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ru)后现代主义思想家朱迪斯·巴特勒所说(shuo)，卡夫卡的(de)画是“以双脚撑起日益(yi)消解的(de)世(shi)界”，在卡夫卡的(de)画作中，我(wo)们以一种(zhong)可视(shi)的(de)方式，仿佛看到了他笔下书写的(de)那个倦怠的(de)、无力的(de)打工人形象。
[奥]弗(fu)朗茨·卡夫卡 绘(hui)，[瑞士]安德烈亚斯·基尔彻 编著，曾(ceng)艳兵、曾(ceng)意 译(yi)，2024年1月，中信出版(ban)集团·春潮工作室
2024年，新京报书评周刊推出年度活动(dong)主题“2024日常出逃计划”——我(wo)们期待在不同(tong)的(de)话题下，与创作者(zhe)共同(tong)去探讨，那些借由阅读与创作在日常中所获得的(de)超脱(tuo)性的(de)发现时刻(ke)。卡夫卡，似(si)乎是我(wo)们谈论这个话题最贴(tie)切的(de)人物之一，他被誉为“当代打工人的(de)嘴替”，一生中有过(guo)许多逃离经历，“逃离家庭(ting)、逃离父(fu)母、逃离工作、逃离婚约、逃离布(bu)拉格，但他唯独没有逃离写作”。因此，我(wo)们邀(yao)请了《卡夫卡的(de)卡夫卡》一书的(de)译(yi)者(zhe)，山西大学卡夫卡与中外(wai)文学研(yan)究中心主任(ren)、中国(guo)人民大学教授曾(ceng)艳兵，来谈一谈写作或画画这种(zhong)创作生活是否构成了卡夫卡对(dui)日常的(de)一种(zhong)逃离？而创作这种(zhong)方式，又是否可以成为一种(zhong)更深的(de)治愈方式？
百年过(guo)去，我(wo)们却从未走出过(guo)卡夫卡写尽的(de)荒诞
卡夫卡离开我(wo)们已经整整一个世(shi)纪，百年来，世(shi)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fu)地的(de)变化。卡夫卡主要生活的(de)那个国(guo)家奥匈帝国(guo)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的(de)奥地利也早不是当年奥匈帝国(guo)的(de)奥地利。我(wo)们已经从机器复制时代进入数码复制和AI时代了，现代人的(de)生活方式与百年前人们的(de)生活方式简直不能同(tong)日而语。然而，现在人们依然在读卡夫卡，说(shuo)卡夫卡，卡夫卡就(jiu)像这漫长(chang)的(de)夏季一样越来越“热”。
今年6月初，我(wo)在知网上以“卡夫卡”为篇(pian)名搜索，可以找(zhao)到整整2000篇(pian)文章，而搜索“歌德”只有1087篇(pian)文章。这并不能说(shuo)明卡夫卡就(jiu)一定比歌德重要，但至少说(shuo)明卡夫卡更贴(tie)近现代社会，更符(fu)合现代人的(de)精神需求和审美趣味。捷克共和国(guo)前总统瓦茨拉夫·克劳斯写道：“卡夫卡是20世(shi)纪文坛最具影响力的(de)人物之一。在他逝世(shi)后近100年间，他对(dui)混乱的(de)、个体难(nan)以理解的(de)现代世(shi)界中人类的(de)存在和命运独一无二的(de)看法，让世(shi)界范围内一代又一代的(de)读者(zhe)深感不安……卡夫卡已经远远跨出了自己深爱的(de)布(bu)拉格和中欧边界，成了世(shi)界级的(de)文学巨匠，直至今日还在影响着我(wo)们时代的(de)知识氛围。”卡夫卡属于全世(shi)界，全世(shi)界需要卡夫卡。
电影《卡夫卡 Kafka》(1991)剧照。
以年轻人的(de)话说(shuo)，我(wo)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微生活”的(de)时代，一个以微博、微信、微视(shi)频(pin)为主要生活内容的(de)时代，与之紧密相伴的(de)还有“微度假”“微逃离”“Gap Day（间隔日）”等，但是我(wo)们还在说(shuo)卡夫卡，引用卡夫卡的(de)名句，描述卡夫卡的(de)生活方式，阐述他的(de)作品的(de)思想。90后不断(duan)描述着自己的(de)“卡夫卡时刻(ke)”，00后在新媒体中用卡夫卡当嘴替，卡夫卡与我(wo)们的(de)社会现实到底有着怎(zen)样的(de)关联？是什么让卡夫卡成为了当代打工人的(de)Icon（偶像）？百年过(guo)去，似(si)乎被卡夫卡写尽的(de)荒诞我(wo)们却从未走出去过(guo)，异化、悖谬、倦怠、意义缺失、希望与绝望……这些彷佛是“城堡”存在的(de)不同(tong)形态(tai)。卡夫卡及其作品是否给这种(zhong)荒诞留下了一条逃生出路？我(wo)们今天阅读卡夫卡，能从他那里找(zhao)到的(de)“慰(wei)藉”是什么？
