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qian)估计谁也没有(you)想到，播(bo)出(chu)于(yu)2018年、于(yu)2020年下架的《如懿传》，会在(zai)2024年遭遇它播(bo)出(chu)以(yi)来最大的危机。以(yi)B站为中心的《如懿传》吐槽浪潮成功破圈，全网掀(xian)起轰轰烈烈的“围剿《如懿传》”。
《如懿传》剧照
这(zhe)起风波源于(yu)去年7月，B站某游戏UP主对《如懿传》的吐槽，遭到剧粉的攻击(ji)，由此几个游戏UP主不平则鸣，开启对《如懿传》的系列吐槽，率先在(zai)B站走红(hong)。
2024年2月，一些吐槽视频因侵权遭到投诉被下架，反而进一步引发UP主和网友的逆反心理，对《如懿传》的围剿也更大规(gui)模(mo)地从剧集(ji)溢出(chu)，上升到对主演周迅演技和为人等多方面的批评。4-5月份，围剿《如懿传》议题破圈，“周迅是否塌房”成为多个文娱公众号的选题。
作(zuo)为一个曾经给过《如懿传》好评的观众，浩浩荡荡的围剿《如懿传》浪潮确实让人短暂地陷入自我怀疑：这(zhe)部剧真这(zhe)么差吗(ma)？当(dang)时自己看走眼了？这(zhe)部剧完结时超过30万人在(zai)豆(dou)瓣上打出(chu)还不错的7.5分（超过60%是四星五星好评），那么多人都被蒙蔽了？
《如懿传》豆(dou)瓣评分仍(reng)然(ran)有(you)7.5分
在(zai)重(zhong)新温习了《如懿传》之后，笔者还是可以(yi)说，在(zai)当(dang)时主流(liu)的评价标准(zhun)下，《如懿传》的7.5分有(you)它的合理性(xing)。而今围剿《如懿传》的浪潮中，批评者也有(you)其合理性(xing)——它们采取了一套(tao)截然(ran)不同的评价视角。
众所周知的是，观众在(zai)评价一部作(zuo)品时，除了作(zuo)品自身的美学质感外，还会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社(she)会心态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一部作(zuo)品在(zai)某个时期(qi)可能风行一时，但在(zai)另一个历史阶段它可能被视为三流(liu)作(zuo)品，某些生前(qian)备受冷落的作(zuo)家，可能在(zai)作(zuo)者去世后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后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
《如懿传》成为一个典型案例。在(zai)2018年，观众对《如懿传》的评价更多是从性(xing)别视角出(chu)发，从帝(di)后的婚(hun)姻围城揭示(shi)女性(xing)的生存困境与抗争，此时的阶层视角基本隐身；时下对于(yu)《如懿传》的围剿中，阶层视角是最鲜明的，故事变成以(yi)如懿为代表的权贵阶层不自知的恶，以(yi)及她们对于(yu)以(yi)卫嬿婉为代表的弱势(shi)阶层的鄙夷、提防(fang)和践踏(ta)。而当(dang)阶层视角演变为道(dao)德视角，从剧情溢出(chu)变成对于(yu)演员的攻击(ji)，这(zhe)种围剿已经演变为分众化时代的圈层“网暴”。
重(zhong)要的不仅是评价标准(zhun)的变化，还包括评价标准(zhun)所置身的时代背景的变化。这(zhe)些将(jiang)是本文所要探究的。
性(xing)别视角：赞(zan)扬女性(xing)的斗争“姿态”
《如懿传》是在(zai)宫斗剧热潮的背景下推出(chu)的，它改编(bian)自流(liu)潋紫2012年所著同名小说，2016年开机，2017年杀青。2011年，改编(bian)自流(liu)潋紫《甄嬛(qiong)传》的同名剧集(ji)是宫斗剧的爆款兼经典之作(zuo)，齐聚了周迅、霍建华等华丽演员阵(zhen)容、投资额高达3亿元的《如懿传》可谓万众瞩目。
