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霸凌、正当防卫，两个高关注度的关键词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湖南吉首“初中生反霸凌正当防卫”一案的特殊性。5月30日(ri)，该案作为未(wei)成年人司法保护指导性案例，一经最高法发布便引发关注和讨(tao)论。作为一起2020年审判的案例，为何能在4年后入(ru)选？
“首先，这(zhe)起案件反映的校园霸凌问题，本身就是近年来关注度很高的问题；其次，该案涉及学生在遭(zao)受霸凌时的正当防卫，司法适用争议较大(da)。”作为案例推荐人，湖南省(sheng)高级人民法院研究室三级高级法官、案例指导办公室负责人钟玺波(bo)表示(shi)，在双方都是未(wei)成年人的情况下，这(zhe)类案件怎么判，极具(ju)指导价值。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该案发生于2019年5月，2020年7月由湖南省(sheng)吉首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那时，刑法中正当防卫条款尚未(wei)被(bei)充(chong)分激(ji)活。学界(jie)普遍(bian)认为，正当防卫成了“沉(chen)睡的条款”。
湖南吉首“初中生反霸凌正当防卫”一案已在人民法院案例库发布。图/人民法院案例库截图
?法律
刑法第二十条确立正当防卫制度
要理(li)解正当防卫，首先要知道法律对此是如何规定的。随着今年大(da)热(re)电影《第二十条》的上映，这(zhe)一条款被(bei)更多(duo)人知道。
我国1979年刑法正式(shi)确立正当防卫制度。现行刑法第二十条规定，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ta)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ta)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qin)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qin)害的行为，对不法侵(qin)害人造成损(sun)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正当防卫明显超(chao)过(guo)必(bi)要限度造成重大(da)损(sun)害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jian)、绑架以及其他(ta)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qin)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guo)当，不负刑事责任。
“法律是抽象的，但案件永远是具(ju)体的。”钟玺波(bo)提出，在这(zhe)种情况下，法官该如何正确理(li)解正当防卫制度的内涵，准确适用刑法第二十条？
? 案例
15名(ming)中学生霸凌同(tong)学，受害人持刀反抗致三人受伤
接下来，了解一下“初中生反霸凌正当防卫”案的具(ju)体案情。
最高法发布的指导性案例显示(shi)，江某(mou)某(mou)（系化名(ming)，时年14周岁）系湖南省(sheng)某(mou)中学初中二年级学生。因江某(mou)某(mou)在春游(you)时与同(tong)班一女同(tong)学聊天，同(tong)级邻班同(tong)学胡(hu)某(mou)认为江某(mou)某(mou)招惹其女朋友，要求江某(mou)某(mou)买烟赔礼道歉，否则就打江某(mou)某(mou)。之后江某(mou)某(mou)给胡(hu)某(mou)买了一包香烟，但胡(hu)某(mou)嫌烟不好不要，遂产生殴打江某(mou)某(mou)的意图。
2019年5月17日(ri)上午早读课前，与江某(mou)某(mou)不和的同(tong)班同(tong)学孙某(mou)某(mou)，伙同(tong)他(ta)人借故(gu)把江某(mou)某(mou)喊到厕所，扬言要殴打江某(mou)某(mou)。江某(mou)某(mou)用不甘示(shi)弱的言语(yu)回应（案发后其解释系找借口拖延，打算放(fang)学时跑掉）。当日(ri)早读下课后，江某(mou)某(mou)在上厕所时，孙某(mou)某(mou)、胡(hu)某(mou)等人又拉扯江某(mou)某(mou)，并踢了其一脚。后因上课时间到了，各自散(san)去。第二节课下课后，孙某(mou)某(mou)邀约(yue)同(tong)学张某(mou)某(mou)、胡(hu)某(mou)等人帮忙殴打江某(mou)某(mou)，并向张某(mou)某(mou)指认正在厕所内的江某(mou)某(mou)。