简言之，卡夫卡是我(wo)们今天的(de)嘴替吗？是的(de)，我(wo)们可以通过(guo)卡夫卡来说(shuo)我(wo)们自己；我(wo)们说(shuo)自己时常常想到卡夫卡。“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mu)沙(sha)从不安的(de)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de)甲虫。”这是卡夫卡《变形记》中著名的(de)开头。“一天早晨，我(wo)从不安的(de)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小区却被封了、我(wo)的(de)公司倒闭了、我(wo)的(de)贷款到期了……”这是在说(shuo)我(wo)们自己。无数个偶然决定了我(wo)们的(de)命运，不知道明天和偶然哪一个先到来，后来发现明天和偶然其实就(jiu)是一回事。
“我(wo)摧毁(hui)一切障碍”和
“一切障碍在摧毁(hui)我(wo)”
19世(shi)纪法国(guo)作家巴尔扎克与20世(shi)纪犹(you)太作家卡夫卡各自代表一个时代。1836年，负债累累的(de)巴尔扎克不惜花费700法郎买(mai)了一根手杖。他在手杖上刻(ke)下：“我(wo)在摧毁(hui)一切障碍。”卡夫卡借用了这个典故，写道：“巴尔扎克的(de)手杖上刻(ke)着：我(wo)在摧毁(hui)一切障碍，而我(wo)的(de)手杖上则是：一切障碍在摧毁(hui)我(wo)。”巴尔扎克与卡夫卡形成鲜明对(dui)比，巴尔扎克债台高筑、常常事业不顺，但他非常自信，认为凭借自己的(de)力量，一定可以赢取成功。卡夫卡则衣食无忧(you)、事业平稳，但他却自卑到了极致，觉得任(ren)何障碍都可以击败(bai)他。卡夫卡敏感自卑的(de)气质给了他一种(zhong)新的(de)观察世(shi)界的(de)视(shi)角，他从不高高在上，像巴尔扎克那样俯瞰巴黎社会，但从他的(de)视(shi)角，发现了不一样的(de)景象。在今天，卡夫卡突然变成了网红，很(hen)多年轻人把他当成“丧神”，他的(de)话成了“摆烂”指南。既然“一切障碍在摧毁(hui)我(wo)”，那我(wo)不必等待它们来摧毁(hui)我(wo)，就(jiu)直接躺平，所以，“我(wo)最擅长(chang)的(de)事，是一蹶不振”。其实这种(zhong)对(dui)卡夫卡的(de)理解和认识是不准确、不全面的(de)，这只是卡夫卡文字呈现给我(wo)们的(de)一个方面，另(ling)一方面卡夫卡还是一个很(hen)专业、很(hen)称(cheng)职、很(hen)敬业的(de)职员。卡夫卡的(de)专业水平在保险公司无人能及，他协调各种(zhong)人际关系(xi)的(de)能力堪称(cheng)一流，他书写的(de)报告堪称(cheng)典范，他的(de)语言天才和能力更是无人出其右。
卡夫卡画作手稿。114号。
卡夫卡的(de)传记学家施塔(ta)赫说(shuo)：“卡夫卡在保险局公开出版(ban)物中写的(de)文章堪称(cheng)官府通告公文中的(de)沧(cang)海(hai)遗珠，代表保险局写就(jiu)的(de)公函也无可挑(tiao)剔。他早已超越所谓‘出色法务人员’，而是将(jiang)技术、保险和法学领域方面的(de)知识融会贯通，相当难(nan)得，他也由此成为公司不可或缺的(de)干将(jiang)。身为为数不多能够应付棘手案例的(de)人，卡夫卡很(hen)快升为部(bu)门二把手……卡夫卡在调解方面的(de)口才日臻(zhen)完善(shan)，近乎完美。”在保险公司工作过(guo)的(de)卡夫卡的(de)同(tong)事阿洛伊斯·居特林回忆(yi)道：“卡夫卡博士是部(bu)门主管的(de)得力助手。在与部(bu)门职员的(de)交往(wang)中，他始终保持着适当的(de)分寸，避免过(guo)于亲密的(de)私人交往(wang)，对(dui)政治问题更是闭口不谈。保险局职员大部(bu)分都是捷克人，只有极少数是德意志人，我(wo)从未听说(shuo)他们当中有哪个人对(dui)弗(fu)朗兹·卡夫卡抱有敌意。”由此可见，卡夫卡的(de)政治智慧(hui)和职业智慧(hui)，以至于第一次世(shi)界大战结束后，保险公司辞退了所有的(de)德意志人，但还是保留了卡夫卡的(de)职位。
