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xin)
在当代文(wen)学(xue)光谱中(zhong)，埃莱(lai)娜·费(fei)兰(lan)特是(shi)最擅长于挖掘女性隐秘内心(xin)的作家之一。早在引爆“费(fei)兰(lan)特热潮”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出版之前(qian)，她(ta)就已然是(shi)一个展露出烁烁才华的成熟作家了(le)。
在《暗处的女儿(er)》中(zhong)，费(fei)兰(lan)特的叙事有一种(zhong)不受束缚的自(zi)由，人物在不同的场域中(zhong)丝滑无阻地穿行——过往与当下、自(zi)我(wo)与他者、母亲与女儿(er)、思绪与现实，所有交界的界石在笔下消融。尤其是(shi)人物意识(shi)与现实的脱轨(gui)，不经(jing)任(ren)何提示直接转接；意识(shi)开始漫漶，现实被(bei)淹没，过往伴(ban)随着(zhe)意识(shi)的浮(fu)想联翩不断肆虐与侵蚀着(zhe)主人公(gong)；意识(shi)不绝如缕，有时甚至(zhi)像套娃一样，在回溯中(zhong)进(jin)行回溯。《暗处的女儿(er)》同样延(yan)续了(le)《被(bei)遗弃的日子(zi)》中(zhong)那混乱同时私(si)密难(nan)以(yi)启齿的心(xin)灵湍流，费(fei)兰(lan)特持续地挑战着(zhe)内心(xin)私(si)密性的极限，也挑战着(zhe)社会价值观困住(zhu)女性的冰冷牢笼。
复(fu)杂而迷人的人物
费(fei)兰(lan)特之所以(yi)在女性主义作家中(zhong)独树一帜，原因或许在于她(ta)那男(nan)性作家难(nan)以(yi)比拟的深刻度与洞察力——很少有男(nan)性作家能写出她(ta)那样真切(qie)的句子(zi)。费(fei)兰(lan)特证明了(le)只有女性作家才能写出真正的女性主义文(wen)学(xue)作品(pin)。一个作家可以(yi)不去犯(fan)罪，也能逼真地临摹出罪犯(fan)的感受。然而任(ren)何男(nan)性作家不可能不去经(jing)历女性的体验，而逼真地表述出女性的感受。费(fei)兰(lan)特有捕(bu)捉(zhuo)女性身体与心(xin)理变化的能力，在她(ta)的笔下，生理和心(xin)理在女性身上同频率地变化着(zhe)。这种(zhong)结合营造(zao)出了(le)一种(zhong)特殊的氛围(wei)：她(ta)的文(wen)字既客观公(gong)正，但同时又蕴含着(zhe)深层的恐怖。
费(fei)兰(lan)特笔下的人物复(fu)杂而迷人，或者说因复(fu)杂而迷人。她(ta)的人物往往被(bei)截然相反(fan)的感情所交织着(zhe)。她(ta)的人物对(dui)读者有着(zhe)近乎狂热的坦诚(cheng)，总是(shi)将自(zi)己拆分得七零八落(luo)，显露无遗。很多作家为了(le)塑造(zao)人物的复(fu)杂性，常使用的方法为“双重表达”，譬如通(tong)常让人物对(dui)一个对(dui)象或者符号爱(ai)恨(hen)交织——但通(tong)常这种(zhong)爱(ai)恨(hen)都仅仅浮(fu)于表面。费(fei)兰(lan)特会将这种(zhong)爱(ai)恨(hen)立体化。比如勒达对(dui)自(zi)己两个女儿(er)的感情，有着(zhe)对(dui)自(zi)己母亲隐含的竞争、在社会观念(nian)下的自(zi)我(wo)约束与实现理想两者夹缝中(zhong)心(xin)态的此起彼伏(fu)，以(yi)及看到自(zi)己在女儿(er)身上某些东西得以(yi)延(yan)续——她(ta)的欢喜与失落(luo)很大(da)程度上都源于此，甚至(zhi)导致了(le)她(ta)对(dui)两个女儿(er)细微的迥异态度。
费(fei)兰(lan)特的心(xin)理描写能抵达人物心(xin)灵最为隐秘的深渊。这种(zhong)描写往往携带着(zhe)一种(zhong)费(fei)兰(lan)特式的羞耻感，是(shi)社会道德规范下暗流涌动的波澜。费(fei)兰(lan)特在关于勒达和两个女儿(er)的关系时有这样一段(duan)描述：开始是(shi)相对(dui)常规的写法去表现女性在男(nan)权社会下的困境，如“有一阵子(zi)，我(wo)一直以(yi)为路上的男(nan)人是(shi)在看我(wo)，这是(shi)二十五年来，我(wo)已经(jing)习惯去接受和忍耐的事”；随后是(shi)令人惊愕的突(tu)飞猛进(jin)——她(ta)发现女儿(er)长大(da)后那些男(nan)人贪(tan)婪的目光都会转移到她(ta)的女儿(er)身上。这时她(ta)的感情犹(you)如多层结构的晶体，警惕、高兴、伤感，而她(ta)的自(zi)嘲甚至(zhi)还暗含了(le)某种(zhong)释然。这几种(zhong)感觉(jue)恰如其分地混杂在一起，通(tong)过文(wen)字被(bei)提炼(lian)出来，让读者得以(yi)窥探到人物深层的光泽。
贯穿小说的不可知(zhi)性
费(fei)兰(lan)特的人物同样具备了(le)一种(zhong)不可知(zhi)性。她(ta)一方面几乎夸张地解析(xi)着(zhe)人物的内心(xin)，其全面性与复(fu)杂性令人咂舌；但另一方面又留下了(le)缺口——这种(zhong)不可知(zhi)的神秘性让读者觉(jue)得难(nan)以(yi)阐释。
