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里闲居一个夏天，这大概(gai)是(shi)很多(duo)人(ren)的心愿，可(ke)惜总没有(you)时(shi)间(jian)，总是(shi)被耽(dan)延，没法真正实现。
我也只有(you)过一次，某年暑假在神农架的大山里住(zhu)了几天，因是(shi)旅游，行有(you)程(cheng)期，所以(yi)算不得山居。
当(dang)时(shi)投(tou)宿在山民家(jia)里，记得一个场景：半夜(ye)开(kai)门听见溪水喧响，四(si)围虫鸣如沸，没有(you)月亮，看不见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籁彻响，仿佛一片璀璨的光。
撰文 | 三书
松窗竹户，万千潇洒(sa)
清 张宗苍《柳塘夏雨图》
《丑奴(nu)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yi)安体》
（宋）辛弃疾
千峰云起，骤(zhou)雨一霎儿价。
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
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you)人(ren)家(jia)，
只消(xiao)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shi)，松窗竹户，万千潇洒(sa)。
野鸟飞来，又是(shi)一般闲暇。
却怪白鸥，觑着人(ren)、欲下未下。
旧盟都(dou)在，新来莫是(shi)，别有(you)说话。
《丑奴(nu)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yi)安体》
（宋）辛弃疾
千峰云起，骤(zhou)雨一霎儿价。
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
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you)人(ren)家(jia)，
只消(xiao)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shi)，松窗竹户，万千潇洒(sa)。
野鸟飞来，又是(shi)一般闲暇。
却怪白鸥，觑着人(ren)、欲下未下。
旧盟都(dou)在，新来莫是(shi)，别有(you)说话。
夏日多(duo)急雨，山中尤然，晴日方好(hao)，墨云忽起，白雨骤(zhou)至，酣畅淋(lin)漓瓢泼一阵，旋即又止。
这样一场雨，对于村居者，可(ke)能只是(shi)一场雨；对于城居者，可(ke)能什么都(dou)不是(shi)；对于山行者，却不可(ke)能被忽视，不可(ke)能不觉得惊异。
辛弃疾词中所写，即是(shi)夏日山中遇(yu)雨引发的诗情。当(dang)时(shi)他闲居江西(xi)上饶地区，常常走在乡(xiang)路或山里，他的许(xu)多(duo)词就是(shi)道中即兴而作，比如广为传诵的《西(xi)江月·夜(ye)行黄沙道中》，以(yi)及这首词的“博山道中”。词的写法或曰风格，他自称是(shi)仿效李清照，因是(shi)仿效，遣词造句，便有(you)些(xie)易(yi)安的味道。
幼安、易(yi)安，人(ren)称济(ji)南二安，词风颇有(you)几分相似，用语浅俗真率，俱喜口语，俱有(you)丈夫气，不过易(yi)安词更有(you)女心的温婉，而幼安词则更见风趣疏旷，以(yi)故被分别为婉约(yue)与豪(hao)放。
这首词直(zhi)接仿效李清照有(you)两处(chu)。一是(shi)“骤(zhou)雨一霎儿价”，这“一霎儿”，在李清照的《行香子·七夕》词中，有(you)“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一是(shi)“风景怎生图画”，李清照词《声声慢》有(you)“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当(dang)然，这两个表达应是(shi)当(dang)时(shi)的俗语，不过可(ke)以(yi)肯定，辛弃疾在此(ci)是(shi)有(you)意识地模仿李清照的语言风格。