电影《卡夫卡 Kafka》(1991)剧照。
当然，卡夫卡毕(bi)竟只是保险公司的(de)职员，深知一个小职员的(de)烦恼。《变形记》《海(hai)神波塞冬》等作品都直接描写了他身为一名小职员的(de)感受。卡夫卡关注(zhu)小人物、小动(dong)物，在他的(de)小说(shuo)里，人们可以看到普通人的(de)烦躁、不安和焦虑，因而引起了现今读者(zhe)的(de)共鸣。然而，仅仅通过(guo)抽(chou)离上下文的(de)“名人名言”去理解卡夫卡仍(reng)是不够的(de)。卡夫卡的(de)许多语句、许多作品的(de)确呈现出弱与自卑，但他的(de)“弱”是建立在他的(de)完美主义追求之上的(de)。卡夫卡认为文学艺术是一项至高的(de)事务，他情愿(yuan)为文学付出所有。即(ji)便如(ru)此，他仍(reng)然觉得自己的(de)能力难(nan)以胜任(ren)，对(dui)自己的(de)文学创作感到失望。从完美主义的(de)层面来看，卡夫卡绝不是不上进，反而是极其上进，将(jiang)其简单地视(shi)为“摆烂”的(de)代言人是有失偏(pian)颇的(de)。卡夫卡说(shuo)躺平，写躺平，但他自己并没有躺平，至少没有一直躺平，躺平也通常是拼(pin)搏之后躺平，通过(guo)真实地描述躺平状(zhuang)态(tai)，他反而使自己超越了躺平的(de)窘况(kuang)。
在写作中不断(duan)逃离日常
卡夫卡已经离开我(wo)们一百年了，我(wo)们不是为了说(shuo)卡夫卡而说(shuo)卡夫卡，说(shuo)卡夫卡是因为我(wo)们今天的(de)社会的(de)确“卡夫卡”。我(wo)们今天的(de)社会不是因为有了卡夫卡而变得荒诞，而是因为有了卡夫卡我(wo)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和认识荒诞。而一旦我(wo)们对(dui)这个社会增加了理解和认识，它一方面会变得容易接受，另(ling)一方面也就(jiu)有了改良和改进的(de)机会和可能。理解荒诞、认识荒诞也算是一条逃生之路吧，荒诞是逃避不了的(de)，学会面对(dui)荒诞、接受荒诞就(jiu)是超越荒诞。如(ru)果说(shuo)“慰(wei)藉”，这大概就(jiu)是卡夫卡给读者(zhe)带来的(de)吧。
卡夫卡是一百年前上班族中的(de)一员，是一位真正的(de)业余作家。他一边在保险公司按部(bu)就(jiu)班地上班，一边利用业余休(xiu)息时间进行写作或画画，这种(zhong)生活是否构成了卡夫卡对(dui)他所厌倦的(de)日常生活的(de)一种(zhong)逃离？写作或者(zhe)说(shuo)创作对(dui)于卡夫卡而言是一种(zhong)更深的(de)治愈方式吗？这种(zhong)方式可以学习、借鉴，甚至借用吗？
回答有关卡夫卡的(de)问题，任(ren)何简单的(de)是与不是的(de)回答都是不合适的(de)，都有可能误解或曲解卡夫卡的(de)意思。如(ru)果说(shuo)写作是卡夫卡的(de)治愈方式，卡夫卡何以在不到41周岁(sui)时就(jiu)染(ran)病去世(shi)呢？如(ru)果卡夫卡不写作，可能卡夫卡根本(ben)就(jiu)活不到41岁(sui)。写作既消耗殆尽了他的(de)生命，又延续并拯救着他的(de)生命。卡夫卡通过(guo)写作逃离了日常生活，但写作其实就(jiu)是他日常生活的(de)一部(bu)分，他还能逃离到哪里去呢？
电影《卡夫卡 Kafka》(1991)剧照。
