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离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还有25年，我们要做好理论准备,中国,国家,市场经济

?文(wen)观察者网(wang)高艳(yan)平

立足现实，亟待理(li)论创新

观察者网(wang)：中央文(wen)件提出“推进经济体制(zhi)改革要从现实需(xu)要出发，要从最紧迫的事情抓起，在解决实践问题中深化理(li)论创新、推进制(zhi)度创新。”在经济体制(zhi)改革领域，比较要害的就是坚(jian)持“两个毫不动摇”的问题。为什(shi)么过去几年来(lai)中央不断地(di)强调坚(jian)持“两个毫不动摇”，背(bei)后(hou)反映了哪些理(li)论层面和实践层面的问题？

姚洋：中央不断强调两个不动摇，因为这(zhe)非常(chang)重要。中国经济能够走到今天，无论国企还是民营都起了非常(chang)重要的作用。

我(wo)自己(ji)是国营企业子弟，我(wo)知道这(zhe)些年国营企业是怎(zen)么走过来(lai)的。我(wo)自己(ji)也曾经在西安电力机械制(zhi)造公司(si)工作过，这(zhe)是1950年代(dai)就建起来(lai)的一家国有企业，现在是央企西电集团。看着(zhe)这(zhe)样的国营公司(si)70多年走下来(lai)，能够切身体会到国有企业是为国家发展建设做出了巨(ju)大贡献的。

另一方面我(wo)们也看到，在过去40多年的改革开(kai)放进程中，民营企业突飞猛进，已经成了中国经济增(zeng)长的主力军(jun)。

国有企业在改革开(kai)放“前30年”发挥了重要作用，改革开(kai)放之后(hou)，他们有的转制(zhi)了，有的“瘦身”了，但是国有企业为我(wo)们国家的经济发展打下了雄厚的基础(chu)，创造了机遇，培养了人才。在很大程度上而言，民营企业的腾飞正是在国有企业“前30年”创造的知识基础(chu)之上发展起来(lai)的。

到如今，我(wo)们可以看到，无论是社会主义国家还是资本主义国家，没有一个国家的经济是纯国有的，或(huo)者纯私有的。

在中国的经济发展实践中，民营和国有都很重要。民营经济有创新的活力，国有企业可以实施国家战略政策，并且(qie)在一些民企不愿(yuan)意(yi)干(gan)的、外部性比较强的领域发挥重要作用。

我(wo)们应该从实践和理(li)论两个层面来(lai)理(li)解“两个毫不动摇”。实践层面讲，在中国我(wo)们一直(zhi)说民营企业的贡献“56789”，即民营企业贡献了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术创新成果，80%以上的就业，以及90%的企业数量。

不仅如此(ci)，根据中国社会科学(xue)院国家资产负债表研(yan)究(jiu)中心的估算，2010-2019年间，中国居民财富占国家总财富平均占比为75.2%，而政府净资产只占不到30%。很明显，我(wo)们的经济既有国有的成分，也有民营的成分，而且(qie)从规(gui)模上讲，我(wo)们民营的成分反而更(geng)大。

中国的财富分配（2000-2019） 单位：万亿元（左轴）。中国社会科学(xue)院国家资产负债表研(yan)究(jiu)中心（CNBS）

既然这(zhe)样，该如何去理(li)解我(wo)们基本经济制(zhi)度所说的“公有制(zhi)为主体”，我(wo)觉得这(zhe)个还需(xu)要理(li)论上的澄清(qing)，因为我(wo)们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zhi)度是写入宪法的，必须是准确无误的。

中央为什(shi)么反复提“两个毫不动摇”，正是因为其背(bei)后(hou)的理(li)论不能充分解释(shi)现实问题，给市场(chang)造成了一些困惑。我(wo)跟民营企业家接触的时候，特别是那些水(shui)平比较高的民营企业家，他们会问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宪法里写公有制(zhi)占主体，也即是国有占主体，那么怎(zen)么理(li)解国有占主体？

所以说，我(wo)们需(xu)要推动理(li)论创新，更(geng)加清(qing)晰地(di)阐释(shi)我(wo)们以公有制(zhi)为主体的经济制(zhi)度，这(zhe)个阐释(shi)要能够反映我(wo)们的现实，缓解市场(chang)主体的“所有制(zhi)焦虑”。

