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克里(li)斯蒂(di)安·戴维斯，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数十年来的经济增速逐渐疲软，韩国正(zheng)步履蹒跚地改革其增长模(mo)式并降低对制造业的依赖。”
“数十年来的经济增速逐渐疲软，韩国正(zheng)步履蹒跚地改革其增长模(mo)式并降低对制造业的依赖。”
在首尔以南40公里(li)外(wai)的龙仁市市郊，一支(zhi)挖(wa)掘机大军正(zheng)为韩国总(zong)统口(kou)中的全球“半导体战争”而忙活着。
这些(xie)挖(wa)掘机每天要(yao)挖(wa)走4万立方米的土方，它们将一座山劈成两半，为一处新建的芯片制造园(yuan)区打好地基，其中包括世界上最大的、三(san)层楼高的一家半导体制造工厂。
这个占地1000英亩（4平方公里(li)）的项目由芯片制造商SK海力士投资910亿美元建设(she)，而该公司仅仅是龙仁市价值4710亿美元的“超级产业集群(qun)”的一部分(fen)，其中还包括三(san)星电子(zi)的300万亿韩元（2200亿美元）投资。韩国政府正(zheng)在推动项目的开发，因为有(you)关韩国主要(yao)出口(kou)产业即将被(bei)亚洲和西方竞争对手赶上的可能性，正(zheng)在引发越(yue)来越(yue)大的担忧。
韩国产业通商资源部部长安德根3月(yue)在龙仁开发区向SK海力士的高管表示：“政府会全力提供(gong)支(zhi)持，与SK海力士一道，确保(bao)韩国公司不会在全球芯片产业集群(qun)的竞赛中落后。”
大多数韩国产业专家同意，为了让韩国维持在尖端存储芯片领(ling)域的技术领(ling)先，并满(man)足未来对人工智(zhi)能相(xiang)关硬件的蓬勃需求，韩国芯片制造商有(you)必要(yao)在龙仁市进行(xing)投资。
但(dan)经济学家们担心，韩国政府决心加码支(zhi)持制造业和大企业财团等传统经济增长动力的做法，暴(bao)露出政府不愿或无力改革一个正(zheng)在显现出衰败(bai)迹象的经济增长模(mo)式。
“韩国经济增速已经放缓，预计(ji)将进一步放缓”，图为韩国GDP年均增速的十年平均值折线图。数据来源：IMF 制图：《金融时报》
从1970年至2022年，韩国经济年均增长率为6.4%。但(dan)韩国银行(xing)去年警(jing)告(gao)，2020年代的年均增长率将下滑至2.1%，2030年代将是0.6%。到2040年代，韩国经济增速将以每年0.1%的速度萎缩。
旧日经济增长模(mo)式的两根支(zhi)柱，比如廉价能源和劳动力，正(zheng)在不堪重负(fu)地嘎吱作响。为韩国制造企业提供(gong)高额工业电价补(bu)贴的国有(you)能源垄断(duan)企业韩国电力公社（Kepco）已经累积了1500亿美元的负(fu)债。在38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zhi)（OECD）成员国中，韩国的劳动生产率排在倒数第五，仅仅领(ling)先希腊、智(zhi)利、墨(mo)西哥和哥伦比亚。
首尔国立大学公共管理研究生院经济学教(jiao)授朴相(xiang)仁表示，韩国的强(qiang)项是将美国和日本分(fen)别发明的芯片与锂电子(zi)电池(shi)技术商业化(hua)，但(dan)来自中国的竞争对手正(zheng)逐步缩小(xiao)同韩国企业的创新差距，韩国在开发新的“底层技术”领(ling)域的弱点正(zheng)在暴(bao)露。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你会认为韩国的发展充满(man)活力，”朴相(xiang)仁说(shuo)。“但(dan)我们的经济结构是建立在通过模(mo)仿赶超发达国家的基础之上。自20世纪(ji)70年代以来，这一点并没有(you)从根本上改变。”
即将到来的人口(kou)危机加剧了韩国对未来增长的焦虑。据韩国保(bao)健和社会事务研究所统计(ji)，由于届时适龄劳动人口(kou)将减少近35%，2050年韩国的国内生产总(zong)值（GDP）将在2022年基础上减少28%。
韩国副总(zong)理兼经济财政部长崔尚木4月(yue)初对《金融时报》表示：“如果(guo)我们坚(jian)持过去的增长模(mo)式，韩国经济将面临巨大挑战。”