然(ran)而，《如懿传》的上星播(bo)出(chu)之路相当(dang)坎坷，历时一年仍(reng)未顺利定档。《如懿传》杀青后才开机的宫斗剧《延禧攻略》，2018年7月率先于(yu)视频网站播(bo)出(chu)，迅速引发广泛关(guan)注。《延禧攻略》与《如懿传》都是乾隆王朝的宫斗剧，两部剧的正反派刚好掉了个：《延禧攻略》的女主角，是《如懿传》的恶毒女配，《延禧攻略》的恶毒女配，成为《如懿传》的女主角。内忧外患下，《如懿传》实在(zai)不能苦等电视台的排播(bo)，在(zai)一个月后也选择网播(bo)，两部清宫剧形(xing)成对打局面。
彼时多数观众对于(yu)《如懿传》的评价，是以(yi)《甄嬛(qiong)传》和《延禧攻略》为参照系的。
以(yi)《甄嬛(qiong)传》和《延禧攻略》为代表的宫斗剧，已经形(xing)成典型的模(mo)式和特点。比如围绕着后宫女性(xing)之间的权力斗争展开，主要讲述她们如何(he)在(zai)复杂(za)且残酷的宫廷环境中生存并争取地位与皇上的宠爱，包含大量的阴(yin)谋诡计、爱情纠葛、权力交换、家族纷争等元素；以(yi)一位或几位女性(xing)主角的成长为主线，从天真无(wu)邪的少女逐渐(jian)成长为智(zhi)谋深沉、手腕高明的后宫强者，如《甄嬛(qiong)传》中的甄嬛(qiong)和《延禧攻略》中的魏璎珞。传统宫斗剧是“胜利者之歌”，原本处于(yu)弱势(shi)地位的主角，通过智(zhi)慧、勇气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zhong)战胜强敌、改变自身命运。
《如懿传》摒弃传统宫斗剧的女性(xing)成长套(tao)路，它并非“胜利者之歌”，而是一出(chu)“失败者之歌”。剧集(ji)缘起于(yu)乾隆继后断发的故事。《清史稿·列传·后妃》记载：“（乾隆）三十年，从上南巡，至杭州，忤上旨，后剪发，上益不怿，令后先还京(jing)师。”剧中女主角如懿并不遵循传统宫斗剧中“逆袭成功”的路线，她没有(you)通过权谋和斗争爬上权力的顶峰，反而形(xing)如废(fei)后、与皇帝(di)离心，没有(you)给予观众典型的“爽文”式胜利快感；同时，如懿在(zai)整个宫斗过程中几乎不曾改变，在(zai)深宫的尔虞(yu)我诈(zha)中始终(zhong)保持一种相对超然(ran)的姿态。
在(zai)宫斗中失败的如懿，赢(ying)得的是她的“姿态”，《如懿传》的本意(yi)是要张扬女性(xing)的某种“姿态”。
剧集(ji)以(yi)乾隆和如懿的爱情为主线，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兰因絮果(guo)”。“兰因”指两人的爱情起初如兰花般(ban)纯洁高雅(ya)，建立在(zai)相互尊(zun)重(zhong)和理解的基础上的。虽然(ran)乾隆是皇帝(di)，如懿仍(reng)然(ran)期(qi)盼她与乾隆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知心爱人，她与乾隆会是唯一的夫妻(qi)。
与乾隆的爱情，一度是如懿“不屑(xie)于(yu)争”的底气
由于(yu)如懿对爱情有(you)着近乎理想化的追求，她对乾隆保持着深厚且纯粹的感情，即使面对后宫各种争宠以(yi)及乾隆的一再“妥协”，她依然(ran)坚守对伴侣的信任与忠诚，相信乾隆的心在(zai)她这(zhe)边，她是不屑(xie)于(yu)斗的。如懿一直是“活得体面”，在(zai)宫斗剧中，她难得的能够保持“姿态好看”。用周迅对角色的解读来说是，“她的价值观，我觉得她是不能进入宫斗这(zhe)个东西的。她是皇后她不行，你连怨恨都不要恨，她不能杀人，她也不能用间接借刀(dao)也都不行。至少这(zhe)是我的一个标准(zhun)。”
