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檀香山6月2日电 题：中国哲学思想如何(he)为“治愈世界”作出贡献？
——专访(fang)著名中西比较哲学家安乐哲
中新社记者 张朔
今年是东西方哲学家大会创办85周年，也(ye)是东西方哲学家大会时隔8年再(zai)度举行。5月24日至31日，来自30多个(ge)国家的逾300位(wei)哲学领(ling)域专家学者，齐聚美国夏威夷州(zhou)首府檀香山，在以“创伤与治愈”为主题的第12届东西方哲学家大会上，就近年来全球政治、经济、文化等维度所经历(li)的创伤，以及如何(he)治愈分享理论(lun)洞见。
本次会议由美国东西方中心和夏威夷大学共同主办，北京大学哲学系人文讲席教授安乐哲(Roger T. Ames)是大会主席之一。中新社“东西问(wen)”近日在安乐哲位(wei)于(yu)檀香山的家中，专访(fang)了这位(wei)著名的中西比较哲学家、汉学家与中国哲学典籍翻译家，探讨中国哲学思想对“治愈世界”的重(zhong)要意义和独特价值。
现(xian)将采访(fang)实录摘(zhai)要如下(xia)：
中新社记者：第12届东西方哲学家大会的主题是“创伤与治愈”。您认为，世界面临的“创伤”主要体现(xian)在哪些方面？
安乐哲：近年来，世界面临着疫病流行、全球变暖、环境退化、粮食和水短缺、冲突(tu)乃至战争(zheng)等多重(zhong)困境。虽然这些困境的领(ling)域和形式各异，但也(ye)具有共同的特点(dian)。其中，最突(tu)出的两个(ge)共同特点(dian)就是“无界”和“有机”。
“无界”，是指这些困境没(mei)有边(bian)界。例如，当(dang)疫情暴(bao)发时，无论(lun)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欧洲人还是非洲人，其健康和生命(ming)都(dou)受到威胁。“有机”，是指这些困境大多相互关联、相互影响。例如，环境的退化和破(po)坏往(wang)往(wang)跟(gen)人口的快速(su)增(zeng)长密切相关。
因此，要解决这些困境，应持有超越“零和”的思路和视野。我们需要充(chong)分发挥人类文明的全部力量，包括中国儒学等经典哲学思想在内的各种优秀文化元素，帮助人们消除困惑、摆脱困境。
2024年5月，第12届东西方哲学家大会在美国夏威夷州(zhou)首府檀香山举行“家哲学”圆桌会。北京大学哲学系人文讲席教授安乐哲(Roger T. Ames)和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副(fu)主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温海(hai)明(中间偏右站(zhan)立者)同与会者交流。 张朔 摄
中新社记者：在您看来，中国的哲学思想有什么值得西方借鉴之处？能为“治愈世界”作出什么贡献？
安乐哲：根植(zhi)于(yu)西方哲学叙事的基础(chu)性个(ge)人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允许在政治、道德、心理上孤立地描述、分析和评价个(ge)体，从而淡化了人们的道德责任感。事实上，可以公平地说，这种以“个(ge)人自由和自主”为借口的、竞争(zheng)残酷的资本主义制(zhi)度，不仅无益于(yu)治愈世界的疾(ji)病，反(fan)而加剧(ju)了疾(ji)病本身。
我个(ge)人认为，中国哲学对世界的最大贡献，就是在西方个(ge)人主义意识形态(tai)以外，提(ti)供了一个(ge)重(zhong)要的选择。在此，我想简要谈谈中国哲学思想中“天下(xia)”和“家”的理念。
过去几年里，我主持了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jiu)中心以“天下(xia)”为主题的一系列国际会议，以超越国际关系的思维，探索(suo)世界文化中可以利(li)用的资源，寻求(qiu)一种新的、共享的全球秩序——以天下(xia)观(guan)天下(xia)。在中国的传统(tong)文化中，“以天下(xia)为己任”始(shi)终是一个(ge)重(zhong)要的价值观(guan)。它不仅超越了个(ge)人，还超越了单一的国家概念，是将世界作为一个(ge)共同体，观(guan)照“天下(xia)”人民的相互关联、相互渗透的共同生活(huo)。在当(dang)今世界分裂、纷乱的背(bei)景下(xia)，学术界有责任去倡(chang)导这样的叙事，以推(tui)动建(jian)立一个(ge)更加稳定、和谐的世界。
