bu)是用竹子建的，但竹子依(yi)然是重要角色：
——服务台旁边的柜(gui)台里，摆放着许(xu)多工艺品。很多玻璃茶杯上，穿上了(le)细小的竹子制的衣裳。一只只茶杯瞬间成了(le)有现代感的工艺品；
——一小块墙上挂着一个玻璃框子，框子里是很多根极薄的卷曲的被染成黑色的篾片。它(ta)们(men)在框内的摆放肯定自有规则。它(ta)们(men)的寓意，有可(ke)能是时间漫卷，也可(ke)能是往昔回忆；
——主人(ren)给我斟茶，那用来搁置茶壶茶杯的，是一个用小竹子为材料做成的茶托。茶托上的小竹子竹节丰富，给人(ren)特别古朴又现代的印象(xiang)。
在村(cun)中同样叫(jiao)“玖层”的黄墙黛瓦的博物馆里，竹子更是无所不(bu)在：几个房间的灯罩是竹片做的，一开灯就有十分温馨的黄光。博物馆里的许(xu)多艺术(shu)品是竹子的材质。其中一件，是特别有几何感和未来感的极其精密的微型建筑，它(ta)一头像船翘(qiao)起，另(ling)一头却(que)又像摇篮或(huo)洞穴(xue)。它(ta)有类似船舷的东西，却(que)又似乎有着其他的寓意。
这(zhe)些有想法的竹子，当然不(bu)是乡村(cun)的自有之物。它(ta)们(men)肯定是来自更现代的文化，更前卫的艺术(shu)观念。就像博物馆、美(mei)术(shu)馆，也不(bu)是膳垄的原本之物。古老乡村(cun)的本体，是谷(gu)仓、祠堂、猪牛羊圈。
第一次去膳垄，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le)它(ta)。我喜欢那些依(yi)照山间地势建成的高低错落的黄墙黛瓦的房子，那些起伏的仿佛可(ke)以呼(hu)吸的石头巷道(dao)。这(zhe)古老的小小村(cun)子有着某种(zhong)天然的神韵。我喜欢村(cun)庄内外传统的竹子和现代的竹子，我想，如(ru)果它(ta)们(men)开口，传统的竹子肯定说松阳方言，而现代的竹子肯定一口普通话。它(ta)们(men)在一起，让村(cun)庄产生了(le)奇异的张力。
我由此感叹村(cun)庄的奇妙。如(ru)此古老，却(que)能无缝对(dui)接现代，如(ru)此空寂，却(que)正好可(ke)以盛装艺术(shu)之美(mei)。它(ta)是包容万物的母(mu)体，是无论多么久远依(yi)然可(ke)以无限(xian)生长的精神故乡。
在膳垄，我见到那位不(bu)远千里而来主持乡村(cun)美(mei)术(shu)馆的美(mei)术(shu)家。她瘦高，目光沉静，举止文雅，说话慢(man)条斯理。我竟莫名地觉得她像是一棵竹子，充满(man)着生之绿意，而饱含的对(dui)美(mei)的信念是不(bu)断攀升的竹节。她的内心摇曳着膳垄的日光和月光，已经与(yu)这(zhe)里的山水自然融为了(le)一体。
《 人(ren)民日报 》（ 2024年(nian)05月29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