卡夫卡在生活中有许多逃离的(de)经历，譬如(ru)逃离家庭(ting)、逃离父(fu)母、逃离工作、逃离婚约、逃离布(bu)拉格，但他唯独没有逃离写作。1911年年底，卡夫卡的(de)父(fu)亲以卡夫卡妹夫卡尔·赫尔曼的(de)名义开办了一家公司──布(bu)拉格赫尔曼石棉有限(xian)公司，卡夫卡在这家公司里也有投资。卡夫卡也想分红赚钱，从而从枯燥乏味的(de)工作中彻底地逃离出来，专门从事自己所钟情的(de)文学创作。卡夫卡的(de)父(fu)亲要求卡夫卡只要有时间就(jiu)应该去工厂监视(shi)那些工人，这当然几乎剥(bao)夺了卡夫卡业余写作的(de)时间。工厂于是成了对(dui)卡夫卡的(de)一种(zhong)折磨，他感到自己就(jiu)像一只受鞭笞的(de)狗(gou)。当这种(zhong)压抑和冲突进一步升级时，卡夫卡想到了自杀。
1912年3月，他写道：“前天由于工厂的(de)缘故受到责备。我(wo)在睡椅上躺了一个小时，只想从窗子里跳出去。”5月份工厂开始亏损，父(fu)亲又斥责儿(er)子很(hen)快会毁(hui)掉家庭(ting)的(de)未来。1912年10月7日，卡夫卡在一封给朋友马克斯·布(bu)罗德的(de)信中，再(zai)次起了自杀的(de)念(nian)头。这封信震动(dong)了布(bu)罗德，使他觉得有必要从中进行斡旋(xuan)。他将(jiang)信复写了一份寄给卡夫卡的(de)母亲，朱丽亚·卡夫卡的(de)心显然也被震动(dong)了，她必须改变这一切，但又不能违(wei)背卡夫卡父(fu)亲的(de)意志。于是，她一边让丈夫相信他们的(de)儿(er)子这时候正在工厂里认真地履行他的(de)职责，一边又悄悄地雇(gu)佣(yong)女婿的(de)弟(di)弟(di)来从事这一工作。这样一来，卡夫卡一边变成了他妹夫的(de)弟(di)弟(di)继续在工厂里履行职责；一边却从工厂的(de)事务中抽(chou)身出来从事他所热爱的(de)文学创作。正是这种(zhong)逃离的(de)生活经历给了卡夫卡灵感，创作了《变形记》这样的(de)小说(shuo)：格里高尔·萨姆(mu)沙(sha)逃离日常生活，最终变成了一只甲虫，由此给自己的(de)家庭(ting)带来一场灾难(nan)，自己也因此葬送了性命。
对(dui)于卡夫卡而言，日常生活就(jiu)是一把双刃剑：没有日常生活，卡夫卡根本(ben)就(jiu)无从写作，写作也缺乏写作的(de)题材和对(dui)象；但是，日常生活也消耗了卡夫卡太多宝贵的(de)时间和精力，他由此感到身心疲惫、痛苦不堪。卡夫卡就(jiu)是在这种(zhong)痛苦中挣扎，在挣扎中写作，于是他也就(jiu)成为了独一无二的(de)作家。卡夫卡的(de)生活方式可以学习，但不可以模仿；可以借鉴，但不可以借用。我(wo)们没有必要成为卡夫卡，也不可能成为卡夫卡。
电影《卡夫卡 Kafka》(1991)剧照。
卡夫卡已经离开我(wo)们整整一百年了。卡夫卡生活与创作的(de)年代距离我(wo)们也非常遥远了，但卡夫卡并没有离开我(wo)们，他反而离我(wo)们越来越近，人们对(dui)他的(de)关注(zhu)和阅读热情与日俱增。美国(guo)著名学者(zhe)希利斯·米勒认为，卡夫卡的(de)作品预示了奥斯维辛大屠杀，也预示了当今世(shi)界。他不无感叹地说(shuo)：“我(wo)现在读卡夫卡时，内心深处难(nan)以平静，不仅仅是因为我(wo)感到自己遇到了无法控制的(de)怪怖因素(su)，还因为我(wo)有一种(zhong)不安感，我(wo)感到现在生活的(de)世(shi)界，与卡夫卡《城堡》的(de)世(shi)界更为相似(si)，其相似(si)度远超其他任(ren)何我(wo)所知的(de)虚构作品的(de)作家所创作的(de)世(shi)界。”现代世(shi)界充(chong)满焦虑、迷惘、彷徨(huang)，甚至怪怖，乃(nai)至于虚虚实实、朦朦胧胧，正如(ru)卡夫卡笔下矗立在山岗(gang)上的(de)阴郁城堡，人们既走不进去也走不出来。一种(zhong)“被卡住(zhu)”的(de)感觉。于是，围绕卡夫卡的(de)阅读、阐释、分析与研(yan)究形成一个个热点，卡夫卡终于“卡”住(zhu)了许多当今的(de)读者(zhe)和研(yan)究者(zhe)。
作者(zhe)/曾(ceng)艳兵
编辑(ji)/张瑶
校对(dui)/柳宝庆(q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