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丹[美国]
在法国南(nan)部一(yi)个叫(jiao)“萨莱勒多德”的小村(cun)庄，一(yi)条运河当(dang)街穿过，一(yi)座铁桥悠然(ran)横跨。铁桥边，是一(yi)栋百年古宅居高临下，两排窗户呈淡蓝(lan)状，与天空的颜色遥相呼应，浅黄的墙面，又带着地中(zhong)海(hai)金色阳光的风情(qing)。这(zhe)就是被(bei)当(dang)地人称为(wei)“蓝(lan)窗”的民宿，在那里我遇见了她。
她站在走廊的光影里朝我笑，一(yi)头棕褐色卷发蓬松地编成一(yi)条俏(qiao)丽的长(chang)辫，斜斜垂在胸前，身(shen)穿一(yi)件沾染陶(tao)土的绿色背心，好像无(wu)比遥远的历史遗迹就粘在她的衣服上(shang)。据(ju)考古发现，在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这(zhe)个村(cun)子里就有了运输葡萄酒的双耳(er)瓶，那是在遥远的年代像她一(yi)样的艺术家用陶(tao)土烧制的。
她仍在笑，笑得很神秘，我却忽然(ran)心领神会，随她走进她的工作(zuo)室。屋(wu)子里已有三四(si)个学生，桌子上(shang)放着成块的陶(tao)土，她示意我切一(yi)块下来用手揉，她说的是法语(yu)，旁边有一(yi)个懂法语(yu)的同学帮着翻译(yi)。我按照她的吩(fen)咐，将陶(tao)土朝着一(yi)个方向使劲揉，一(yi)直要揉成一(yi)根细(xi)线后割下去，里面密实平(ping)滑没有气泡(pao)。
边揉着陶(tao)土，边感受着不一(yi)样的触觉，想起小时候跟(gen)邻居家的小伙伴玩泥巴。陶(tao)土揉好之后，要上(shang)陶(tao)轮拉坯，她帮我把一(yi)团实心的土坯挤压出一(yi)个空洞，然(ran)后让我坐(zuo)在陶(tao)轮前去塑造我自己的作(zuo)品。可我双手却不敢(gan)触碰那旋(xuan)转的黏土，她在一(yi)旁说着什么(me)，那位翻译(yi)的同学已不知去向。我茫然(ran)地伸出手去，摸到那团沾湿(shi)湿(shi)的土块，既恐惧又不得要领地挤、按，结果将已经做得快要成形的半成品硬生生弄到坍塌！她有点(dian)失望地摇(yao)摇(yao)头，关掉了带动(dong)陶(tao)轮的电动(dong)机。而我，像一(yi)个考试得了鸭蛋的小学生，呆在那里不知所(suo)措。
她用手背拢了一(yi)下头发，忽然(ran)指(zhi)了指(zhi)沙发上(shang)一(yi)件半旧(jiu)的蓝(lan)色长(chang)裙。那是一(yi)条法兰西乡村(cun)式样的连衣裙，像一(yi)个女人柔软的身(shen)躯，斜倚在沙发的靠背上(shang)，一(yi)排黑(hei)色纽扣像一(yi)排眼睛(jing)，具有穿透力。她做了一(yi)个穿衣的动(dong)作(zuo)，我明白她要为(wei)我提供(gong)一(yi)件工作(zuo)服。我盯(ding)着那条蓝(lan)裙看，感觉很有吸引力，不由自主套(tao)上(shang)了它。不知为(wei)什么(me)，身(shen)体里忽然(ran)产生异样，仿佛一(yi)瞬间我脱离(li)了原先那个熟悉的自己，灵魂里注入了一(yi)些全(quan)然(ran)陌生的东西，那个套(tao)上(shang)蓝(lan)裙的女人已不是我，原先的我跳到了一(yi)旁，正好奇地审(shen)视(shi)着那个蓝(lan)裙女！
陶(tao)轮重新开始旋(xuan)转，她用一(yi)块陶(tao)土再次给我做着示范(fan)，声音轻柔地用法语(yu)讲解，十个手指(zhi)有节律地上(shang)下舞动(dong)，那一(yi)瞬间，她整个人沉浸在陶(tao)艺里，表情(qing)和动(dong)作(zuo)都令人心醉情(qing)迷。就在那一(yi)刻，我突(tu)然(ran)不可思议地完全(quan)听懂了她的语(yu)言。
她起身(shen)，让我坐(zuo)到陶(tao)轮前。此刻的我，已变(bian)成一(yi)个完全(quan)的新人，在一(yi)种隐秘而清晰的节奏中(zhong)上(shang)下触、抹，仿佛在熨烫一(yi)块揉皱的丝绸，又像是海(hai)水冲上(shang)岸来，要将沙滩(tan)上(shang)的脚印抹平(ping)。那是一(yi)种不可言喻的自由意志，用某种看不见的张力，向着既定的目标攀升，直到把那团粗糙的黏土，抚摸成近乎完美的旋(xuan)转对称。一(yi)个不知道是杯子还是碗的东西就这(zhe)样做成了，总之是个容器，我的第一(yi)个陶(tao)土作(zuo)品。
老师望着我的表情(qing)十分诧(cha)异，似乎感知到一(yi)切，她脸上(shang)充满诡谲(jue)的赞许(xu)。而我心生惊悸(ji)：这(zhe)个自古就有的陶(tao)艺之乡，是否到处都隐匿着陶(tao)艺之魂？
我又多了一(yi)点(dian)对艺术的理解。
再次见到她，是在她的陶(tao)艺商(shang)店里，一(yi)头棕褐色卷发散开、垂下，令她瘦削的身(shen)体仿佛藏(cang)在一(yi)个巨大的帘子里，更显玲珑娇(jiao)小。我很想对她说说那节陶(tao)艺课，讲讲那个穿蓝(lan)裙的自己，但语(yu)言的障碍使我无(wu)法述说，只能用微笑表达我的感谢(xie)。
在法国南(nan)部的最后一(yi)天，她请人送(song)来了那个容器，上(shang)了釉，经过了最后的烧制，变(bian)得十分牢固(gu)、可信赖(lai)。一(yi)些不可见之物有时候比可见之物更有力量(liang)，比如法国南(nan)部这(zhe)个叫(jiao)“萨莱勒多德”的小村(cun)庄，看不见的历史存在比我们现在能看见的不知要多多少；再比如那个穿蓝(lan)裙的自己，我清晰地知道她在某个隐秘的空间里真实存在过，比我自己的存在还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