“退场(chang)论”歪曲了马克思主义

观察者网(wang)：您还提到一些理(li)论工作者也说，当前的经济制(zhi)度，即公私混合所有制(zhi)是过渡性安排，将来(lai)中国必定要回到公有制(zhi)，这(zhe)恐怕也是造成非公市场(chang)主体困惑的一个原因？

姚洋：是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阶段论指出，人类社会发展有五个阶段，最后(hou)的目标是过渡到共产主义。

按照(zhao)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描述，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消灭私有制(zhi)，实现生产资料公有制(zhi)。那么随着(zhe)我(wo)们社会主义的发展，从初级阶段到中级阶段，再到高级阶段，是不是国有的成份要越(yue)来(lai)越(yue)大，如果这(zhe)样的话，民营企业是不是该退场(chang)了？

所以，时不时有一些人就跳出来(lai)，说所谓民营企业职责完结了，可以退场(chang)了。我(wo)跟一些民营企业家交流(liu)的时候，他们说，我(wo)都准备好了，这(zhe)全是国家的，我(wo)现在只不过是替国家掌管一下这(zhe)些资产，国家想要我(wo)随时拱手相让。如果民营企业家有这(zhe)种(zhong)心态，就会影响他们的投资意(yi)愿(yuan)。

观察者网(wang)：您认为，这(zhe)种(zhong)“当前的公有制(zhi)为主体、多种(zhong)所有制(zhi)经济共同发展是过渡性安排”言论，理(li)论上其实是对(dui)马克思的歪曲，于改革实践来(lai)说，也不利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xing)事业的推进，可否解释(shi)一下？

姚洋：马克思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揭示了资本主义很多规(gui)律，但没有人是圣人，不可能预测未来(lai)。

事实上人类社会的“五阶段论”不是马克思的首创，是苏格兰(lan)一位启蒙运动思想家、大法官凯姆斯勋爵（Lord Kames）提出来(lai)的。他创造性地(di)提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四阶段理(li)论。这(zhe)四个阶段是：狩猎阶段、游(you)牧阶段、农业阶段和商业阶段。第四个商业社会阶段，实际上就是资本主义，马克思在此(ci)基础(chu)上，增(zeng)加了一个共产主义阶段。

在我(wo)看来(lai)，人类社会四阶段、五阶段论和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本质上是一回事儿。马克思也是西方人，西方人生活在一神教的国家里，他们容(rong)易相信世界有终极(ji)真理(li)。

在中国传统文(wen)化里，我(wo)们不相信有终极(ji)真理(li)。这(zhe)就是为什(shi)么我(wo)们有“两个结合”的创新来(lai)指导(dao)中国的发展，即把(ba)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li)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wen)化相结合。在这(zhe)个意(yi)义上来(lai)说，我(wo)们是用中国的文(wen)化吸纳甚至(zhi)改造了西方的文(wen)化，别忘了马克思主义是西方文(wen)化之一，它带有西方的烙印。

因此(ci)我(wo)们在改革开(kai)放之后(hou)的经济体制(zhi)改革，否定了苏联式社会主义的“正统”制(zhi)度安排，创造性地(di)肯定了私营经济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作用，我(wo)们建立了以公有制(zhi)为主体，多种(zhong)所有制(zhi)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zhi)度，确定了市场(chang)在资源配置中的主体地(di)位。

马克思塑像

党的实践“超越(yue)”了马克思的经典政治经济学(xue)理(li)论。一些理(li)论工作者因此(ci)倾(qing)向于认为，当代(dai)的经济制(zhi)度是过渡性的，最终中国还是要全面实现公有制(zhi)。这(zhe)种(zhong)观点其实就是一种(zhong)线性历史观，它不但没有得到历史证(zheng)明，也不是马克思的原意(yi)。

回到当下，我(wo)们还需(xu)要继(ji)续理(li)论创新，寻求新的解释(shi)对(dui)于当前团结国企和民企很重要，因为渲染国企和民企的对(dui)立，不利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xing)事业。我(wo)们要通过理(li)论创新来(lai)解决根本性的问题。

社会主义就是要消除不平等(deng)的权力关系

观察者网(wang)：这(zhe)些年，随着(zhe)互联网(wang)行业的飞速发展，网(wang)络上所谓“资本家”“压榨”“打工人”的网(wang)络用语(yu)挺(ting)普遍的。您如何理(li)解当前社会主义市场(chang)经济条件下的劳(lao)资关系？

