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明暗》从2018年的5月12日写起：
汶川地震十周年纪念日，四(si)川省都江堰市郊外的宝山陵(ling)园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一(yi)阵鞭炮声(sheng)忽然炸裂开来，人们用这声(sheng)音呼叫着在这巨大灾难中逝去(qu)的年幼生命的亡灵。
叶红梅、祝俊生夫妇也在这人群中，他俩带着七岁(sui)大的儿子(zi)祝叶桂川来祭奠女儿祝星雨(yu)。十年前，祝星雨(yu)上二年级，在5月12日的地动山摇中不幸罹难。失去(qu)了当时唯一(yi)的孩子(zi)后，夫妻俩开始漫长(chang)而(er)艰难的重(zhong)新生育之旅。年届四(si)十的叶红梅想要再次成为母亲，经历了两次常人难以想象的生育长(chang)跑——像她这样的震后失独再生育女性(xing)有五千六百多人。直到2011年5月20日，叶红梅终(zhong)于生下一(yi)个孩子(zi)，也就是祝叶桂川。
叶红梅和祝俊生
没有冗长(chang)的关于书中内容的介绍与创作意图的阐释，《人间明暗》的内容也像纪录片的镜头一(yi)样，一(yi)下子(zi)切入到某一(yi)时间，某一(yi)现场，人物登场，故(gu)事(shi)徐徐展(zhan)开……
《人间明暗》
写作也的确并不是范俭的主业。他创作纪录片二十余年：《活(huo)着》《两个星球》《被遗忘的春天》《摇摇晃(huang)晃(huang)的人间》……《人间明暗》是他的第一(yi)部非虚构文字作品。从纪录片导演到写作者，从一(yi)开始被好(hao)友(you)余秀华认为“写得不咋样”到最后完成时收获其真心的祝福“你(ni)会(hui)成为一(yi)个好(hao)作家”——范俭经历了身份和创作上的转变。
《人间明暗》中，范俭写作汶川地震以后一(yi)个个家庭“灾后重(zhong)建”的故(gu)事(shi)，写作新冠(guan)肆虐(nue)期时武汉(han)城市中一(yi)个个人的经历与命运，也写作始终(zhong)在舆论漩涡中的横(heng)店村和余秀华。范俭始终(zhong)在时代风暴的现场从未离开。
范俭
余秀华本人因拍摄(she)纪录片与范俭相识，她说(shuo)：“范俭记(ji)录着小人物在大的历史事(shi)件中的命运辗转，他满心悲悯地，用镜头记(ji)录着这个世界。”
《人间明暗》是范俭的第一(yi)部非虚构文学作品，也是他对自己拍摄(she)历程的另一(yi)种形式(shi)的记(ji)录——“写这本书，是用见证者的目光写下他们的故(gu)事(shi)。和纪录片一(yi)样，都为我所经历的时代留下由普通人的乐章构成的历史注(zhu)脚。”范俭在尽己所能为未来终(zhong)将被淡忘的一(yi)切留下存证。
最近，范俭携(xie)《人间明暗》与诗人余秀华、纪录片导演陆庆屹(yi)进行(xing)了对话。
范俭坦(tan)诚了这本书创作的过程：“为了完成这部作品，我进行(xing)了各(ge)种尝试(shi)和学习，参考同为纪录片导演的陆庆屹(yi)的文字作品，从中把握如何将导演的画面感构建为文字的画面感”，范俭还特地去(qu)上了非虚构写作课，以学习文字叙述的方(fang)法和节奏(zou)；为了保证细节和情(qing)绪的准确，他结合场记(ji)的文字记(ji)录，一(yi)帧帧回看自己长(chang)达几(ji)百个小时的海量视频素材……修改多版文稿，历经三年多，《人间明暗》终(zhong)于得以成书。
至(zhi)于尝试(shi)文字创作的原因，除了有相熟(shu)的编辑鼓舞(wu)，认为自己闲暇的写作有价值外，最重(zhong)要的是：“想换一(yi)种方(fang)式(shi)拍的内容重(zhong)新讲述出来，用文字的方(fang)式(shi)延伸影像以外的、影像不一(yi)定能拍到的内容。”而(er)当本书完成后，范俭确实意识到，文字有着更多的自由感和延展(zhan)性(xing)，能补足纪录片所不能够抵(di)达的一(yi)些细节，非虚构文字的记(ji)录与纪录片的记(ji)录互补，共同完成了范俭“为小人物而(er)谱的乐章”，成为“大历史不可或缺(que)的注(zhu)脚”。
范俭还提到，在中国还存在非常多的优秀的纪录片创作者，他们的作品是当代中国三十多年来社会(hui)变化与发(fa)展(zhan)的极其有价值的记(ji)录，有着社会(hui)学和人类(lei)学的意义，但纪录片受制于其观众与市场不为人所知——它们值得成书被更多人看见。