午饭后，孙某(mou)某(mou)又邀约(yue)陈某(mou)甲、陈某(mou)乙、吴某(mou)等帮忙殴打江某(mou)某(mou)。随后，孙某(mou)某(mou)等7人前往(wang)教室寻找被(bei)告人江某(mou)某(mou)，其他(ta)8人在厕所里等候。江某(mou)某(mou)拒绝前往(wang)，孙某(mou)某(mou)称若不去将强行带走，江某(mou)某(mou)被(bei)迫跟随前往(wang)，并将同(tong)学用于开(kai)药瓶的多(duo)功能折叠刀（非管制刀具(ju)，刃长约(yue)4.5厘米）藏在右手衣袖内。
到达厕所后，孙某(mou)某(mou)、胡(hu)某(mou)、张某(mou)某(mou)及被(bei)害人陈某(mou)甲、陈某(mou)乙、吴某(mou)等15人把江某(mou)某(mou)围(wei)住。陈某(mou)甲上前扼勒江某(mou)某(mou)的颈(jing)部，把江某(mou)某(mou)摔倒在地后，骑坐(zuo)在其身上殴打，孙某(mou)某(mou)、胡(hu)某(mou)、张某(mou)某(mou)等人一拥而上进行踢打。
在受到群殴之后，江某(mou)某(mou)掏出折叠刀乱挥，捅伤陈某(mou)甲腰背部，划伤吴某(mou)大(da)腿。殴打持续约(yue)一分钟后，众人散(san)开(kai)。江某(mou)某(mou)从地上爬了起来，背靠厕所蹲坑的矮墙坐(zuo)在地上，站在江某(mou)某(mou)背后的陈某(mou)乙对其掌掴，江某(mou)某(mou)遂转(zhuan)身用折叠刀向陈某(mou)乙腹(fu)部捅刺一刀，张某(mou)某(mou)等人再次殴打江某(mou)某(mou)后离开(kai)。后陈某(mou)甲、陈某(mou)乙、吴某(mou)被(bei)送至学校医务室治疗。经鉴定，陈某(mou)甲、陈某(mou)乙的损(sun)伤程(cheng)度为重伤二级，吴某(mou)的损(sun)伤程(cheng)度为轻微伤。
湖南省(sheng)吉首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bei)告人江某(mou)某(mou)犯故(gu)意伤害罪，向湖南省(sheng)吉首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诉。被(bei)告人江某(mou)某(mou)及其辩护人认为：江某(mou)某(mou)在遭(zao)受学生霸凌时，实施防卫行为对不法侵(qin)害人造成损(sun)害，属于正当防卫，依法不负刑事责任。
湖南省(sheng)吉首市人民法院审理(li)认为，江某(mou)某(mou)在遭(zao)受学生霸凌时被(bei)迫反击，具(ju)有防卫意图；江某(mou)某(mou)在被(bei)殴打时实施防卫，符合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江某(mou)某(mou)的防卫行为没有明显超(chao)过(guo)必(bi)要限度。法院于2020年7月6日(ri)作出刑事判决，认定被(bei)告人江某(mou)某(mou)的行为构成正当防卫，宣告江某(mou)某(mou)无罪。
宣判后，湖南省(sheng)吉首市人民检察院提出抗诉。二审期(qi)间，湖南省(sheng)湘(xiang)西土(tu)家族苗族自治州人民检察院申请撤(che)回抗诉。湖南省(sheng)湘(xiang)西土(tu)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于2022年11月9日(ri)作出刑事裁(cai)定，准许撤(che)回抗诉。
■对话
如果仍以结果论，正当防卫制度就不能发挥应有价值
司法实践中，认定构成正当防卫的关键在于准确把握(wo)正当防卫的起因、时间、对象及意图条件。钟玺波(bo)介(jie)绍，该案的争议焦点主要有两点：是否有防卫意图？是否防卫过(guo)当？
新京报：案例中提到，江某(mou)某(mou)有“不甘示(shi)弱的言语(yu)回应”“将多(duo)功能折叠刀藏在右手衣袖内”的情形，这(zhe)是影响(xiang)防卫意图认定的因素吗？
钟玺波(bo)：在办理(li)校园霸凌案件时，一定要结合未(wei)成年人的身心特点来把握(wo)。
霸凌方一再给江某(mou)某(mou)发出信号(hao)，要群殴他(ta)。在被(bei)压迫的情况下，江某(mou)某(mou)回应“我不跟你群殴，我跟你单挑”，作出言语(yu)上的适当反击。虽然讲了狠话，但是没有任何准备(bei)行动。侵(qin)害人邀他(ta)去单挑，他(ta)也屡屡拒绝，并且(qie)没有为单挑做(zuo)任何工具(ju)之类的准备(bei)。所以，江某(mou)某(mou)在当时的状况下“不甘示(shi)弱的言语(yu)回应”，是符合未(wei)成年人身心特点的。