其间(jian)接仿效处(chu)，在于字里行间(jian)，那种清新明快的感觉。虽然如此(ci)，我们读这首词，即使隐去作者姓名，我们也能读出是(shi)辛弃疾而非李清照，绝不会把二人(ren)的词相混淆。每个大诗人(ren)，必然有(you)自己独特的声音，即便模仿其他诗人(ren)，那独特的声音就像(xiang)指纹，仍然可(ke)以(yi)辨识出来。
被弹劾罢官之后，辛弃疾退居上饶乡(xiang)间(jian)，一住(zhu)就是(shi)十年。他的许(xu)多(duo)词作，即出于闲居期间(jian)，貌(mao)似寄情山林，淡泊闲适，却有(you)意无意流露出内心的不安。博山道中一场急雨，弯曲(qu)了时(shi)间(jian)线，那天不再是(shi)一天，而是(shi)一生一世。不是(shi)风景美不美，而是(shi)看风景的人(ren)，他心里的滋味，“风景怎生图画”，也许(xu)近处(chu)雨还在下，远树斜阳，却另(ling)是(shi)一般景象。
生活不是(shi)例行人(ren)事，而是(shi)一个又一个场景，只有(you)在这时(shi)，我们才真正看见自己。古希腊先知(zhi)认(ren)为，真实的人(ren)用诗说话。今(jin)人(ren)用散文说话，甚至常常用标签和(he)广告语说话，所以(yi)说出来的话里，感觉不到真实的人(ren)。作为政治(zhi)家(jia)和(he)教育家(jia)的孔子也谆谆告诫：“不学诗，无以(yi)言”，这不仅是(shi)指引用诗句，不仅是(shi)当(dang)时(shi)外交(jiao)风尚的需要，更在于孔子明白“言以(yi)足志，文以(yi)足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
就辛弃疾此(ci)词而论，若问写诗与饮酒，哪个更治(zhi)愈？我看是(shi)写诗。尽管词中说他见山那畔有(you)酒家(jia)，便前往买醉，并安慰自己“只消(xiao)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这句能感觉到他在穷乡(xiang)僻壤百(bai)无聊赖，内心深处(chu)的焦虑不安没法消(xiao)除，而夏天又如此(ci)漫长。
买醉可(ke)以(yi)换来逃避和(he)忘却，但只是(shi)短暂的，哪怕午醉醒时(shi)，“松窗竹户，万千潇洒(sa)。野鸟飞来，又是(shi)一般闲暇。”他可(ke)以(yi)什么都(dou)不做(zuo)，只管躺(tang)平(ping)，与大自然同(tong)频(pin)，让身体尽量(liang)惬意，然而他仍向往着别的东西(xi)，内心并不在场，至少不完全在场。
辛弃疾是(shi)寂寞的，他藏得很深的不安，不知(zhi)不觉，竟被沙上的鸥鸟觑破。卜筑闲居上饶带湖之初，他曾作有(you)《水调(diao)歌头》表明退隐决心，其中写道：“凡我同(tong)盟鸥鹭，今(jin)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cai)。”所谓“旧盟都(dou)在”，即是(shi)指此(ci)。“却怪白鸥”以(yi)下几句，语极诙谐，他借白鸥反观自己，似乎旧日盟友，近来对他有(you)了闲猜(cai)。
濡(er)暑日午，昼长人(ren)静
清 佚名《山居图》（局部(bu)）
《夏昼偶作》
（唐）柳宗元
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mian)开(kai)北牖。
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jiu)。
《夏昼偶作》
（唐）柳宗元
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mian)开(kai)北牖。
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jiu)。
南州指的是(shi)永州，亦可(ke)泛指炎方南中，暑天湿(shi)热难耐，北人(ren)尤其不惯，昏沉如醉。这种日常感觉，只是(shi)事实，或曰现实，现实是(shi)陈腐的，事实是(shi)贫乏的，日常并不是(shi)诗，诗必须超(chao)越现实，必须成(cheng)为前所未闻的事实。