姚洋：这(zhe)就是要理(li)解马克思的伟大之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xue)哲学(xue)手稿》里，就揭示了一个非常(chang)重要的规(gui)律：那就是市场(chang)经济会出现人的异化。

《资本论》 的思想源头可以回归到写《1844年经济学(xue)哲学(xue)手稿》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他就意(yi)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和劳(lao)动者之间紧张的雇佣关系。

在资本主义初期，雇佣者数量庞大，而资本是很少的。按照(zhao)新古典经济学(xue)的理(li)论，雇员处于市场(chang)的长边，长边没有什(shi)么权力，一位雇员如果不想干(gan)，有一大堆(dui)人等(deng)着(zhe)进来(lai)；而资本家位于市场(chang)的短边，因而拥有了权力，可以去挑劳(lao)动者，干(gan)得不好，还可以开(kai)除员工。所以在这(zhe)种(zhong)情况下，劳(lao)动者的收入被压到最低(di)，这(zhe)就出现了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就是劳(lao)动者相对(dui)于资本的异化。

劳(lao)动者生产了大量的产品，但是劳(lao)动者不能支配这(zhe)些产品。对(dui)于劳(lao)动者而言，生产的越(yue)多，劳(lao)动的异化程度越(yue)大；此(ci)外，对(dui)劳(lao)动者本身而言，劳(lao)动已经不再是一个自发的行为，而纯粹是为了生存才会去劳(lao)动，劳(lao)动者也不再受自己(ji)控制(zhi)，而是受制(zhi)于外在的力量。马克思在那个时代(dai)提出了劳(lao)动异化论，这(zhe)是一个非常(chang)了不起的理(li)论创新。

而且(qie)，无论在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只要有市场(chang)的交易，就会存在这(zhe)样的一种(zhong)权力关系。这(zhe)和新古典经济学(xue)理(li)论不同，在新古典理(li)论里面，市场(chang)经济不存在权力关系，因为这(zhe)都是双方自愿(yuan)交易。

很多人可能听(ting)过白毛女的故事，按照(zhao)新古典经济学(xue)的理(li)论，黄世仁(ren)和杨白劳(lao)签合约，权力双方是平等(deng)的。但很显然这(zhe)是不对(dui)的，他们之间当然存在权力关系，因为黄世仁(ren)掌握了稀缺的资源——钱(qian)，而杨白劳(lao)一无所有。

在西方一些左翼经济学(xue)家圈里，这(zhe)个话题直(zhi)到今天仍然是热门(men)研(yan)究(jiu)主题。我(wo)就记得1990年代(dai)初我(wo)去美国读书，上我(wo)导(dao)师Michael Carter的课(ke)，第一节就讲马克思，我(wo)当时很吃惊：因为在中国，我(wo)们1986年毕业的那届本科生没学(xue)过《资本论》，考研(yan)究(jiu)生都不考政治了；而到了美国发现，他们还在学(xue)马克思。

那门(men)课(ke)我(wo)写的课(ke)程论文(wen)就是关于土地(di)租赁合同的权力问题。张五常(chang)的《佃农理(li)论》那本书在国内(nei)很火，大家推崇备至(zhi)。我(wo)读了之后(hou)，就觉得它不对(dui)，因为他没有考虑租赁合同中的权力关系。

我(wo)的合作者北大习研(yan)院的董彪写过一篇文(wen)章发表在《哲学(xue)研(yan)究(jiu)》上，我(wo)觉得非常(chang)了不起。文(wen)章说，资本主义条件下之所以存在剥(bao)削，是因为在劳(lao)资关系中资本拥有对(dui)劳(lao)动者的权力。

《劳(lao)动法》是社会主义国家保(bao)护劳(lao)动者权益、消除资本权力关系的重要工具

社会主义条件下也有雇佣关系，但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根本性差别在于，资本主义会听(ting)之任之，认为权力是自由交易的一部分；但是在社会主义不行，社会主义就是要消除这(zhe)种(zhong)不平等(deng)的权力关系。怎(zen)么消除？那就通过很多立法，包括《劳(lao)动法》、《合同法》等(deng)等(deng)保(bao)护措施。

2008年我(wo)们的《劳(lao)动法》刚开(kai)始实施的时候，很多人反对(dui)，认为这(zhe)会提高商务成本，不利于中国制(zhi)造业的发展。我(wo)就非常(chang)赞(zan)成《劳(lao)动法》的实施，因为社会主义就是要保(bao)护劳(lao)动者，就是要去除劳(lao)动者和资本拥有者之间的权力关系。