一些(xie)人希望，全球人工智(zhi)能产业的蓬勃发展将拯救韩国的半导体产业，甚至拯救整个韩国经济，为这个国家的生产力与人口(kou)问题(ti)提供(gong)解决方案。
但(dan)质疑者指出，在应对一落千丈的生育率、落后的能源产业或是表现不佳的资本市场(chang)等挑战方面，韩国过去的成绩单(dan)并不令人满(man)意。
而这不可能在短期内得到改善。韩国国内政治被(bei)左翼(yi)政党控制的国会与不受欢迎的保(bao)守党政府所分(fen)裂，左翼(yi)政党在本月(yue)初的国会选举中获胜，意味着到2027年的下届总(zong)统大选前，未来三(san)年内的国内政治形(xing)势还将进一步陷入僵局。
2024年1月(yue)，龙仁市的芯片产业集群(qun)开发工地。图自：视觉中国
韩国前贸(mao)易部长、现在加入彼得森(sen)国际经济研究所的吕汉(han)辜表示：“韩国工业正(zheng)在艰难地摆脱旧模(mo)式，但(dan)还没有(you)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经济学家认为，改革“旧模(mo)式”难度大的原因之一在于，它曾经太过成功了。
在不到半个世纪(ji)的时间里(li)，韩国从一个贫(pin)困(kun)的农(nong)业社会发展成科技强(qiang)国，这种靠(kao)国家主导资本主义取得的成就被(bei)称(cheng)为“汉(han)江(jiang)奇迹”。2018年，韩国按购(gou)买力平价计(ji)算的人均国内生产总(zong)值超过了前殖民者日本。
麦肯锡(xi)咨(zi)询公司在首尔的执行(xing)合伙人宋承宪注意到，韩国的发展实(shi)现了两次(ci)飞跃：第一次(ci)是在20世纪(ji)60年代至80年代，从生产基本产品到发展石化(hua)与重工业；第二次(ci)是在20世纪(ji)80年代至21世纪(ji)，韩国向发展高科技制造业转型。
然而，从2005年至2022年，只有(you)一个新行(xing)业——显示屏制造——进入了韩国的十大出口(kou)产品排行(xing)榜。与此同时，韩国在一系列关键技术领(ling)域的领(ling)先地位开始动摇。2012年，在韩国政府列出的120项优(you)先关注技术中，韩国在36项处于世界领(ling)先；到2020年这个数字仅剩4项。
朴相(xiang)仁表示，韩国的大企业集团（又称(cheng)财阀，其中许多都由创始人家族的第三(san)代成员掌管）已经从因饥饿产生的“扩张思(si)维”转变成因自满(man)产生的“守成思(si)维”。
他(ta)认为，韩国目前的模(mo)式在2011年就达到巅(dian)峰。那(na)之前的10年里(li)，驱动韩国科技出口(kou)增长的是中国崛起与全球科技繁荣的双重需求冲击(ji)，三(san)星和LG也进行(xing)了大规模(mo)投资，从日本同行(xing)手中夺取了全球液晶(jing)显示屏行(xing)业的主导权。
然而，从2011年开始，除了最先进的半导体领(ling)域外(wai)，中国科技公司在几乎(hu)所有(you)领(ling)域都赶上了韩国竞争对手，这意味着曾经是客户或供(gong)应商的中国公司已经成为韩企的竞争对手。在前几年还占主导地位的全球显示屏行(xing)业，三(san)星和LG正(zheng)为自己(ji)的生存而战。
朴相(xiang)仁补(bu)充说(shuo)，许多头部大企业出现在头条新闻报道中的收(shou)益，都是以牺牲韩国国内供(gong)应商的利益为代价，这些(xie)供(gong)应商因为排他(ta)性的合同关系而遭受价格压榨。
其结果(guo)是，雇佣了韩国80%以上劳动力的中小(xiao)型企业用于投资员工与基础设(she)施的资金不足，从而加剧了生产率低下的问题(ti)，阻碍创新且压抑了服务业的增长。
韩国科技部“2022年度技术水平评(ping)估结果(guo)”指出，韩国在人工智(zhi)能、新一代通信技术、网络安全、尖端机器人制造等11个国家重点科技领(ling)域的发展水平首次(ci)被(bei)中国赶超。
“过去的看法是，应该让财阀在国内不受干扰，这样他(ta)们就能够专注干扰国外(wai)的竞争对手。但(dan)如今财阀成为既得利益者，一方面在扼杀韩国国内的创新，另一方面他(ta)们面对外(wai)部竞争者的冲击(ji)又十分(fen)脆弱。”朴相(xiang)仁说(shuo)。