《暗处的女儿(er)》第一节(jie)的时间点位于整个故事的结尾：勒达离开了(le)自(zi)己的公(gong)寓，随后因为某个她(ta)自(zi)认为毫无意义无缘(yuan)无故的举动导致车子(zi)撞上了(le)防护栏而受伤住(zhu)院。费(fei)兰(lan)特写道“那些最难(nan)讲述的事，是(shi)我(wo)们(men)自(zi)己也没法弄(nong)明白的事”——小说沸腾着(zhe)不可知(zhi)的蒸汽，以(yi)至(zhi)于人物永远(yuan)无法被(bei)真正看清。这种(zhong)不可知(zhi)不能被(bei)简(jian)单地诊断为潜意识(shi)。相反(fan)，那是(shi)女性最不可破译的自(zi)我(wo)，是(shi)生活孕育的真正的内核。
这种(zhong)不可知(zhi)在小说的结尾达到了(le)巅峰：尼娜似乎马上要云破天青(qing)，热忱地下定(ding)决心(xin)去过一种(zhong)崭新的生活。但突(tu)然之间峰回路转，勒达交给了(le)她(ta)那个一直被(bei)自(zi)己偷偷藏起的布娃娃，此时她(ta)导师的角色(se)轰然坍塌，一切(qie)都被(bei)推(tui)倒重来，像一记耳光一样快速、响亮而疼痛地结束了(le)。最无法判断原因的是(shi)，尼娜为何在看到布娃娃后发生了(le)翻天覆地的转变，从此回归到生活的泥潭中(zhong)？没有任(ren)何解答，突(tu)然而自(zi)然地落(luo)下了(le)帷幕。尼娜一家的生活开始如何，以(yi)后似乎就会如何。
贯彻(che)始终的布娃娃
布娃娃是(shi)费(fei)兰(lan)特在小说中(zhong)常用的意象。在《我(wo)的天才女友》中(zhong)，两位女主人公(gong)友谊的开端正是(shi)源于彼此的布娃娃。而在《暗处的女儿(er)》中(zhong)，布娃娃这一意象同样贯彻(che)始终，只是(shi)所蕴含的象征性更加复(fu)杂。
这布娃娃对(dui)于尼娜和埃莱(lai)娜母女来说“代表了(le)一种(zhong)平和、幸福(fu)的母女关系”（可以(yi)在一定(ding)程度上解释为何尼娜在得知(zhi)娃娃丢失的真相后会崩溃并决绝地告(gao)别）。对(dui)于勒达来说，布娃娃象征着(zhe)某种(zhong)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的邪恶。她(ta)在归还与私(si)藏之间来回摆动举棋不定(ding)，仿(fang)佛(fo)在内心(xin)深处不断地煎熬、不断地与自(zi)我(wo)交战。同时，这个布娃娃又是(shi)勒达怀孕时的镜像投射。勒达最终在布娃娃体内取出虫子(zi)的情节(jie)残酷地呼应了(le)之前(qian)关于她(ta)生育时的描写。某种(zhong)意义上，生儿(er)育女对(dui)她(ta)来说是(shi)一件可怖的事。其可怖之处正在于养(yang)育孩子(zi)压榨(zha)甚至(zhi)减灭(mie)了(le)她(ta)人生的意义，像是(shi)水蛭吸走了(le)她(ta)的血液。勒达的丈夫詹尼说自(zi)己无法同时兼(jian)顾工作与孩子(zi)，那对(dui)她(ta)来讲又何尝不是(shi)？她(ta)所追寻(xun)的意义与生活是(shi)牴牾的。
所以(yi)当勒达在舟车劳顿中(zhong)偶遇了(le)布兰(lan)达之后，一潭死水的生活擦出了(le)火花。勒达在小说中(zhong)经(jing)常发生改变，但促使她(ta)改变的从来不是(shi)什么惊天动地的巨变，而可能只是(shi)某个符号或小事轻微颤动所激发的蝴蝶效应。于是(shi)她(ta)抛夫弃女三年去过她(ta)自(zi)己真正想过的生活。费(fei)兰(lan)特最值得赞赏的是(shi)，当她(ta)描述詹尼的挽留时，几乎运用的是(shi)一种(zhong)平淡的陈述——这反(fan)而增加了(le)强度。费(fei)兰(lan)特也不把丈夫塑造(zao)成洪水猛兽。这样的笔法，在某种(zhong)程度上显得勒达更加离经(jing)叛道。根据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也许丈夫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对(dui)于勒达，生活的意义才是(shi)重中(zhong)之重。
然而，生活似乎并没有真正改变，对(dui)于尼娜来说是(shi)，对(dui)于勒达来说同样是(shi)。勒达认为布兰(lan)达改变了(le)她(ta)，而她(ta)即(ji)将改变尼娜。然而她(ta)的改变失败(bai)了(le)，而读者似乎也可以(yi)隐晦地得知(zhi)布兰(lan)达的改变也失败(bai)了(le)——勒达离开了(le)三年，最终还是(shi)相对(dui)地回归了(le)生活。当我(wo)们(men)再(zai)回顾这部小说的开头时，在医院中(zhong)，她(ta)的女儿(er)、她(ta)的丈夫又都来看望她(ta)，一家团聚，但她(ta)内心(xin)深处真正的话语却无法向(xiang)任(ren)何人言说。她(ta)周围(wei)所有的人无法激荡起心(xin)中(zhong)的水花，就像她(ta)在结尾回答她(ta)女儿(er)的那句话一样：“我(wo)死了(le)，但我(wo)感觉(jue)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