回到你的问题，这(zhe)些年，所谓的“资本家”、“压榨”、“打工人”、“被算法操纵的人”在互联网(wang)上流(liu)行，背(bei)后(hou)是有非常(chang)深的哲学(xue)道理(li)，马克思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都提出来(lai)了：只要搞市场(chang)经济，这(zhe)是不可避(bi)免的。

所以，我(wo)们搞社会主义，就是要解决这(zhe)个问题，就是要保(bao)护劳(lao)动者。

信息时代(dai)，资本已成为中性生产要素

观察者网(wang)：您还分析了资本和劳(lao)动的关系演变，来(lai)论证(zheng)我(wo)们要放弃剥(bao)削理(li)论。您说，在信息时代(dai)，已经不再是资本雇佣劳(lao)动的一统天下，还有劳(lao)动雇佣资本的情形(xing)，怎(zen)么理(li)解？

姚洋：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dai)，资本雇佣工人是常(chang)态，工人无法掌握自己(ji)的所有产品，马克思因此(ci)认为工人处于剥(bao)削状态。这(zhe)是马克思动员无产阶级起来(lai)革命所做的论证(zheng)。

但是资本演化至(zhi)今，到今天的信息时代(dai)，已经不再是资本雇佣劳(lao)动的天下。比如说马斯克，或(huo)者中国的任正非、张瑞敏这(zhe)些企业家，他们也是劳(lao)动者，只不过是高级劳(lao)动者。因为他们对(dui)行业的敏锐判断和企业家精神，他们的劳(lao)动反而成为稀缺品，资本都抢着(zhe)给他们投钱(qian)。

在这(zhe)种(zhong)情况下，他们有权去选(xuan)择资本。很明显，现在早已经不是马克思所处的资本独大的社会了。劳(lao)动和资本的对(dui)立也不是绝对(dui)的了，资本已经成为一个中性词。

此(ci)外，我(wo)们还可以想象未来(lai)，如果资本全民所有，资本的权力基本上就消失掉了，因为每个人都是股东。更(geng)具体一点，如果将来(lai)出现一个全民持股的股票(piao)市场(chang)，每个老百姓都是参与者，都是股东，没有谁掌握了更(geng)多的资本，权力关系也就消失了。

未来(lai)掌握AI机器人的人可能变成规(gui)制(zhi)对(dui)象，而不是资本。图(tu)为MIT研(yan)发的人脑(nao)意(yi)念控制(zhi)机器人

在未来(lai)的人工智能时代(dai)，掌握AI的人有可能成为市场(chang)短边的那个人，他们可能会成为新的权力拥有者，那时候就需(xu)要新的市场(chang)规(gui)制(zhi)去去除这(zhe)种(zhong)权力关系，保(bao)护普通劳(lao)动者。因为既然他们掌握了机器人，就掌握了生产，就掌握了权力，也就掌握了收入。

我(wo)说这(zhe)段话的目的是想说，在当前和未来(lai)的信息科技社会，资本和劳(lao)动的对(dui)立在弱化，加之社会主义对(dui)资本权力的限制(zhi)，资本已经成为中性的生产要素。所以，我(wo)们应该放弃劳(lao)资剥(bao)削理(li)论，因为这(zhe)不利于凝聚全国各阶层，不利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xing)。

“高水(shui)平社会主义”理(li)论体系急需(xu)建立

观察者网(wang)：所以您在《论中国社会主义》这(zhe)篇文(wen)章中提出来(lai)“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理(li)论，首先要告(gao)诉大家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历史任务已经大致完成；在这(zhe)个“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理(li)论框架下，公私混合所有就是中国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zhi)度的常(chang)态，而不是过渡性的，试图(tu)从根本上缓解公私二元对(dui)立、劳(lao)资对(dui)立的社会焦虑？

姚洋：对(dui)。“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zhe)个概念，最早见于1958年6月17、18日，北京经济学(xue)界举办纪念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li)人民内(nei)部矛(mao)盾的问题》出版一周年座谈会，时任中国科学(xue)院经济研(yan)究(jiu)所代(dai)理(li)所长孙冶方的发言。