然(ran)而，封建皇权下，只有(you)君臣，没有(you)夫妻(qi)。皇帝(di)作(zuo)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所有(you)的后宫成员，包括皇后、嫔妃等，都属于(yu)他的臣子，她们需要遵守宫廷礼法，这(zhe)是封建社(she)会严格的等级制度和君臣秩序所决定的。再加上皇帝(di)的婚(hun)姻大多是为了政治目的而安排，需要通过联姻来巩(gong)固(gu)政权、扩(kuo)大联盟或稳定边疆(jiang)，皇帝(di)对某一位嫔妃的过分偏爱，可能会引起其他势(shi)力的不满和政局的动荡，影响皇权的稳定。乾隆需要平衡后宫各方势(shi)力，他与如懿的纯真感情受到诸多因素的考验。
最终(zhong)“兰因”变成“絮果(guo)”，这(zhe)段感情变得支离破碎，并随着如懿断发，将(jiang)这(zhe)段感情彻底埋葬。在(zai)清朝满族文化中，女性(xing)的头发被视为非常重(zhong)要的一部分，是她们尊(zun)严和贞洁的象征。断发通常被视为对祖先的不敬，是对家庭和族群的背叛，在(zai)满族社(she)会中非常忌讳。如懿断发，直接违逆皇室的权威，触犯满族的传统禁忌，但也决绝地表明如懿的“姿态”——宁可玉碎，不做瓦全。
如懿断发
如懿断发，固(gu)然(ran)可以(yi)拔高到反对封建皇权的高度，但其实全剧基本均局限在(zai)性(xing)别抗争的视角上，因为与乾隆的爱情是如懿始终(zhong)的信仰(yang)。如懿信仰(yang)的崩塌，始于(yu)她与乾隆爱情的瓦解，而非封建社(she)会严苛的等级秩序、皇权的腐败和人性(xing)的扭(niu)曲；如懿一度的“体面”姿态，来自于(yu)她与乾隆爱情的底气；如懿最后的断发，是她对乾隆的失望透顶、义断情绝。
所以(yi)，《如懿传》宫斗剧的外壳下，拍的是一段爱情/婚(hun)姻的幻(huan)灭。它重(zhong)点要表达的是女性(xing)对于(yu)一段幻(huan)灭了的爱情/婚(hun)姻的“姿态”——从不屑(xie)于(yu)为抢男人而斗，到对不值得的男人的不屑(xie)。如懿的“姿态”赢(ying)了。就像导演汪俊说的，“她在(zai)一个艰(jian)难的环境里坚守自己、保持本心，是更本真、更有(you)意(yi)义的胜利，完成了一次(ci)精神(shen)上的逆袭”。
在(zai)2018年对《如懿传》的接受中，受到剧方宣传的影响，观众更多地从性(xing)别视角审视这(zhe)部剧，阶层视角是隐身的，尤其是如懿与卫嬿婉等人的出(chu)身差别，当(dang)时甚少人讨论。相反，由于(yu)卫嬿婉“奴颜媚骨”的姿态太难看，饰演卫嬿婉的李纯的微博(bo)被不少入戏太深的观众留下恶评。
《如懿传》2018年播(bo)出(chu)时，卫嬿婉的扮演者李纯微博(bo)上有(you)不少恶评
何(he)以(yi)当(dang)时性(xing)别视角流(liu)行？用戴锦华的话说：“性(xing)别议题在(zai)网络(luo)上声音响亮，始终(zhong)和一个特定的人群相呼(hu)应。她们是相对年轻的、受教(jiao)育程度较高的，更重(zhong)要的是高收入的、生活在(zai)城市的女性(xing)群体，这(zhe)些人同时也是网络(luo)原住民，擅长使用新媒体。我们可以(yi)观察(cha)到，这(zhe)样一个群体确实有(you)着越来越自觉的性(xing)别意(yi)识。”“当(dang)你们还年轻，当(dang)你们还美丽，当(dang)你们的皮肤还娇嫩，当(dang)你们成功地由于(yu)种种原因已经进入到了较高的社(she)会阶层和较高的社(she)会阶层”时，“你们所面临的现实，文化的开放，世界的视野，更多的工作(zuo)选择，更多的工作(zuo)机会，更多的生活样式”。
