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年纪大了(le)，不好做(zuo)主(zhu)了(le)。”
近日，由SMG纪录片中心推出的《前浪》颇受好评，纪录片将镜头对准上海的老年人，用独立的七个故事展现了(le)真实的老年生活图景。沈(shen)奶奶是第二集《爱(ai)人》的主(zhu)角，她的丈夫陈爷(ye)爷(ye)身患阿兹海默症，认知能力下降(jiang)，时常出走，家人因为无休(xiu)止的照护重负而濒临崩溃。在巨大压力之下，沈(shen)奶奶的女儿决定遵从医生的建议，将父亲送至专业照护中心，以(yi)缓解母亲的重负。然而这一决定却引发了(le)母女间持续的争论：沈(shen)奶奶希望继续居家照顾老伴，认为如果送去照护中心就是与老伴“生离”；而女儿则认为母亲没有(you)照护爸爸的能力，如果接他回来那就是“地狱般的生活”。
《前浪》剧照
沈(shen)奶奶当然也有(you)挣扎：她会看着老伴在护理院跳舞的视(shi)频跟导演(yan)确认“是不是蛮好的？”但立刻又会想到：“不能跟他一起生活，这不是‘生离’了(le)吗？”在一次探望时，陈爷(ye)爷(ye)一再(zai)表示要回家住，于是母女间的争论又起，最后以(yi)陈爷(ye)爷(ye)继续住在照护中心而结束(shu)，沈(shen)奶奶也只好甩开老伴挽留的手，不回头地走开。她感(gan)慨：“我们年纪大了(le)，不好做(zuo)主(zhu)了(le)。”
这是令人五味杂(za)陈的一集：家庭照护阿兹海默症病人的难度与压力显而易见，老人想要陪伴在老伴身边亲自照顾的愿望也殷切而真实，仿佛怎样选择都是合理的，但又都是有(you)亏欠的。诚然，认知症病人的照护是老龄化社会中非常突(tu)出的矛盾之一，但本文所想讨论的却是另(ling)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可以(yi)理所应当地帮助老年人做(zuo)决定呢(ne)？
积极老年歧视(shi)：被忽略的隐(yin)性歧视(shi)
自主(zhu)是成(cheng)年的标(biao)志，这意味着一个人可以(yi)独立地进行判断(duan)、做(zuo)出决定并为之负责(ze)。然而，老年人的自主(zhu)权常常被他人以(yi)关心或照顾之名削弱，这是积极老年歧视(shi)的一种(zhong)典(dian)型表现。
根据世界卫(wei)生组织的定义，年龄歧视(shi)（Ageism）是根据年龄对他人或自己产生的认知上的成(cheng)见、感(gan)受上的偏见和行为上的歧视(shi)。虽然任何(he)人都有(you)可能因年龄而受到歧视(shi)，但老年人所遭受的歧视(shi)更(geng)为明显，因此，年龄歧视(shi)的最通(tong)常表现即为老年歧视(shi)。典(dian)型的老年歧视(shi)包括：对老年人能力的质疑，在职场和社会中的排斥，以(yi)年龄为由的恶劣待(dai)遇，以(yi)及对老年人需求和意见的忽视(shi)等。
近年来，关于老年歧视(shi)的研(yan)究焦点从消极歧视(shi)扩展到了(le)积极歧视(shi)。研(yan)究者们发现，在传统的、明显的老年歧视(shi)之外(wai)，有(you)一种(zhong)歧视(shi)以(yi)更(geng)隐(yin)蔽的形式存在：它以(yi)“有(you)利(li)于”老年人的面目出现，认为老年人不再(zai)是独立而自主(zhu)的成(cheng)人，弱势的他们理应受到保(bao)护，从而温情脉脉地掩盖了(le)年龄歧视(shi)的本质。因此，积极老年歧视(shi)又被称为“同情年龄歧视(shi)（Compassionate Ageism）”或“善意年龄歧视(shi)（Benevolent Ageism）”（Binstock, 2010；Cary等，2017）。具(ju)体而言，积极老年歧视(shi)包含：积极刻板印象（如认为老年人都应仁慈和智慧）、积极态度（如认为退(tui)休(xiu)后才是“黄金时代(dai)”）和积极区别对待(dai)（如因为“弱势”或“贫穷”等刻板印象而在各类政策(ce)上向(xiang)老年人倾斜）（Palmore, 1999）。这种(zhong)积极歧视(shi)是对异(yi)质性老年群体的扁平化与单一化，以(yi)及对老年人能力和人格的俯视(shi)，而这恰恰源于一种(zhong)不愿意正视(shi)衰老的“他者化”心态：正如波(bo)伏瓦(wa)在《论老年》中所指出的那样，老年人被认为是亚人类或非人类，因为那些壮年时期的成(cheng)年人通(tong)过这种(zhong)物化来区隔自身与老人，逃离自己内心的他者（other within us），从而否认自己即将到来的衰老。简言之，“我跟老年人不一样。”
正如家长说着“为了(le)你好”而代(dai)替子女做(zuo)决定是剥夺了(le)子女的自由选择权，当我们以(yi)关爱(ai)为理由，理所应当地替老年人做(zuo)决定时，积极老年歧视(shi)就有(you)可能发生——因为此时我们可能忽略了(le)老年人的自主(zhu)性与个人意愿。
关爱(ai)老年人，难道不好吗？
尽(jin)管客观上对老年人的政策(ce)性倾斜或人际间的帮助对老年人有(you)正向(xiang)影响(xiang)，但过度保(bao)护和关爱(ai)可能低(di)估(gu)了(le)他们的能力和需求，从而限(xian)制了(le)老年人的自主(zhu)权和机会，降(jiang)低(di)他们的生活质量和心理健康水平，还可能产生更(geng)广泛的社会影响(xiang)。
《前浪》剧照