范俭毕业于武汉(han)大学新闻学院，范俭本人将自己定义为一(yi)个“记(ji)录者”，他认为：“从20多岁(sui)到40多岁(sui)，我能够把记(ji)录做下去(qu)的主要动力(li)是使命感。我觉得应该用自己的方(fang)式(shi)为历史留下一(yi)些记(ji)录。”
《人间明暗》中的故(gu)事(shi)大多数关于生命的苦痛与沉重(zhong)，书中范俭写道：“我会(hui)主动去(qu)拍摄(she)这样的主题，投射很多情(qing)绪和思考在其中。……我又忽然想到，我的纪录片工作的起点，是拍一(yi)个注(zhu)定要死(si)亡的人。1999年，我刚大学毕业，在山东电视台拍一(yi)名死(si)刑犯从生到死(si)的过程。这个死(si)刑犯因抢劫被判死(si)刑，之后决定捐献自己的遗体(ti)器官来赎罪。……那时我才二十二岁(sui)，如此近距离地审(shen)视一(yi)个生命的消逝和另一(yi)个生命的延续，如此深入地思索善与恶之间的人性(xing)斑驳。当时我在拍摄(she)中还不太会(hui)控制情(qing)绪，几(ji)乎整夜失眠，大脑异常兴奋，直到现在还清(qing)晰记(ji)得那个死(si)刑犯轻声(sheng)说(shuo)话的语气，还有他非常羞涩的表情(qing)，以及他的母亲目送我们离开时，我已热(re)泪盈眶、想扔掉摄(she)影机的心情(qing)。”
这样的纪录注(zhu)定是不容易的，范俭关注(zhu)大的时代节点，而(er)去(qu)到这些现场和找到合适的拍摄(she)对象并不容易，因此拍摄(she)屡屡受挫。使命感只是创作的前提，实际创作中，还不得不面对更复杂(za)的问题，比如情(qing)感的尺(chi)度：是否要带入自身的情(qing)绪与观点？比如边(bian)界的尺(chi)度：如何处理边(bian)界感？对此，同为纪录片导演的陆庆屹(yi)干脆地指出“如果对方(fang)表现出一(yi)点不愿意，那我就不拍了”。
范俭的答案是类(lei)似的，在其写作中，他努力(li)去(qu)减少和克制我的情(qing)绪介入，尽量用事(shi)实和场景描述的细节来表达，而(er)非主观地去(qu)分(fen)析、谈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创作一(yi)定要真诚，要去(qu)面对自己的良知，要对创作的内容负责，要去(qu)展(zhan)现对象最接近生活(huo)的样子(zi)——这或许也是记(ji)录者使命感的延伸。
陆庆屹(yi)谈道：“我读本书，尤其能感觉到范导的那种宽厚，像这样的内容，如果不是一(yi)个被足够信任的人，得不到那么多信息；而(er)他跟(gen)被拍摄(she)对象保持了非常长(chang)的友(you)谊，这也很了不起。”
《人间明暗》的书名来源于范俭本人的序言：“在明明暗暗的人间，有纷繁的人性(xing)光谱，我努力(li)探(tan)寻其中的光亮。”本书的创作，也充满着他寻求到的人性(xing)的光亮，这些光亮总是相互的，尤为动人。
如陆庆屹(yi)所提到的，范俭和不少记(ji)录对象成为了朋友(you)，比如他所记(ji)录的汶川大地震后的失独家庭叶红梅一(yi)家，他见证了这家人失去(qu)女儿后如何再生育。甚至(zhi)叶红梅待产时，等他到了能拍摄(she)才进手术室，如今，叶家的儿子(zi)川川已经13岁(sui)了，作为生日礼物，范俭送了他一(yi)整套科幻小说(shuo)《沙丘》。
《摇摇晃(huang)晃(huang)的人间》纪录片中，余秀华摇摇晃(huang)晃(huang)行(xing)走在雪后的横(heng)店村
做客(ke)本次对谈的诗人余秀华是范俭纪录片《摇摇晃(huang)晃(huang)的人间》的“女主角(jiao)”，曾开玩笑道：“一(yi)开始拍的时候(hou)一(yi)群人鬼鬼祟祟跟(gen)着你(ni)，很烦。”但最后，她已经和导演建立了持续至(zhi)今的友(you)谊。“我现在跟(gen)他之间没有什么忌讳(hui)或者不敢说(shuo)的，这么多年，他一(yi)直在我生命里占(zhan)据很要紧的位置。”谈及拍摄(she)中的感动，她尤其谈及：“我记(ji)忆力(li)很差，我对我妈妈的很多印象已经模(mo)糊了，很多我妈妈的事(shi)，我还需要看他的记(ji)录才能想起来，在这上面我是真的很感谢(xie)。”
对于人性(xing)光亮的执着追寻，不仅使范俭收获了友(you)谊，还使其的文字带上了人间的温(wen)度，对于这些普通人的悲欢(huan)离合，他总是抱有认同与共情(qing)，成为记(ji)录者，也是人间的一(yi)员(yuan)。“我将终(zhong)生铭记(ji)这样一(yi)种情(qing)谊，一(yi)种温(wen)暖。”范俭说(s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