越来越多的观众经济独立、精神(shen)努力，拥有(you)漂亮的“姿态”，她们不屑(xie)于(yu)为男儿斗，不屑(xie)于(yu)用旁门左道(dao)实现阶层跨越，她们有(you)底气与男权切割和决裂，她们能够在(zai)如懿的精神(shen)逆袭中获得共鸣。观众很自然(ran)忽略阶层议题的存在(zai)，看不到“整个社(she)会权力结构整体地在(zai)倾轧什(shi)么人，压迫什(shi)么人”。
阶层视角：权势(shi)阶层对弱者的倾轧
对于(yu)老剧的重(zhong)新解读是短视频时代的流(liu)行趋向，由于(yu)《如懿传》2020年下架，导致对它的重(zhong)新解读有(you)些姗姗来迟(chi)。
在(zai)时下对于(yu)《如懿传》的围剿中，2018年时隐身的阶层视角，取代性(xing)别视角被放在(zai)显眼、首要的位置，成为最重(zhong)要、最出(chu)圈的评价标准(zhun)。
2023年时，一些关(guan)于(yu)卫嬿婉的重(zhong)新解读就在(zai)短视频平台上走红(hong)
阶层视角下，如懿的不屑(xie)于(yu)斗的好看“姿态”，开始暴露出(chu)它的破绽(zhan)。
如懿出(chu)身名门，自然(ran)有(you)众多仆从协助处理日(ri)常事务乃至参与宫斗，这(zhe)在(zai)一定程度上使她能够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干净”与“体面”。她超然(ran)物外的姿态带有(you)一定的文化优越感，是社(she)会结构的产物。如懿在(zai)享受特权的同时，也间接导致对底层女性(xing)的利用、奴役和剥削(xue)，脏活累活都由其他忠心奴仆做了，她超然(ran)地占据道(dao)德高地。
如懿虽然(ran)不屑(xie)于(yu)斗，不屑(xie)于(yu)各种栽赃陷害(hai)、借刀(dao)杀人，但她对于(yu)卫嬿婉等其他出(chu)身微寒的后宫嫔妃始终(zhong)带有(you)一种高高在(zai)上的“瞧不上”——觉得她们低级、粗鄙、不入流(liu)。
这(zhe)种鄙夷，首先体现的是如懿潜意(yi)识里对于(yu)等级秩序的捍(han)卫。后宫等级森严，妃嫔和宫女们的生活处处受到规(gui)矩和礼教(jiao)的约(yue)束。卫嬿婉作(zuo)为一个宫女想爬上龙床，这(zhe)种行为在(zai)当(dang)时的文化背景下可能被视为逾越本分，是对既有(you)等级秩序的挑战。如懿等人对她的指责，实际上反映的是既得利益阶层对于(yu)底层女性(xing)行为规(gui)范(fan)的严格要求和对“安分守己”的强调，如懿是等级秩序的拥护者。
一碗燕(yan)窝背后的“文化区隔”
作(zuo)为主角，如懿本人秉持的原则和价值观更倾向于(yu)忠诚、正直、光明磊落，对于(yu)卫嬿婉的野心和手段，如懿基于(yu)个人道(dao)德判断和对宫廷纯净情感的维护而产生反感，这(zhe)固(gu)然(ran)体现了如懿道(dao)德上的胜利，但如懿将(jiang)底层女性(xing)为了生存所做的合理努力也视为不齿，多少有(you)点“何(he)不食肉糜(mi)”的味道(dao)。面对卫嬿婉这(zhe)样出(chu)身低微、渴望改变命运的角色，如懿等人总是高高在(zai)上冷嘲热讽，无(wu)形(xing)中强化了宫廷中对底层出(chu)身者的偏见和限制，变成一种不自知的倾轧。
如果(guo)说2018年，观众观看《如懿传》时更多代入的是如懿的视角，那么2023-2024年对于(yu)《如懿传》的重(zhong)新解读，更多观众代入的是卫嬿婉的视角。2018年对卫嬿婉的评价中，观众更多看到的是她野心勃勃、阴(yin)险狡诈(zha)、心机深沉、自私自利的一面，那么在(zai)时下的重(zhong)新解读中，很多观众看到的是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hai)的底层小人物往上爬的顽强与韧性(xing)，看到她强大的学习能力。有(you)意(yi)味的是，对于(yu)宫斗剧中恶毒女配的重(zhong)新解读，成为一个趋势(shi)。包括《甄嬛(qiong)传》的安陵容，也得到越来越多观众的同情。
