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美国]
2021年春，我开始(shi)做“Meet域外典(dian)藏”文学公(gong)众号(hao)，希望哈金(jin)推荐他(ta)心目(mu)中(zhong)的经典(dian)作家及(ji)其作品，想(xiang)当然以为他(ta)会推荐小说家，比如他(ta)多次谈及(ji)的“偶像”契(qi)柯夫。但(dan)他(ta)发来一篇(pian)《论读者》，开篇(pian)就推荐给读者——更准确点说，是推荐给文学写(xie)作者们的三位具有共(gong)同(tong)“读者意识”的诗人：俄裔美国诗人约瑟(se)夫·布罗斯基(ji)、美国本土诗人罗伯(bo)特·科利里和约翰·贝里曼。
读罢，我立刻理解了以上三位诗人的创作原则对于哈金(jin)努(nu)力(li)于创作“伟大小说”的启示与鼓舞——这三位诗人共(gong)同(tong)的创作原则即(ji)写(xie)作时(shi)“目(mu)中(zhong)无人”。乍一听，这原则很是“政(zheng)治不正确”，和我们通常所说的面(mian)向(xiang)读者、特别是面(mian)向(xiang)出版市(shi)场(chang)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驰。有人问哈金(jin)怎样才(cai)能(neng)抓(zhua)住美国读者——显然，这问题的提出是基(ji)于他(ta)的写(xie)作在英文主流社会的成功，自然应有抓(zhua)住读者的经验，哈金(jin)却回(hui)答在自己的写(xie)作中(zhong)并不曾出现这个问题，因为他(ta)心里根本就没有特定的读者。
“由(you)于我一开始(shi)是写(xie)诗的，我的读者意识也多少是诗人式的。”他(ta)推举的诗人布罗斯基(ji)，就以“真空”一词来指读者，即(ji)他(ta)写(xie)作时(shi)面(mian)对“零读者”。另(ling)一位美国本土诗人罗伯(bo)特·科利里则直白(bai)地(di)说：“那首最(zui)卓越的诗对无人的空间说话——这是必(bi)备的勇气(qi)。”而约翰·贝里曼更令(ling)人惊诧地(di)回(hui)答：“为你所热(re)爱的、已经死去的人写(xie)作。”哈金(jin)认为贝里曼所指的是他(ta)心里的理想(xiang)读者，即(ji)使这类读者不存在于当下。
这当然不是说诗人不在乎(hu)读者，而恰恰他(ta)们在乎(hu)的是在每一部伟大的作品后面(mian)被时(shi)间验证了的读者——那些优秀的、久远的、终极的理想(xiang)读者。
这个目(mu)标是不是太宏大、太高(gao)远了？哈金(jin)以他(ta)自己的创作在践行着这一目(mu)标。而于我等籍(ji)籍(ji)无名者而言，如此目(mu)标至少可以鼓励我们努(nu)力(li)排除杂念、安静地(di)面(mian)对自己的心灵去写(xie)作。哈金(jin)得知我将用他(ta)这篇(pian)短文作为“经典(dian)荐读”的推荐语，回(hui)复说很高(gao)兴我喜欢他(ta)这篇(pian)文字，并慷慨地(di)发来收录了此文的《湖(hu)台夜话》全书电子文档。
该书由(you)“重建家园”“纸上生活”“小说天地(di)”三部分组成，我一口气(qi)读完了第一部分。哈金(jin)讲得坦诚，让人感觉到一个写(xie)作者敞开的心扉(fei)。这开头就奠定了一个基(ji)调：这并非一部狭义(yi)的谈论创作技法的读物，它探讨(tao)了文学本质的东西，是作者的精神、眼界等这些统治技巧的形(xing)而上，倘若没有这部分，就像身体缺了头。哈金(jin)说，有出版社要求他(ta)删除第一部分，他(ta)曾考虑另(ling)写(xie)一些文章把第一部分换下来。收到我谈及(ji)《湖(hu)台夜话》的邮件(jian)，哈金(jin)回(hui)复说：“谢谢你的告诫。……你说得对，没有第一部分，会有被‘砍头’的感觉。”
此前，书中(zhong)的另(ling)外不少篇(pian)章我在网上已读到过，此次系统阅读书稿后深感，哈金(jin)的所有文学写(xie)作便是他(ta)在异国他(ta)乡、在一个异质文化的土地(di)上“重建家园”的漫(man)长艰辛的过程。而如此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重建”工(gong)程，如果内心没有自己坚定的“理想(xiang)读者”，只是机会主义(yi)地(di)找寻市(shi)场(chang)读者的话，是很难就既(ji)定的宏大目(mu)标持之以恒的。而他(ta)对“理想(xiang)读者”的坚守，正如“目(mu)中(zhong)无人”的诗人那样，听从内心读者的召(zhao)唤，这个内心读者可能(neng)是诗人的亲人、情人，也可能(neng)就是另(ling)一个自己。正如贝里曼说自己的写(xie)诗动机，乃是“一个灵魂对另(ling)一个灵魂的诉说”。
哈金(jin)通过揭(jie)示三位诗人“目(mu)中(zhong)无人”的创作秘径，也同(tong)时(shi)拨开了一层读诗的迷雾。一般读者读诗的难度之一，在于他(ta)们不知道谁是诗人在诗中(zhong)的倾诉对象。哈金(jin)告诉我们一个读诗的秘籍(ji)：那就是不要把自己直接放在诗人的倾诉对象的位置上，因为这些诗人根本就没考虑我们这些读者，我们只能(neng)学会假设自己是诗人倾诉的对象——“你”，然后“偷(tou)听”诗人对“你”说话，从而获得诗人与“你”沟(gou)通的秘密。
不为市(shi)场(chang)考量的特定读者写(xie)作，这是诗的特质决定的，是一个真正诗人写(xie)作的基(ji)本原则，也是一个纯(chun)粹(cui)写(xie)作者应有的姿态，正如哈金(jin)在《湖(hu)台夜话》自序的结(jie)束(shu)语所说：“这是一个在森林水边的孤寂之声，夜里有多少人听到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