1981年6月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lai)党的若干(gan)历史问题的决议》，第一次在党的正式文(wen)件里使用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提法。1987年10月党的十三大报告(gao)对(dui)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li)论进行了系统的阐述。

我(wo)也认真对(dui)比了这(zhe)个阐释(shi)对(dui)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定义后(hou)发现，现阶段除了还没有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xing)，其余的都已经完成了。

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任务完成之后(hou)，我(wo)们往何处去？离2049年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xing)，我(wo)们还有25年时间，这(zhe)就需(xu)要做好理(li)论上的准备，对(dui)现有的理(li)论框架有所突破。

党的二十大报告(gao)提出“构建高水(shui)平社会主义市场(chang)经济体制(zhi)”，并作出战略部署(shu)。那么，什(shi)么是高水(shui)平社会主义市场(chang)经济体制(zhi)？

在我(wo)们看来(lai)，初级阶段任务完成之后(hou)，我(wo)们的社会主义应该进入一个长期稳定时期，其主要标志就是形(xing)成一个关于中国社会主义长期存在的新理(li)论。我(wo)们认为，高水(shui)平社会主义就是这(zhe)样一个“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阶段 。

在这(zhe)个阶段，我(wo)们要吸取(qu)共产主义社会的某些图(tu)景，将其落实到社会主义目标任务之中。马克思主义描述的共产主义图(tu)景之一，就是要实现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我(wo)们认为，高水(shui)平社会主义即“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阶段”，应当以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作为社会目标。

在“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阶段”，社会主义应该体现在政治层面，即中国共产党领导(dao)，以及中国共产党领导(dao)的政府对(dui)于市场(chang)的规(gui)制(zhi)。

在经济领域，我(wo)们的改革开(kai)放是中国共产党创造性地(di)应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li)的成功案例，经济体制(zhi)改革的主导(dao)目标就是创造微观主体，建立市场(chang)经济、改进效率。在新时代(dai)要构建高水(shui)平社会主义，就必须吸收改革开(kai)放的宝贵经验，放弃剥(bao)削理(li)论。

而且(qie)往前看，剥(bao)削理(li)论是不利于凝聚全国各阶层的理(li)论，不利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xing)。对(dui)所有制(zhi)的讨论，应该把(ba)效率作为主要标准。因为一个没有效率的社会，它最终就会在竞争的格局下被淘汰了。

当前很多欧洲国家也宣称(cheng)他们的经济有社会主义成份，比如高福利、对(dui)劳(lao)动者的保(bao)护等(deng)等(deng)。但是欧洲国家仍是处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他们是做不到社会主义的，因为我(wo)刚说了社会主义是政治的，它不是经济的。

社会主义的教育事业必须坚(jian)持公有制(zhi)占主导(dao)，图(tu)为四川(chuan)大凉山的孩子们

就大的原则来(lai)讲，公有制(zhi)适合用外部性比较大且(qie)无法分割或(huo)需(xu)要政府出面协调的领域，比如国防、城市基础(chu)设施建设和基础(chu)科研(yan)活动等(deng)领域，公有制(zhi)更(geng)能发挥作用。在一些存在外部性、且(qie)可以通过市场(chang)竞争机制(zhi)进行供给的领域，私人拥有尽管可行，但是可能带来(lai)很大的社会负面效应，公有制(zhi)应当占主导(dao)地(di)位，比如教育和医疗。

除此(ci)之外，竞争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因为私人用于比公有更(geng)有效率。当然，效率不能脱(tuo)离国内(nei)外的经济形(xing)势，公私比例也应随时间进行动态调整。就当前中国而言，确保(bao)共有的边界、保(bao)护私有产权、增(zeng)进市场(chang)活力是中国在世界竞争中取(qu)胜的不二法则。

由此(ci)以来(lai)，由于中国社会主义的长期性，我(wo)们就不存在增(zeng)进公有成份的客观条件和主观动力。新时代(dai)的一个重要任务是纠正过去几十年一些领域存在的乱象，如腐败(bai)、官商勾结和两极(ji)分化，但这(zhe)不意(yi)味着(zhe)回到一大二公的时代(dai)，而是在纠偏之后(hou)，确保(bao)有为政府发挥好市场(chang)监督作用，让市场(chang)在更(geng)加规(gui)范(fan)的层次实现良性运行。