如此转变，首先体现在(zai)观众评价视角的多元化。他们不再简单地以(yi)善恶、好坏(huai)来评价一个角色，而是更加关(guan)注角色的成长历程、内心挣扎(zha)和人性(xing)复杂(za)性(xing)。观众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待卫嬿婉这(zhe)个角色。
其次(ci)，观众对权力结构和等级制度的批判意(yi)识增强，观众越来越能够体会和理解那些处于(yu)弱势(shi)地位的角色。卫嬿婉作(zuo)为剧中初始的弱势(shi)角色，对她的重(zhong)新解读是观众对传统权力结构下小人物努力跃升的肯定。
再则，社(she)会竞争的加剧，阶层固(gu)化成为一个日(ri)益突出(chu)的问题。卫嬿婉作(zuo)为一个出(chu)身卑微、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角色，符合年轻观众对于(yu)阶层流(liu)动的期(qi)望和幻(huan)想。
最后，个体主义价值观逐渐(jian)增强，年轻人更加重(zhong)视个人成就和自我实现。卫嬿婉向上爬的手段固(gu)然(ran)备受争议，但其追求个人目标、不甘现状的特质，与年轻观众追求独立、渴望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心理相契合。卫嬿婉不再是简单的反派，而是具有(you)复杂(za)人性(xing)和动机的个体。
卫嬿婉不屈不挠、善于(yu)学习
从性(xing)别视角到阶层视角的转变，何(he)以(yi)发生得如此之快？2022年7月，某明星考编(bian)事件引发的舆论危机，可谓一个分水岭般(ban)的事件。在(zai)此之前(qian)，年轻的明星考编(bian)，是网友眼里的“体制内男友”，然(ran)而短短一两年时间后，当(dang)网友用阶层视角审视这(zhe)一问题，则变成既得利益阶层的“赢(ying)者通吃”。
当(dang)年轻人发现他们面临的现实，不见得是“更多的工作(zuo)选择，更多的工作(zuo)机会，更多的生活样式”时，当(dang)他们发现自己竟然(ran)也成为弱势(shi)群体时，好看的“姿态”只是强势(shi)者自我标榜的勋章，他们自然(ran)而然(ran)就开始从阶层的视角审视问题——这(zhe)是一种朴(pu)素的、直接的经验判断，虽然(ran)他们并不一定具备相关(guan)的理论知识。
阶层视角的凸显，并不意(yi)味着性(xing)别视角失效了，也并不意(yi)味着《如懿传》就是一部一文不值的烂剧。事实上，由于(yu)原作(zuo)下架，很多网友只是经由重(zhong)新解说建立起对剧集(ji)的认知。而在(zai)重(zhong)新解读时，一些UP主存在(zai)严重(zhong)的断章取义，导致很多观众误以(yi)为UP主的解说就是剧情。
比如一张广为流(liu)传的截图中，如懿在(zai)父亲、母亲、儿子、女儿等人死去的时候，都是一张冷漠脸，却只有(you)在(zai)凌(ling)云彻受刑的时候哭泣。但凡真的看过剧集(ji)，就知道(dao)这(zhe)张截图不实。暂且不论哭泣并不是表现痛苦的唯一表演方法，剧中如懿哭泣的场面不在(zai)少数。比如惢心出(chu)嫁时，如懿的哭戏就很动人。一些评论者为了迎合观众的阶层情绪，为了“打倒如懿”，已经陷入偏颇。
又比如在(zai)合理化卫嬿婉的行为时，只选择卫嬿婉那些相对正面的举动来解说，而有(you)意(yi)或无(wu)意(yi)忽略卫嬿婉在(zai)往上爬过程中做过的不择手段、伤天害(hai)理的坏(huai)事——比如为了巩(gong)固(gu)自己的地位，卫嬿婉设计多起皇子公主被害(hai)的事件，多次(ci)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zai)短视频的重(zhong)新解读中，很多观众嗑卫嬿婉和太监进忠这(zhe)组CP。可剧中，卫嬿婉对进忠用完即弃，命人将(jiang)他活活勒死