其次，那把折叠刀不是江某(mou)某(mou)刻意准备(bei)的，而是侵(qin)害人强迫他(ta)去厕所的时候顺手拿了一个非管制刀具(ju)。这(zhe)种刀其实是用来开(kai)酒瓶的，是湘(xiang)西地区生产的一种酒，酒厂配套开(kai)酒瓶的起瓶器。在当地属于很常见(jian)的非管制刀具(ju)。正好江某(mou)某(mou)的同(tong)桌生病了，用这(zhe)个刀来开(kai)药瓶。
不应该仅仅看(kan)表面(mian)的现象，要结合具(ju)体案情整(zheng)体来看(kan)，遵(zun)循主客观一致的原则。因此法官确定，江某(mou)某(mou)不是主动挑起事端要和侵(qin)害人互殴，而是有防卫的意图。
新京报：根据案情，江某(mou)某(mou)属于持刀防卫，造成3人受伤，是否考虑其明显超(chao)过(guo)防卫限度？
钟玺波(bo)：这(zhe)起案件中江某(mou)某(mou)1个人面(mian)对15个霸凌者，双方力量存在巨大(da)悬殊。从判决书看(kan)，殴打实施了两轮，第一轮江某(mou)某(mou)是没有防卫的。随后，又有几个人打他(ta)，这(zhe)时他(ta)才(cai)开(kai)始反抗。而且(qie)第二轮有人从背后攻(gong)击他(ta)，他(ta)就持刀往(wang)后挥。
面(mian)对这(zhe)样的侵(qin)害人和侵(qin)害情形，还要求江某(mou)某(mou)像(xiang)一个理(li)性人一样克制，这(zhe)才(cai)是不正当的。我们不应该事后从上帝的视角(jiao)来看(kan)，而是要充(chong)分考虑他(ta)当时所处的情形。
因此，虽然侵(qin)害人没有使用工具(ju)，江某(mou)某(mou)使用刀具(ju)反击，但使用的折叠刀不是管制刀具(ju)。江某(mou)某(mou)情急之下持刀自卫，在手段上合乎情理(li)，反击行为限于对抗不法侵(qin)害，并非主动攻(gong)击对方，手段有所节制。整(zheng)体而言，防卫行为没有明显超(chao)过(guo)必(bi)要限度。
新京报：这(zhe)起案件发生于2019年5月，审判于2020年7月。当时，正当防卫条款尚未(wei)被(bei)充(chong)分激(ji)活，造成法官过(guo)于谨(jin)慎适用该条款的原因是什么？
钟玺波(bo)：的确，正当防卫条款被(bei)激(ji)活也就这(zhe)两年的事情。激(ji)活它(ta)是有一个过(guo)程(cheng)的，这(zhe)个案件裁(cai)判的时候，关于正当防卫的司法解释还没有公布。
正当防卫之所以成为“沉(chen)睡的条款”，一方面(mian)，法条的规定是很抽象的，在司法解释出台前，法官对它(ta)的适用没有具(ju)体的细则。另一方面(mian)，人们习惯(guan)以结果论，站在事后的角(jiao)度去看(kan)待(dai)这(zhe)件事，“谁受伤重谁是受害者”的认知一度也对审判产生一定的影响(xiang)。这(zhe)也就是最高司法机关强调“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原因。
对于校园霸凌引起的这(zhe)类案件，既要保护未(wei)成年人的权益，又要通过(guo)裁(cai)判明确规则，让受霸凌的一方不再困惑可不可以防卫、什么时候可以防卫、防卫的限度在哪(na)儿。这(zhe)起案件入(ru)选指导性案例，就是要让大(da)家统一认知、规范(fan)尺度。虽然说这(zhe)类案件没有经常发生，却是实践中很受关注的一类案件。
新京报：你刚(gang)才(cai)也提到，这(zhe)起案件特殊的一点在于它(ta)是基于校园霸凌产生。我们应该如何结合此类案件去思考校园霸凌？
钟玺波(bo)：一旦这(zhe)样的案子超(chao)越了人民群众可以容忍的限度，我们就应该思考反校园霸凌制度规则是否出问题了。近年来，校园霸凌的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一些孩子因为校园霸凌受到严重的身体和心理(li)伤害。
我们应该考虑，如何让老师、家长愿意管理(li)、敢于管理(li)，学生敢于反抗。如果把敢于反抗的人的手脚全“捆”起来了，霸凌的人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基于校园霸凌的此类案件，涉及人民群众朴素、善良的认知追求和未(wei)成年人利益之间的恰当平衡点。如果还是以结果论，那么正当防卫制度就不能发挥应有价值。正当防卫是法律赋予(yu)人们的私力救济权利，任何人在受到不法侵(qin)害时都可以反抗。
新京报记者 行海洋
编辑 陈静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