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wen)/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万泽玮，中国社科院大学硕(shuo)士研究生
文(wen)/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钟飞腾，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quan)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地区安全(quan)研究中心主任
“印尼(ni)此举，并非针对中国等特定国家。”
7月(yue)5日，针对6月(yue)底印尼(ni)贸易部长哈桑宣布对进口纺(fang)织品征收200%的保(bao)障性关税消息，印尼(ni)对华合作牵头人、海洋事务与投资统(tong)筹部长给出了最新解(jie)释。卢胡特强调，中国仍然是印尼(ni)在贸易和投资方面重要的全(quan)面战略伙(huo)伴(ban)，并称：“在优先考虑国家利益的同时，我们仍致力(li)于与友好国家建立伙(huo)伴(ban)关系(xi)。”
中国民众对印尼(ni)的观感向来比较矛盾：一方面中印尼(ni)双方近年来的合作成(cheng)果斐然，“一带(dai)一路”倡议框架下(xia)双方共建的基建项目成(cheng)果有目共睹，特别(bie)是雅万高(gao)铁已成(cheng)为两国合作的标志性项目，同时，印尼(ni)的巴厘岛、美娜多在许多中国人眼(yan)中也是旅游胜地；但另一方面，过去印尼(ni)曾有过的对待华人华侨的历史(shi)记忆，在网上舆论的某些添油加醋后，也成(cheng)为不少人对印尼(ni)的成(cheng)见来源。
印尼(ni)试图加征关税是对中国的某种“背刺”吗？如果细究它出台背后印尼(ni)国内政(zheng)治(zhi)经济的背景，不难理解(jie)这一举动(dong)的出台并非空穴来风，但从大局着眼(yan)，此举也不会影响中印尼(ni)关系(xi)健(jian)康发(fa)展的大方向；中方经济部门(men)针对印尼(ni)方面的加税产生的影响，同样有可行(xing)的解(jie)决之策。
印尼(ni)加税源于保(bao)护本(ben)国中小企业利益
此次加税并非佐科总统(tong)（注：今年10月(yue)，新当选总统(tong)普拉博沃将接棒佐科正式成(cheng)为印尼(ni)新一届总统(tong)）“拍脑袋”的突然之举，而是早(zao)已有迹(ji)可循。为何会在此时加税？我们可以(yi)从印尼(ni)国内政(zheng)治(zhi)的历史(shi)和现(xian)实两个层面出发(fa)来理解(jie)其原因。此次加税决定公布后，印尼(ni)主流媒体《罗盘报》的一篇评论员文(wen)章认为，此举是“保(bao)护主义行(xing)为”。
印尼(ni)总统(tong)佐科 视觉中国
该文(wen)所言非虚，纵观印尼(ni)独(du)立以(yi)来的历史(shi)，该国在经济问题上一直有较强的民族主义、保(bao)护主义传统(tong)。与此同时，印尼(ni)十分依赖(lai)于资源和能(neng)源的出口，但在制造业发(fa)展和出口方面不如东南亚的其他中小型经济体，因而对贸易有着不太一样的认识。
印尼(ni)独(du)立之初，为了确保(bao)国家的经济安全(quan)，首任总统(tong)苏加诺(nuo)直接将所有西方企业收为国有。第二任总统(tong)苏哈托通过军事政(zheng)变取代苏加诺(nuo)夺取权力(li)后，为了改弦更张选择靠近西方阵营，大量引进日本(ben)外资。日资对印尼(ni)本(ben)土的工商业造成(cheng)了严(yan)重的冲击，引发(fa)民众的强烈不满，这种情绪最终在“马拉里(li)事件”（Peristiwa Malari）中集中爆发(fa)。
“马拉里(li)”是印尼(ni)语“一月(yue)十五(wu)日灾难”（Malapetaka Limabelas Januari）的缩写。1974年1月(yue)15日，日本(ben)首相(xiang)田中角荣(rong)访问印尼(ni)并会见印尼(ni)总统(tong)苏哈托，雅加达爆发(fa)了大规模的暴力(li)抗议游行(xing)，游行(xing)队伍以(yi)学生和小商人为主体，严(yan)厉谴责日本(ben)的投资是“新帝国主义行(xing)为”，要求控制日资、解(jie)散参(can)与引进日资决策的总统(tong)特别(bie)顾(gu)问小组（ASPRI）。