积极老年歧视(shi)最直接的影响(xiang)就是可能限(xian)制老年人的机会与权利(li)，比如《前浪》第一集《不老爱(ai)神(shen)》中，老张与申奶奶已经住在一起九(jiu)年了(le)，但申奶奶的侄子因为“你们年纪大了(le)，需要有(you)人照顾了(le)，要请保(bao)姆了(le)”为由不让两人继续“谈(tan)朋友”，老年人的情感(gan)需求被置于一边；东南大学人文学院的吴心越在养老院的田野观察中也发现：养老院的照顾是一种(zhong)看管加保(bao)护的模式，为了(le)老人的身体安(an)全而尽(jin)量限(xian)制老人的活动范围，锻炼、清扫等日常活动也不被鼓(gu)励(li)。老年人需要做(zuo)的是“听话”，被动地接受照顾，不要展现自己的主(zhu)动性。
这样的限(xian)制当然会影响(xiang)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吴心越发现老人们形容在养老院的生活是“度死日”，因为过多的规定和限(xian)制使生活变得枯燥乏味，也加剧了(le)老年人的自我贬低(di)和自尊受损，他们容易觉得自己已经老去，无法为他人提(ti)供帮助，甚至认为自己成(cheng)了(le)社会和家庭的负担。久而久之，他们不敢也不愿离开自己熟(shu)悉的生活环境，从而加剧了(le)上述恶性循环。过往(wang)研(yan)究也佐证了(le)上述观点：过度照顾或迁就会使得老年人丧失自尊、动力、信心和控(kong)制感(gan)（如Baltes & Wahl, 1996；Hehman & Bugental, 2015；Meisner, 2012）。哪怕看上去非常正面的行为也可能对老年人产生负面的影响(xiang)，比如人们尊重老年人的知识和经验，常常希望从他们身上获得建议和问题的解决方案，但老年人并不总是享受这种(zhong)“意外(wai)的尊重”，因为当他们无法达到年轻人的期望时，他们就会产生压力（Minichiello等，2000）。
宏观来看，积极老年歧视(shi)可能也会对社会有(you)负面影响(xiang)：比如，在公共健康危(wei)机中，过分(fen)强调老年人需要帮助的报道可能会矮化老年人的形象，边缘(yuan)化老年人的声音，偏移(yi)老年人的真正需求，造成(cheng)对老年群体的社会排斥等（Dossing & Craciun, 2022；Wong等，2023）；对老年人的税收(shou)、医疗等政策(ce)的倾斜也可能加剧年轻人的财务压力和机会削减，从而导致年轻人的不满与群体间的对立（Bratt等，2020；Palmore, 1999）；中青年群体也可能因为老年歧视(shi)而产生更(geng)多的负面行为以(yi)证明自己“并不老”（Popham等，2011）。更(geng)重要的是，老年人在社会中的占(zhan)比逐渐增加，如果不能平等、尊重地对待(dai)老年群体，限(xian)制他们发挥能动性的空间，那么整个社会的潜(qian)力也将被削弱。
关照与歧视(shi)的边界：尊重、聆听、消除偏见
行文至此，最难的问题浮现出来：我们应该如何(he)关照老年人呢(ne)？关照与歧视(shi)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联(lian)合国对此的答案是：关键是对老年人的关照态度与行为是否基于有(you)关年龄的刻板印象，识别和消除这些刻板印象是改善老年歧视(shi)的核心。在政策(ce)制定与日常生活中，我们也需要尊重老年人的自主(zhu)权和独立性，倾听他们的需求和意愿，而不是理所应当地将他们置于“被照顾”的位(wei)置。具(ju)体而言，也许我们可以(yi)检视(shi)自己或身边是否存在下列积极歧视(shi)的观点和行为（Cary等，2017）：
1.在做(zuo)事时提(ti)醒老年人注意自身的年龄限(xian)制是好的，以(yi)免他们在失败时心情受挫。
2.考虑到老年人已为社会做(zuo)出贡献，就算他们想要，也不必继续工作了(le)。
3.老年人身体虚弱容易生病，他们不应该再(zai)工作了(le)。
4.跟老年人说话要慢，因为他们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理解。
5.因为老年人容易伤感(gan)，应避(bi)免让他们接触伤心的消息。
6.老年人需要关爱(ai)与保(bao)护，让他们远离社会的严酷现实。
7.对老年人反复(fu)讲(jiang)解有(you)助于他们理解，因为他们很难第一次就明白。
8.即使他们没有(you)寻求帮助，也应该主(zhu)动为老年人提(ti)供帮助。
9.即使他们没有(you)寻求帮助，也应该帮助老年人提(ti)购物袋(dai)。
当然，积极老年歧视(shi)的表现林林总总，因应文化的差(cha)异(yi)也会有(you)所不同，以(yi)上量表仅仅是提(ti)供一个微小的切入口来审视(shi)我们习以(yi)为常的行为罢(ba)了(le)。
小学时候，有(you)一次我正打算过红绿灯(deng)，发现身旁(pang)站着一位(wei)老奶奶，于是当绿灯(deng)亮起，我二话不说上前搀扶着她走过路口。老奶奶很温和地跟我说谢谢，我嘴上说着“不用客气”，但在心里得意地表扬(yang)自己：“你可真是个助人为乐(le)的好少(shao)年！”如果故事终结在这里，那该是多好的一段作文素材。然而，当我走开了(le)一阵，回头望去，却发现老奶奶又慢慢穿过马路，走回去了(le)。那一刻我惊讶、失落、无地自容，但如今却无比感(gan)激，是她的宽容与智慧教会了(le)我重要的一课：尊重是最重要的人际交往(wang)准则。正如《前浪》第三集中的徐(xu)爷(ye)爷(ye)在95岁高龄仍想考驾照，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物理治疗的医生时，他们的对话：