中国的“家哲学”源远流长，从家庭到国家，“家”的理念无处不在、生生不息。儒家伦理始(shi)于(yu)个(ge)人身份如何(he)在人类叙事中出现(xian)，从根本上不同于(yu)基础(chu)个(ge)人主义的假设。儒家的政治观(guan)是家庭、国家和世界之间的同构，其中国家和世界是家庭的拟像。“家”作为一种价值观(guan)为中国文化从古至今提(ti)供了凝(ning)聚力，这种价值观(guan)的意义值得中国以外的世界主要文明反(fan)思、学习(xi)和借鉴。中国的“家哲学”为解决当(dang)前世界面临的困境提(ti)供了一个(ge)新的思路，应更加重(zhong)视和挖(wa)掘其意义和价值。
《儒家孔子》稻田画。仲雁铭 摄
事实证明，当(dang)前的国际秩序在应对人们今天面临的许多问(wen)题时已暴(bao)露出明显不足。那么，受儒家文化启发的国际秩序会是什么样呢(ne)？我认为，这个(ge)模(mo)型中不存在任何(he)作为霸权凌驾于(yu)其他秩序之上的单一、享有特权、占主导地位(wei)的秩序，每个(ge)国家身份都(dou)源于(yu)其在世界有机体的生命(ming)机能中形成的独特关系模(mo)式，而这个(ge)生机勃勃的全球生态(tai)本身就是由这些独特的国家相互适应而产生的整体性和包容性的秩序。
中新社记者：有幸来到您家中做客，也(ye)想借此机会请(qing)您讲讲自己的故事。您在研究(jiu)中国这条道路上已走过半(ban)个(ge)多世纪，您为何(he)做出这样的人生选择？
安乐哲：我年轻(qing)时醉心于(yu)写诗，却又时常觉得自己内心空虚，没(mei)什么好抒(shu)发的。1966年夏天，18岁的我去了香港，想在新的环境里寻找写诗的体验。然而，我不仅收获了非同寻常的人生体验，更发现(xian)了一个(ge)颠覆我以往(wang)认知的全新世界。
那年暑假，我在香港九龙的新亚书(shu)院读(du)书(shu)，遇到了新亚书(shu)院的创办人之一、哲学名家唐君毅先生，这是改变我一生的经历(li)。我非常投(tou)入地学习(xi)他的思想，这也(ye)构成了我和他关系的基石。我在香港遇到的另一位(wei)老(lao)师是劳思光先生，当(dang)时他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年轻(qing)教授，我常去上他的课，并建(jian)立了亲密的友谊(yi)。就像大家总是多年后，才能意识到最好的老(lao)师对自己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唐君毅先生和劳思光先生对我来说就是如此重(zhong)要的老(lao)师。他们都(dou)将中国哲学置于(yu)世界哲学的全景中看待，是世界性的哲学家。而我在这些年的研究(jiu)中始(shi)终坚持中国哲学是世界性的，正是深受他们的影响。
此外，我还发现(xian)，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人与人之间的互惠关系比个(ge)人利(li)益重(zhong)要得多，相互依存感比独立自主感要强烈得多。当(dang)时，香港中文大学刚刚开始(shi)在山腰上兴建(jian)，校(xiao)园里有其他外国学生，但我常常和一群(qun)中国学生玩在一起，他们也(ye)将我视为他们中的一员，对我的生活(huo)非常关心和照顾。
给我留下(xia)最深、最久印象的，正是这些老(lao)师和同学们。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道不远人”这句话变得生动起来。
在离开香港回西方生活(huo)的那一天，我乘坐(zuo)的“克利(li)夫兰(lan)总统(tong)号”邮轮(lun)驶出香港港口，我拿(na)着《道德经》译本站(zhan)在甲板上。看着逐渐远去的辉煌灯火和前来送行的同学们，我下(xia)定了两个(ge)决心。
老(lao)子著作《道德经》。刘君凤 摄