田中角荣(rong)1974年访问印尼(ni) DATATEMPO
此后印尼(ni)政(zheng)府虽几经变迁，类似的限制性法律条款(kuan)却一直存在，民众对外国商品和投资的戒心久未消散。以(yi)银(yin)行(xing)业为例，直到2015年，除非外资同时收购两家银(yin)行(xing)并将之合并，否则(ze)印尼(ni)仍然不允许外国投资者占有印尼(ni)银(yin)行(xing)40%以(yi)上的股权。近年来，佐科政(zheng)府在医疗业和自然资源业试图放(fang)开外国投资占股限制的举措也引发(fa)了大量不满和质疑。
这种情绪也对本(ben)次印尼(ni)政(zheng)府的决策产生了一定影响。总结此次事件中印尼(ni)高(gao)官的表(biao)态，“安全(quan)”“国家利益”是关键词。宣布加税的贸易部长哈桑在其声明中强调增加关税是一种“安全(quan)”措施，旨在保(bao)护印尼(ni)的商品免受(shou)外国便(bian)宜(yi)商品的影响，保(bao)护国内的产业。他的上级，海洋事务与投资统(tong)筹部长卢胡特也指出，在国际(ji)层面贸易战不断加剧的背景下(xia)，印尼(ni)需要以(yi)增加关税的形式来保(bao)护自己的“国家利益”，防止国内产业受(shou)到冲击。
从这些发(fa)言中可以(yi)看出，即使(shi)佐科政(zheng)府深(shen)知外国贸易和商品对于国家发(fa)展的意义，推出了不少便(bian)利贸易和投资的措施，印尼(ni)政(zheng)府依然难以(yi)摆脱(tuo)国内的保(bao)护主义传统(tong)，在外来商品面前选择采取保(bao)护政(zheng)策，也有一定的必(bi)然性。
从现(xian)实层面来看，印尼(ni)政(zheng)府此举确实有保(bao)护国内弱势产业的合理性。最近一些年，印尼(ni)国内相(xiang)关产业确实饱受(shou)冲击。据印尼(ni)主流媒体《时代周报》报道(dao)，印尼(ni)国内多达36家纺(fang)织企业在国外便(bian)宜(yi)纺(fang)织产品的冲击下(xia)已经倒闭，还有31家陶瓷厂和多家电子(zi)厂裁员、倒闭，造成(cheng)多达15万工人失业。印尼(ni)纺(fang)织企业大多是小作坊生产，产品的价格很难与中国等国大工厂生产的产品相(xiang)竞争。
不仅是印尼(ni)，整个东盟都面临着与中国之间的贸易赤字日益加重的问题。根据东盟统(tong)计局的数据，2003年东盟对中国的贸易赤字仅为62亿美元(yuan)，2022年这一数字已经是1400亿美元(yuan)，增长超过20倍。中国产品大量涌入东盟国家市场，对东盟各国的企业都造成(cheng)了一定的冲击，其中当然也包括印尼(ni)本(ben)土企业。企业需要印尼(ni)政(zheng)府采取措施保(bao)护本(ben)国纺(fang)织业免受(shou)冲击，稳(wen)固业者信心，印尼(ni)政(zheng)府采取这样的措施，在逻辑上有其合理性。
印尼(ni)举措不完全(quan)针对中国，力(li)度不太可能(neng)过火
然而，印尼(ni)国内市场是很难完全(quan)与质优价廉的商品和原材料供应隔绝开来，这一点印尼(ni)企业也十分清楚。代表(biao)印尼(ni)经济界的印尼(ni)工商联合会就表(biao)示，他们并不反对此次举措，但要求政(zheng)府让企业更多参(can)与到最终关税的确定过程中，多多考虑企业的利益。一方面要杜(du)绝外国产品对本(ben)国产业的冲击，增强本(ben)国产业的竞争力(li)，但与此同时，也不能(neng)让本(ben)国企业难以(yi)获(huo)得原材料。他们的这一表(biao)态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企业对此次举措也存在保(bao)留意见，并非完全(quan)支持增加关税。
在企业态度的影响下(xia)，印尼(ni)政(zheng)府的态度从6月(yue)25日以(yi)来也发(fa)生了微妙的变化。印尼(ni)政(zheng)府采取加税的举措本(ben)是为了救助企业，在企业不可能(neng)完全(quan)拒绝中国产品的情况下(xia)，政(zheng)府的举措便(bian)不会过火。7月(yue)2日，佐科总统(tong)召集经济事务相(xiang)关的部长举行(xing)会议，讨论了增加关税的相(xiang)关事项，但是与6月(yue)25日相(xiang)比却没有任何显著进展，只(zhi)是指示有关部长做(zuo)好分析和报告，两周内由海事统(tong)筹部长卢胡特负责形成(cheng)一份政(zheng)策建议，再由佐科做(zuo)出最终决定。7月(yue)5日，贸易部长哈桑对媒体表(biao)示，加税的具体税率尚在计算中，不一定对所有商品都会是200%，有可能(neng)只(zhi)是50%。