据朴相(xiang)仁统计(ji)，2021年，财阀创造了韩国近一半的GDP，却仅雇佣了6%的韩国人。这样的双轨制经济助长了社会和区域不平等，反过来加剧了韩国年轻人为争夺首尔及周边地区少数精英大学名额与高薪工作岗位的竞争。
随着韩国年轻人面临日益沉重的学业、经济和社会负(fu)担，这种竞争进一步拉(la)低了全国生育率。在经合组织(zhi)成员国中，韩国有(you)最大的男女薪酬(chou)差距、最高的自杀率。
根据国际金融研究所数据，韩国也是发达国家中家庭债务占GDP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韩国新婚夫妇的平均债务总(zong)额为12.4万美元。
虽然按照西方标准，韩国政府债务占GDP的比例相(xiang)对较低（57.5%），但(dan)国际货币基金组织(zhi)预测，如果(guo)不大刀阔斧地改革养老金体系，韩国政府债务占GDP之比将在50年内暴(bao)增三(san)倍。到2070年，预计(ji)46%的韩国人口(kou)将超过65岁，而韩国已经拥(yong)有(you)发达国家中最高的老年人贫(pin)困(kun)率。
宋承宪表示：“增长放缓导致(zhi)出生率下降，进而导致(zhi)更(geng)缓慢的经济增长。我们正(zheng)面临陷入恶性循环的风(feng)险。”
龙仁市的大型产业集群(qun)体现了韩国在维持现有(you)经济模(mo)式方面所面临的挑战，这种模(mo)式最初是在韩国更(geng)贫(pin)穷、民主化(hua)程度更(geng)低的时代发展起来的。
上世纪(ji)60至70年代，朴正(zheng)熙军政府时期的韩国经济快速发展 资料图
该项目于2019年首次(ci)官(guan)宣，但(dan)因为施工许可与场(chang)地供(gong)水方面的争议推迟了数年。当第一个项目群(qun)在2027年竣工（后续还规划了更(geng)多项目群(qun)）时，又将面临合格劳动力短缺的问题(ti)。由于没有(you)充足的可再生能源供(gong)应，国会两党又无法就新建核电站问题(ti)达成共识，目前尚不清楚整个产业集群(qun)将从哪里(li)获得供(gong)电。
尽管存在种种不确定因素，龙仁市的项目依然反映了韩国各界的信心，即人工智(zhi)能相(xiang)关的硬件需求（包括大语言模(mo)型所需要(yao)的Dram存储芯片）预计(ji)将迎来井喷，这将佐证前期天价投资的合理性。由于投资者对SK海力士与英伟达（Nvidia）尖端处理器配套的“高带宽存储”芯片兴趣浓厚(hou)，SK海力士过去一年来的股价上涨了一倍多。
韩国半导体产业协会执行(xing)副总(zong)裁(cai)安基贤表示，韩国需要(yao)继续推进龙仁市产业项目，因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正(zheng)在进行(xing)大规模(mo)投资。
他(ta)特别指出，美国和日本正(zheng)试图通过慷(kang)慨的政府补(bu)贴来振兴本国的芯片制造能力。“如果(guo)韩国公司继续在海外(wai)建厂，我们可能会失去芯片制造强(qiang)国的地位。但(dan)如果(guo)工厂都集中在国内，我们的竞争力就会提升。”
上周（4月(yue)中旬），三(san)星宣布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投资450亿美元，以满(man)足人工智(zhi)能相(xiang)关领(ling)域的芯片潜在需求，SK海力士则在印第安纳(na)州建设(she)高带宽存储制造工厂。
然而，放眼(yan)长期，企业高管们既担心美国的竞争对手会消(xiao)化(hua)韩企的拿手技术，也担心全球芯片产业集群(qun)的扩散会带来长期性的产能过剩与低效率，进一步削(xue)弱盈利能力。
三(san)星在得州的投资获得了华盛顿(dun)高达64亿美元的联邦财政补(bu)贴，这同样凸显了韩国政府在同其它国家政府开展补(bu)贴竞赛时有(you)多么力不从心。
部分(fen)人相(xiang)信，即将到来的人工智(zhi)能时代是韩国的机会，令其能够将目光从制造业转向其它领(ling)域，并保(bao)存国内的一批龙头企业。
韩国人工智(zhi)能芯片设(she)计(ji)初创公司Rebellions首席执行(xing)官(guan)朴成云表示，韩国已经具备了发展人工智(zhi)能领(ling)域四大支(zhi)柱中的三(san)个——逻辑、存储和云服务供(gong)应商——现在有(you)机会在互利合作的基础上获得第四根支(zhi)柱的使用权，即世界上最复杂的人工智(zhi)能算法。