“我在考汽车驾照。”
“你现在吗？”
“百分(fen)之九(jiu)十(shi)考好了(le)。”
“可以(yi)的，加油啊。”
参考文献：
吴心越.（2020）.只能用“度死日”来形容养老院里的生活吗？澎湃(pai).Retrieved from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932461.
Baltes, M. M., & Wahl, H. W. (1996). Patterns of communication in old age: The dependence-support and independence-ignore .Health Communication,8(3), 217-231.
Binstock, R. H. (2010). From compassionate ageism to intergenerational conflict?.The Gerontologist,50(5), 574-585.
Bratt, C., Abrams, D., & Swift, H. J. (2020). Supporting the old but neglecting the young? The two faces of ageism.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56(5), 1029–1039.
Cary, L. A., Chasteen, A. L., & Remedios, J. (2017). The ambivalent ageism scale: Developing and validating a scale to measure benevolent and hostile ageism.The Gerontologist, 57(2), e27-e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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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hman, J. A., & Bugental, D. B. (2015). Responses to patronizing communication and factors that attenuate those responses.Psychology and Aging, 30(3), 552-560.
Meisner, B. A. (2012). A meta-analysis of positive and negative age stereotype priming effects on behavior among older adults.Journals of Gerontology Series B: Psychological Sciences and Social Sciences,67(1),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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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more, E. (1999).Ageism: Negative and positive. Springer.
Popham, L. E., Kennison, S. M., & Bradley, K. I. (2011). Ageism and risk-taking in young adults: Evidence for a link between death anxiety and ageism.Death Studies, 35(8), 751–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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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 F. H. C., Leung, D. K. Y., Wong, E. L. Y., Liu, T., Wong, G. H. Y., & Lum, T. Y. S. (2023). Negative ageism and compassionate ageism in news coverage of older people under COVID-19: How did the pandemic progression and public health responses associate with different news themes?Ageing and Society, online first.
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2016).Taking a stand against ageism. Retrieved from https://www.un.org/en/desa/taking-stand-against-age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