截至7月(yue)7日上午，卢胡特和哈桑再次就加税问题表(biao)示，此次加税完全(quan)不针对中国，只(zhi)是印尼(ni)政(zheng)府针对国外产品倾销(xiao)问题做(zuo)出的必(bi)要反应，印尼(ni)方面会在保(bao)护自己的国家利益和维护与主要贸易伙(huo)伴(ban)的友好关系(xi)中求得平衡。而此次加税的始作俑者哈桑也表(biao)示，加税是针对扰乱了印尼(ni)市场的外国产品，不是只(zhi)针对中国产品，加税的对象具体包含哪些产品，印尼(ni)方面也尚在讨论中。这一表(biao)态相(xiang)较于6月(yue)25日而言可谓大大软化。
对于美西方最近威胁对华新能(neng)源汽车出口加征关税这一国际(ji)层面的类似事件，印尼(ni)官方并无详细表(biao)态，而舆论的表(biao)态则(ze)亦颇为微妙：在事实性报道(dao)的基础上，主流媒体安塔拉通讯社（ANTARA）、第六频(pin)道(dao)（Liputan6）等都详细报道(dao)了欧盟内部在对华新能(neng)源汽车出口加税问题上的不同意见，第六频(pin)道(dao)还详细报道(dao)了欧美专家对美国类似行(xing)径的批判。舆论的导向在一定程度上或许能(neng)说明，印尼(ni)官方的思考仍在斟酌中，印尼(ni)方面并不想把(ba)原本(ben)是为了保(bao)护本(ben)国产业而出台的关税政(zheng)策变成(cheng)攻击中国的武器。
五(wu)菱在印尼(ni)发(fa)布新款(kuan)电动(dong)车 视觉中国
卢胡特明言，印尼(ni)不会追随美西方去搞什么对华贸易壁垒。实际(ji)上，比起(qi)追随西方在贸易方面打压中国，笔(bi)者认为印尼(ni)政(zheng)府此举更像是政(zheng)府内部的部分部长在讨好和试探(tan)新当选总统(tong)普拉博沃。如今的印尼(ni)正处在政(zheng)权交接的关键时期，佐科即将把(ba)权力(li)转交给历史(shi)上极为支持保(bao)护主义经济政(zheng)策的普拉博沃。
而一个颇为巧合的事实是，佐科政(zheng)府与经济事务相(xiang)关的多名部长均来自支持普拉博沃最为积极的专业集团党（Golkar）和国民使(shi)命党（Partai Amanat Nasional），这让人不禁(jin)怀疑，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采取保(bao)护性关税措施，一定程度上也有可能(neng)是相(xiang)关部长误读新总统(tong)的偏好。而当部长级层面的这一举动(dong)，并未得到在任总统(tong)和候任总统(tong)足够积极回应的情况下(xia)，相(xiang)关部长的表(biao)态便(bian)开始逐步软化。因此，本(ben)次加税的实施幅(fu)度究竟如何，仍有待于进一步观察。
中方平常应对即可
中方应如何对印尼(ni)方面此举做(zuo)出回应？笔(bi)者认为，做(zuo)出克制、适当的回应即可。
从6月(yue)25日至今，中方对印尼(ni)方面此举保(bao)持了足够的克制。截至7月(yue)7日上午，笔(bi)者未见到中国外交部、商务部、贸促会、中国驻印尼(ni)大使(shi)馆等相(xiang)关部门(men)，发(fa)布有关此事的任何内容。实际(ji)上，佐科任期10年内，在贸易和投资方面与中国展开的合作给印尼(ni)带(dai)来了实实在在的便(bian)利，这一点是任何势力(li)都不可以(yi)也不可能(neng)抹杀的，印尼(ni)政(zheng)府负责官员对此心知肚明。
印尼(ni)企业受(shou)到包括中国产品在内的廉价商品冲击究竟有多大，需要结合行(xing)业和企业层面的数据加以(yi)核实，印尼(ni)政(zheng)府保(bao)护本(ben)国弱势产业是情理之中的举动(dong)，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印尼(ni)从自由贸易中获(huo)益，特别(bie)是从中国的合作中获(huo)益很大，因而不会让中印尼(ni)经济合作成(cheng)为实施保(bao)护政(zheng)策的代价，这一点不仅是佐科政(zheng)府一直坚持的，也将会由在佐科政(zheng)府担任五(wu)年国防部长，早(zao)已放(fang)下(xia)了对中国成(cheng)见的普拉博沃和其领(ling)导的政(zheng)府继承。