首先，我决定将哲学作为自己的学术事业。但我不打算先学习(xi)西方哲学、然后再(zai)学习(xi)中国哲学，而是计划同时学习(xi)这两种哲学。通过这种方式，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通过一种传统(tong)的视角来解读(du)另一种传统(tong)的潜(qian)在风险。其次，我决定终生学习(xi)汉语，包括现(xian)代汉语和古代汉语。为此，我进入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攻读(du)为期(qi)五年的哲学和亚洲研究(jiu)双学位(wei)课程。
回首半(ban)个(ge)多世纪前的早期(qi)经历(li)，我发现(xian)，自己的职业生涯起点(dian)在香港。也(ye)许更重(zhong)要的是，我的世界观(guan)和价值观(guan)在很(hen)大程度上由中国传统(tong)文化所塑造(zao)。
中新社记者：作为研究(jiu)中国数十年的汉学家，您是否觉得当(dang)前世界对中国仍存在不少(shao)误解，您对此有何(he)建(jian)议？
安乐哲：现(xian)在同中国相关的国际关系中出现(xian)的一些问(wen)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外界对中国不够了解。简单来说，如果你对某个(ge)事物不了解，而这个(ge)事物又强大到足以影响你，那么你自然会觉得害怕。
近年来，中国提(ti)出构建(jian)人类命(ming)运共同体的理念。国际上有人说这是政治口号。可是，除了推(tui)动构建(jian)人类命(ming)运共同体以外，我们有什么更好的第二选择吗？答案(an)是“没(mei)有”，除此以外没(mei)有其他的办法。
所以说，中国的方向没(mei)有错。我们不要着急，把眼光放长远，好好地把中国文化介绍到外国去，让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了解中国。
我经常往(wang)返于(yu)中美两国，也(ye)经常前往(wang)世界各地推(tui)广(guang)中国文化。我发现(xian)，在中国的书(shu)店、大学图书(shu)馆里，几乎可以找到所有西方杰出思想家著作的中文译本，而且翻译质量很(hen)高。可是，在美国等其他一些国家的书(shu)店、图书(shu)馆里，很(hen)少(shao)有中国思想家的著作，介绍中国文化的书(shu)籍也(ye)比较少(shao)。因此，我和美国一家出版社设立了一个(ge)项目(mu)——“翻译中国”，陆续(xu)翻译出版李泽厚等中国著名思想家的著作。我还翻译了《论(lun)语》《中庸(yong)》《道德经》《孝经》《孙子兵法》《淮南子》等中国典籍，从翻译经典入手改变西方人对中国哲学的误读(du)。
安乐哲(Roger T. Ames)在位(wei)于(yu)美国檀香山的书(shu)房中向记者介绍自己出版的书(shu)籍。张朔 摄
世界只(zhi)有深入了解中国的传统(tong)文化、哲学思想和价值观(guan)，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国。我的目(mu)标是，一部一部，一步一步，把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介绍到外国去。这不仅是为了中国，也(ye)是为了世界。(完)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温海(hai)明教授为本文提(ti)供支持)
受访(fang)者简介：
安乐哲(Roger T. Ames)。盛(sheng)佳鹏 摄
安乐哲(Roger T. Ames)，1947年生于(yu)加拿(na)大多伦多，著名中西比较哲学家、汉学家与中国哲学典籍翻译家，北京大学哲学系人文讲席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华文化国际传播研究(jiu)院外籍首席专家、世界儒学文化研究(jiu)联合会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fu)会长、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荣休教授，翻译了《论(lun)语》《道德经》《孙子兵法》等中国经典，著有《“生生”的中国哲学》《先秦儒家哲学文献译解》《经典儒学核心概念》《儒家角色伦理学》等中英文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