追求个人利益固(gu)然(ran)没有(you)错，但剧中的卫嬿婉是极端的利己主义，她所遭遇的各种不公平的伤害(hai)，不能成为她无(wu)底线作(zuo)恶的理由。观众可以(yi)经由《如懿传》反思毛(mao)尖所说的“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dao)德和未来”，绝不意(yi)味着卫嬿婉就是更为高尚、值得效仿的人设。
道(dao)德视角：分众化时代的网络(luo)暴力
今年2月份，一些UP对《如懿传》的吐槽视频被投诉而下架后，一些网友开始将(jiang)批评的矛盾转向如懿的扮演者周迅。他们从幕(mu)后纪录片和周迅访谈中，搜罗周迅的“罪状”，并搭建这(zhe)样一个逻辑链：《如懿传》之所以(yi)变成烂剧，周迅是主要责任人之一，周迅改动了剧本，全剧组的人都围绕周迅转，周迅的价值观和审美影响了剧作(zuo)……一些批评者也开始对周迅的私人生活评头论足，并进行贬低。
今年2月份之后，对《如懿传》的围剿大规(gui)模(mo)转向对演员的攻击(ji)。此为网友在(zai)周迅官方工作(zuo)室下的留言。
一种更极端的批评倾向是，从阶层视角评价剧作(zuo)切换为从道(dao)德视角批评演员，他们将(jiang)周迅等同于(yu)如懿所代表的权贵阶层，批评者自动带入卫嬿婉所代表的社(she)会底层的立场，周迅被打成演艺圈里的“倾轧者”，打倒周迅仿佛成为一件特别正义凛然(ran)的事情，甚至有(you)不少人认定“周迅塌房了”。
从演员的视角来看，这(zhe)股有(you)些莫名其妙的批评浪潮，简直是无(wu)妄之灾，人在(zai)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怎么出(chu)演了一部几年前(qian)的剧集(ji)就变成自己人设崩塌了？这(zhe)恰恰正是网友道(dao)德审判的可怕威力。因为我代表道(dao)德，所以(yi)我一定是对的，我的各种发言底气很足，我的观点不由分说，我就能“代表道(dao)德指责你”，就能用舆论给你一个惨痛的教(jiao)训。
如此道(dao)德审判，在(zai)当(dang)前(qian)的舆论生态中愈发流(liu)行，网友动辄对热点事件中的当(dang)事人挥舞道(dao)德大棒，道(dao)德评价也有(you)泛化之势(shi)，娱乐圈的明星动辄“塌房”，不是违法乱纪的道(dao)德瑕疵也会被充分放大，甚至这(zhe)种所谓的“瑕疵”是网友脑补、是无(wu)中生有(you)。从对《如懿传》的围剿，转向对周迅的围剿或是如此。
道(dao)德审判的流(liu)行，首先与“弱者心态”的流(liu)行有(you)关(guan)。社(she)会竞争的日(ri)益激烈，年轻人面临前(qian)所未有(you)的压力，产生一种“弱者”心态，对不公平的感知愈发敏(min)感且强烈，不少人将(jiang)明星的高收入视为社(she)会资源分配不均的象征。
在(zai)缺乏其他有(you)效途径改变现状的情况下，一些年轻网友热衷(zhong)于(yu)扮演道(dao)德卫士，构建一种源于(yu)社(she)会共享的价值观和伦(lun)理标准(zhun)的权威，它赋(fu)予网友以(yi)正义代言人的角色，使他们在(zai)道(dao)德层面上占据高地，弥补在(zai)社(she)会结构中的弱势(shi)地位。通过强调道(dao)德规(gui)范(fan)和价值判断，“弱者”试图矫正他们感受到的不公，使强者的不当(dang)行为受到舆论和社(she)会道(dao)德的压力，以(yi)此作(zuo)为一种补偿或对抗的手段。
换句(ju)话说，心理上处于(yu)弱势(shi)地位，便在(zai)道(dao)德上抢占高地，将(jiang)道(dao)德领域作(zuo)为争取公平正义的战场，打倒那些“为富不仁”的强者。这(zhe)个过程让参与者感受到前(qian)所未有(you)的权力感。