从国际(ji)层面来说，印尼(ni)要落实自己“自由而积极”的外交政(zheng)策，也不可能(neng)真(zhen)的彻底触怒最大的贸易伙(huo)伴(ban)之一中国，像美国那样和中国打“贸易战”，只(zhi)会让印尼(ni)得不偿失。因此，中印尼(ni)关系(xi)的大方向不会因此次事件发(fa)生太大的变化。
面对接下(xia)来印尼(ni)政(zheng)府可能(neng)采取的进一步措施，中方首先应该做(zuo)的仍是保(bao)持冷(leng)静(jing)克制，同时积极与印尼(ni)方面保(bao)持沟通，要准确评估印尼(ni)国内企业受(shou)影响的实际(ji)情况，进一步考虑印尼(ni)政(zheng)府是否还会继续坚持保(bao)护性关税措施，特别(bie)是税率是否还会保(bao)持在200%的高(gao)位。
如印尼(ni)方继续推行(xing)这一措施，中方应利用好近年来形成(cheng)的中印尼(ni)高(gao)级别(bie)对话合作机制等双边合作机制，与印尼(ni)方面保(bao)持磋商，充分考虑印尼(ni)方面的利益诉求，寻求双方利益最大公约数。
此次事件也对“一带(dai)一路”框架下(xia)中国与沿线国家经济贸易合作提出了新的要求。一是在“一带(dai)一路”沿线国家进行(xing)产能(neng)合作要注重互利共赢。过去很多人认为，中国需要借(jie)助“一带(dai)一路”将自己的“落后”产能(neng)转移到沿线发(fa)展中国家。
在这些人眼(yan)中，“落后”产能(neng)就是指纺(fang)织业这样的劳动(dong)密集型产业，这些行(xing)业技术含量不高(gao)，污染(ran)等副作用反而很大，应该由印尼(ni)这样的发(fa)展中国家来“接盘”，这也是西方产业转移的实际(ji)操(cao)作。然而“一带(dai)一路”对沿线国家的吸引力(li)在于关注发(fa)展中国家需求，帮助发(fa)展中国家发(fa)展自己的弱势产业，这正是中方强调产能(neng)合作而不只(zhi)是产业转移的关键之处。
印尼(ni)妇女晾(liang)晒五(wu)彩织物 视觉中国
二是要充分注意到美西方对华的关税战有外溢效应。过去几年，为了规避美国对华加征关税，中国一些企业将生产环节转移到东南亚，在东南亚组装成(cheng)制成(cheng)品后出口到美国。围绕(rao)关税的问题是比较敏感的话题，因为保(bao)护主义虽不利于双边关系(xi)，但印尼(ni)国内相(xiang)关团体对此有需求，也可能(neng)造成(cheng)传染(ran)效应，惹来其他国家的政(zheng)治(zhi)反对势力(li)。
这进一步提醒中国，在与印尼(ni)这样发(fa)展势头较强的“一带(dai)一路”沿线国家开展合作时，应充分考虑到这些国家保(bao)护弱势产业的需求，在转移劳动(dong)密集型产业时尤其要注意当地中小企业的承受(shou)能(neng)力(li)和受(shou)益前景，而不只(zhi)是考虑中方的需求。考虑到中国产业强大的竞争力(li)，在劳动(dong)密集型产业大规模转移到这些发(fa)展中国家时，有很大概率会挤压这些国家居于弱势的同类型产业。
若要在当地扎根，那么中国企业就必(bi)须创(chuang)造出真(zhen)正互利共赢的局面，这是至关重要的。我们不能(neng)忘记，印度之所以(yi)无法在最后一刻参(can)加地区全(quan)面经济伙(huo)伴(ban)关系(xi)协定（RCEP），也是因为印度的反对党拿国内中小企业的竞争力(li)和就业说事。
今后一段时期中国加强和带(dai)路沿线国家的产能(neng)合作时，应更加精细，多方位考察印尼(ni)的市场环境。就印尼(ni)而言，我们目前已经是它的第二大投资来源国。中国企业在印尼(ni)的基础设(she)施、原材料、汽车以(yi)及电子(zi)商务等领(ling)域有广泛的合作。
印尼(ni)人口和经济总量均占东南亚的40%，在东南亚具有突出地位，不少企业均将进入印尼(ni)市场作为进军东南亚的重要目标。因此，中方就应该重视印尼(ni)各方面的反馈。目前，印尼(ni)人均GDP4000多美元(yuan)，相(xiang)当于中国2008年国际(ji)金融危(wei)机前后的发(fa)展水平。印尼(ni)拥(yong)有大量的劳动(dong)力(li)，加工制造能(neng)力(li)的提升空间很大，为此，在生产链的中游环节会有较大的发(fa)展潜力(li)。
来源|底线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