中国社会主义的政治体现

观察者网(wang)：您提到，“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常(chang)态下，社会主义应该体现在政治层面，即中国共产党领导(dao)，以及中国共产党领导(dao)的政府对(dui)于市场(chang)的规(gui)制(zhi)。具体怎(zen)么理(li)解？

姚洋：首先是政治上，必须要有一个政治力量，即中国共产党，把(ba)共产主义的理(li)念作为她的旗(qi)帜，也就是把(ba)《共产党宣言》里说的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作为执政目标。她领导(dao)的政府来(lai)规(gui)制(zhi)市场(chang)，消除市场(chang)的权力关系，特别是消除资本拥有的权力。

其次提升劳(lao)动者的价值，我(wo)觉得这(zhe)是社会主义的第一要务；同时，在经济上，得讲效率；怎(zen)么讲效率，当然要市场(chang)来(lai)推动。这(zhe)是人类经过痛苦的实践证(zheng)明了的：市场(chang)是最有效率的资源配置手段。

但是，共产党领导(dao)的政府要发挥调节者的作用，对(dui)市场(chang)进行规(gui)制(zhi)。其目的一方面是要保(bao)障市场(chang)运行的效率，第二方面要实现一定的社会目标。

社会主义的市场(chang)调节者还要保(bao)障市场(chang)中人的尊(zun)严、推进共同富裕(yu)等(deng)

除了效率之外，社会主义的市场(chang)调节者还要保(bao)障市场(chang)中人的尊(zun)严、鼓(gu)励(li)特定产业发展、防止政商联盟(meng)干(gan)预经济活动、推进共同富裕(yu)等(deng)。比如我(wo)们的扶贫工程，这(zhe)就是很典型(xing)的中国社会主义政治表现的例子。

也就是说，社会主义能够比资本主义更(geng)好地(di)平衡个体自由和社会目标，更(geng)好地(di)推动社会向美好社会迈进。

第三就是再分配，再分配的目标就是一切为了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以此(ci)来(lai)实现共同富裕(yu)。

社会主义的福利就是要实现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

观察者网(wang)：前面您提到，很多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也有高福利、对(dui)劳(lao)动者的保(bao)护等(deng)等(deng)。比如有报道说，法国的华人一周工作超过40小时，被警告(gao)违(wei)法。这(zhe)个方面如何区别中国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

姚洋：如果你读过卡尔·波兰(lan)尼的《伟大的转型(xing)》，就能明白，资本主义能够存活到今天，就是因为社会的反抗，因为市场(chang)打破了社会纤维，破坏了社会组织，把(ba)许多人都变成了赤贫的人，社会因此(ci)就要反抗。

社会反抗的结果就建立了福利制(zhi)度，有了政府对(dui)市场(chang)的干(gan)预，这(zhe)样资本主义才能活到今天。

那么，社会主义的福利和资本主义的福利有什(shi)么差别呢？

我(wo)觉得至(zhi)少在一战之后(hou)，特别是当代(dai)社会，西方的福利已经变成了政客和选(xuan)民之间的一种(zhong)交易。有些人很喜欢说1980年代(dai)的美国里根总统多么伟大，这(zhe)是错误的。里根所谓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就是给企业减税，税收就减少了，政府公共支出被大幅削减。

看美国共和党总统的政绩，应该看它对(dui)老百姓的福利支出。里根执政的8年，美国政府的债务大增(zeng)，街头罢工频发。而且(qie)1980年代(dai)的美国经济并不好，高通胀，高利率，美元贬值，直(zhi)到1990年代(dai)克林顿执政时期美国经济才得以恢复。

我(wo)的意(yi)思是想说，所谓的新自由主义只是表面的，特别是当美国民主党官员想照(zhao)顾老百姓的利益，西方的福利就变成一种(zhong)换取(qu)选(xuan)票(piao)的交易了。所以资本主义的再分配没有一个终极(ji)目标，选(xuan)票(piao)和集团利益是它唯(wei)一的动力。

而我(wo)们社会主义的福利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lai)理(li)解。回到马克思，我(wo)们为什(shi)么要给老百姓提供福利，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写的就是，共产主义是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xing)式”。我(wo)觉得我(wo)们应该把(ba)这(zhe)个口号，公开(kai)写在中国社会主义的旗(qi)帜上。

姚洋教授(shou)认为，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应该作为“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阶段的最高目标

怎(zen)么去促进每个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增(zeng)进每个人的基本能力？