而分众化时代，加剧了道(dao)德审判的风气。诚如戴锦华所言：“海量网络(luo)信息的涌流(liu)，令任何(he)社(she)会立场，哪(na)怕是极为荒谬的立场，获得充分理据和例证；而同气相求的社(she)群状态相互加盟、背书，则给予你充分的自信和确定。反思的缺席，令人们亦难于(yu)追问支配了自己立场与判断的利益结构。于(yu)是，你可能体认到的只是、只能是自己的真理性(xing)和对手的悖谬。于(yu)是，不是思想、观点的论战或交锋，而是人身攻击(ji)、道(dao)德污名；更有(you)甚者，便是人肉搜索，‘破次(ci)元壁’恫吓。”
互联网时代，信息以(yi)前(qian)所未有(you)的速度和量级被创造和传播(bo)。这(zhe)既包括权威、客观的信息，也充斥着错误、偏见乃至虚假的内容。信息的泛滥使得任何(he)观点，无(wu)论多么极端或荒谬，都能找到看似合理的论据和例子来支持，从而在(zai)网络(luo)上获得存在(zai)感和影响力。
网络(luo)空间倾向于(yu)形(xing)成“回音室”效应，人们更倾向于(yu)加入和自己观点相似的群体。在(zai)这(zhe)样的社(she)群中，个人的观点不断得到强化，而对立意(yi)见往往被忽视或排斥。这(zhe)种环境给予个体强烈的认同感和自信心，同时也加剧了观点的极化，减少了对话和理解的空间。
在(zai)信息过载和社(she)群同质化的背景下，个体往往缺乏动力或机会进行深入的自我反思和批判性(xing)思考。人们很少质疑自己立场背后的利益驱动或思维定式，难以(yi)超越自身的局限去审视问题。对于(yu)支配个人立场和判断的深层社(she)会结构和利益关(guan)系，很多人难以(yi)有(you)意(yi)识地进行追问和分析。
由此，网络(luo)上的交流(liu)很可能不是基于(yu)理性(xing)和建设性(xing)的观点交锋，而是道(dao)德审判的强化。当(dang)人们深信自己掌握绝对真理，并将(jiang)对方视为不可理喻的对立面时，就会导向对个人的人身攻击(ji)和道(dao)德指责，甚至是通过“人肉搜索”等方式进行的网络(luo)暴力。
所以(yi)戴锦华说：“有(you)些网络(luo)的声音、网络(luo)的评价，简直就是网暴，根本不是什(shi)么网络(luo)媒体、网络(luo)评价，那是网络(luo)出(chu)现之后始料未及的一种全球性(xing)的暴力形(xing)态。而这(zhe)种暴力形(xing)态在(zai)近年来格外突出(chu)，是因为它被信息茧房所强化，同样造成了整个社(she)会的部落化……现在(zai)我们是完全地进入到分众社(she)会，分众文化，在(zai)某一个圈层当(dang)中就是遮天蔽日(ri)。”
B站对于(yu)《如懿传》的围剿狂欢，起初就是一个圈层事件，而今对于(yu)周迅的围剿，同样是某个圈层里的狂欢。固(gu)然(ran)阶层视角的引入，打开我们审视《如懿传》的崭新视角，然(ran)而，当(dang)阶层视角成为唯一、当(dang)道(dao)德视角成为一种“代表道(dao)德惩戒你”的党同伐异，那么对《如懿传》的围剿、尤其是对于(yu)演员个人的围剿，也有(you)网络(luo)暴力的趋势(shi)。这(zhe)是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的。
当(dang)务之急是，将(jiang)这(zhe)类(lei)导向网暴的圈层议题重(zhong)新引入到公共论域，“有(you)公共空间，有(you)最大公约(yue)数共同关(guan)注的情况下”展开理性(xing)讨论，进行必要纠偏。当(dang)然(ran)，评价标准(zhun)变化背后隐藏的时代因素以(yi)及暴露的各种问题，也需要更多聚焦，并寻求破解之道(dao)，否则，郁积的情绪总会找寻它的宣泄(xie)口，《如懿传》不会是最后一个被围剿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