“韩国在硬件领(ling)域的优(you)势固(gu)然重要(yao)，但(dan)如果(guo)要(yao)更(geng)进一步，我们就必须向价值链的上游发展，进入设(she)计(ji)和软件领(ling)域。这意味着我们要(yao)把资金投入到与世界领(ling)先的大语言模(mo)型研发企业发展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中。”
韩国芯片设(she)计(ji)初创企业Rebellions官(guan)网展示与英伟达公司A100芯片对标的产品 视频截(jie)图
朴成云的观点得到了一些(xie)响应，尤其是那(na)部分(fen)担心韩国继续重视发展制造业和硬件（不管是在芯片还是其它领(ling)域）将难以为继的人。
不过，前SK海力士工程师(shi)、《半导体帝(di)国的未来》一书的作者Inseong Jeong认为，韩国应该专注于保(bao)持目前的优(you)势。“世界永远(yuan)需要(yao)硬件，也永远(yuan)需要(yao)芯片。”
他(ta)认为，通过维持在芯片生产领(ling)域的尖端地位，韩国公司更(geng)有(you)可能从未来的人工智(zhi)能领(ling)域突破中获益。
“硬件与软件之间的界限是很难跨越(yue)的，但(dan)这件事要(yao)分(fen)两面来看。比如说(shuo)，如果(guo)人工智(zhi)能领(ling)域出现了技术突破，让AI芯片能够更(geng)加接近人脑的工作原理，那(na)么韩国的记忆存储芯片制造企业将成为主要(yao)的受益者。你不能保(bao)证AI将永远(yuan)依靠(kao)英伟达公司的图形(xing)处理器（GPU）运转。”
部分(fen)观察人士则认为，对韩国经济未来的警(jing)告(gao)过度夸(kua)张了。他(ta)们注意到，虽然首尔正(zheng)艰难地维持国内的先进制造业基础，但(dan)许多西方国家对放弃这样的工业基础深感后悔。
这些(xie)观察人士相(xiang)信，美国同中国之间的“科技战”有(you)利于韩国，因为在芯片、锂电池(shi)和生物科技领(ling)域，美国限制或禁止韩企的中国竞争对手进入不断(duan)扩张的西方市场(chang)，而对中国台湾(wan)的安全担忧又推高了对韩国替代产品的需求。
从国防、建筑到制药、电动车和娱乐等领(ling)域，韩国企业已经证明，他(ta)们比许多西方同行(xing)更(geng)熟悉如何减少对中国市场(chang)的依赖，也更(geng)熟悉如何在东南亚、印度、中东地区、非洲和拉(la)丁美洲寻找增长机会。
韩国银行(xing)也表示，只要(yao)在城市人口(kou)密度、青年就业率等一系列指标上达到经合组织(zhi)成员国的平均水平，就能改善对韩国人口(kou)危机与经济增长前景的最悲(bei)观预测。
但(dan)其他(ta)人认为，就算韩国政府可以也应该做许多事情来缓解问题(ti)的严重性，其过去的改革成绩单(dan)却十分(fen)糟糕。
围绕大学录取的竞争日趋激烈、私人教(jiao)培机构的费用也水涨船高，生育率却持续下降。养老金、住房和医(yi)疗领(ling)域的改革停滞不前。至于在降低国家对财阀的依赖、推广(guang)可再生能源发展、提高企业估值、缩小(xiao)男女薪酬(chou)差距以及令首尔成为亚洲领(ling)先的金融中心等方面，韩国长期以来发起的改革运动几乎(hu)都收(shou)效甚微。
2017年韩国新生儿数量断(duan)崖式下跌，韩媒：韩国今年小(xiao)学将迎来“零新生”拐点 图自：视觉中国
但(dan)经济财政部长崔尚木仍然坚(jian)信韩国经济能够实(shi)现改革，“活力刻在韩国人的基因里(li)。”
“我们需要(yao)重新设(she)计(ji)政策(ce)，再度释放经济活力。但(dan)韩国的奇迹还没有(you)结束。”
（原文于4月(yue)22日发布在《金融时报》评(ping)论版头条，原标题(ti)为：韩国的经济奇迹结束了吗？ Is South Korea's economic miracle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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