按照(zhao)当代(dai)左翼经济学(xue)家、政治哲学(xue)家阿马蒂(di)亚·森（Amartya Sen）的说法，就要求政府关注和提升每个人的能力。而中国儒家学(xue)说超越(yue)森的地(di)方在于，既强调国家和社会要创造条件让每个人充分发挥自己(ji)的能力，特别是收入能力，也鼓(gu)励(li)个人充分利用这(zhe)些条件，即强调“授(shou)人以渔”。因而我(wo)们不提倡(chang)简(jian)单地(di)发放福利，把(ba)收入拉平。后(hou)者是不可持续的，即使是北欧国家也曾经患上福利社会病。

如果人民看不起病，怎(zen)么全面发展？如果孩子上学(xue)困难，怎(zen)么自由和全面的发展？如果年轻人走不出深山老林，他们怎(zen)么能获得自由和全面的发展？

所以，社会主义的政府要投资于民，为民众提供福利。这(zhe)样的解释(shi)和我(wo)们的传统文(wen)化价值观是接近的，在中国儒家精英文(wen)化里，我(wo)们想要的平等(deng)是机会的平等(deng)，而不是结果的平等(deng)。在市场(chang)分配层面，儒家赞(zan)同亚里士(shi)多德说的比例原则，即一个人的所得与他的贡献成比例。只要我(wo)们为每个人提供发挥潜能的平等(deng)机会，儒家相信每个人都具备成圣成贤的潜能。

但是，为什(shi)么推动共同富裕(yu)提出“第三次分配”的时候，很多企业家就害怕，是不是要搞平均主义，要“削峰填谷”？可见还有很多人对(dui)平等(deng)的观念还停留(liu)在”打家劫舍”和“均贫富”的阶段。

所以要推动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社会主义政府就得从底层做起，提高每个人的能力，或(huo)者说给每个人发挥自己(ji)能力提供条件，使得他们有平等(deng)的机会到市场(chang)上去打拼，之后(hou)凭(ping)个人能力愿(yuan)赌输赢，这(zhe)是中国人能够接受的。

所以，我(wo)认为不能机械地(di)理(li)解“两个结合”。要建立一套社会主义的共同富裕(yu)理(li)论，必须要让中国老百姓能接受，就是要把(ba)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的优秀传统文(wen)化结合起来(lai)：不是均贫富，不是搞平均主义，而是托底。

托底就是给每个人创造条件，让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ji)的能力。就像中专生姜萍，如果真是人才，社会就应该给她创造条件，让她有机会深造，不能把(ba)人才埋没了。

观察者网(wang)：您试图(tu)为后(hou)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构建一套理(li)论体系，并称(cheng)之为“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前面您讲了这(zhe)个框架下的社会主义经济制(zhi)度，又讲了其价值取(qu)向，即实现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据报道此(ci)次三中全全会主题是全面深化改革和中国式现代(dai)化，您认为这(zhe)个理(li)论创新对(dui)于中国式现代(dai)化的建议意(yi)义何在？

姚洋：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chang)经济走到今天，在实践方面已经日渐成熟，但是理(li)论创新滞后(hou)，亟需(xu)理(li)论工作者的理(li)论创新。

在经济体制(zhi)改革领域，其中要解决的突出问题就是：公私对(dui)立、社资对(dui)立的二元思维仍时不时冒出来(lai)干(gan)扰党的方针和政策。如果还简(jian)单以一种(zhong)实用主义的态度对(dui)待资本和市场(chang)，都难以为高水(shui)平社会主义市场(chang)经济建立牢固的理(li)论基础(chu)。

在我(wo)们试图(tu)构建的“稳定的中国社会主义”框架下，中国的社会主义是一种(zhong)长期稳定的形(xing)态，我(wo)们的经济制(zhi)度确立了混合所有制(zhi)和市场(chang)原则，我(wo)们再分配的目标就是提升民众的能力水(shui)平。这(zhe)不仅可以缓解所有制(zhi)焦虑，最大范(fan)围团结社会各界人士(shi)、整合社会力量投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xing)事业，同时，也可以为共同富裕(yu)提供理(li)论支撑。

这(zhe)是一个兼有马克思主义学(xue)说、新古典经济学(xue)和政治哲学(xue)的跨学(xue)科研(yan)究(jiu)，理(li)论创新很难，但我(wo)认为这(zhe)是学(xue)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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