柳宗元写永州暑昼，并非泛咏天气，他并非才来这里，每个真正的诗人(ren)都(dou)知(zhi)道，把自己安置在一首诗里的日子不是(shi)天天有(you)。诗题“夏昼偶作”，即夏昼偶然写了一首诗，准确而言，是(shi)这首诗偶然呈现在他面前。
这一天究(jiu)竟发生了什么？表面上看，也就是(shi)说，从现实层面看，这一天什么也没发生。濡(er)暑的正午，柳宗元打开(kai)北窗，那里稍微阴凉(liang)些(xie)，倚(yi)靠窗下的小桌子，他睡了个午觉。仅此(ci)而已。
诗就发生在午睡乍醒，那通(tong)常是(shi)灵性的时(shi)刻，头脑机(ji)制尚未重启，觉知(zhi)了了分明，当(dang)下澄映其中。诗就是(shi)那个完美的当(dang)下。“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jiu)。”独自醒来，一片寂静，唯竹林那边山童敲茶臼(jiu)，一记一记，敲得山林更静。
正如前人(ren)所评，这是(shi)一幅夏日山居图，但不知(zhi)如何才能画出那样清迥绝尘的的诗境(jing)。细味“独觉”二字，亦有(you)深意，似当(dang)下只有(you)“觉”，无我无人(ren)无众生，无过去现在未来，一种凉(liang)思，人(ren)所不及。
李白的夏日山中
傅抱(bao)石《山居图》
《夏日山中》
（唐）李白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脱(tuo)巾挂石壁，露顶洒(sa)松风。
《夏日山中》
（唐）李白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脱(tuo)巾挂石壁，露顶洒(sa)松风。
李白到底是(shi)李白，且看他在这首诗中的形(xing)象，真乃仙人(ren)下凡，游戏(xi)人(ren)间(jian)，好(hao)不飘然。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扇子都(dou)懒得摇，哪怕是(shi)白羽扇，袒胸裸臂，或坐或卧，或林中漫游。如果此(ci)时(shi)撞见，你也许(xu)不敢相信他就是(shi)李白，但转念想想，这才真是(shi)李白，那个不仅傲视王侯(hou)、“长安市上酒家(jia)眠(mian)，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而且对于做(zuo)人(ren)的形(xing)相也脱(tuo)略了。
头巾也是(shi)束(shu)缚人(ren)的东西(xi)，都(dou)一并脱(tuo)下，“脱(tuo)巾挂石壁，露顶洒(sa)松风。”无拘无束(shu)，自由自在。石壁不在乎你是(shi)谁，松风待所有(you)人(ren)平(ping)等，李白散发坐在松树下，任(ren)松风洒(sa)落(luo)头顶，这时(shi)他无名无姓，只是(shi)一个活在当(dang)下的人(ren)，甚至无所谓人(ren)，而只是(shi)存在。
正是(shi)单纯的存在，诞生了这首诗。也正是(shi)诗，创造了李白。
如果有(you)人(ren)从这首诗中，读到李白故作姿态，他也许(xu)是(shi)，也许(xu)不是(shi)，但这和(he)李白无关，此(ci)人(ren)只是(shi)读出了自己。摆拍，是(shi)自媒(mei)体时(shi)代最喧嚣的事，一个人(ren)到了风景佳胜处(chu)，不是(shi)观止，更不会寂历，先要彰显自己，把风景拿来做(zuo)陪衬，除了留下到此(ci)一游的美照，不可(ke)能有(you)诗的诞生。
李白未能忘情功名，这是(shi)事实，但我们知(zhi)道人(ren)是(shi)多(duo)向度的存在，更是(shi)多(duo)维度的存在。诗人(ren)作为一个人(ren)，有(you)着和(he)普(pu)通(tong)人(ren)一样的习(xi)性欲望，但诗人(ren)绝不等于这个人(ren)，或者说作为诗人(ren)的那部(bu)分，是(shi)超(chao)越了人(ren)的神圣存在。
山中，青林，松风，使我想起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fu)长啸，深林人(ren)不知(zhi)，明月来相照。”山中的王维是(shi)禅意，他的自在是(shi)禅悦。李白在山中，则是(shi)洒(sa)脱(tuo)，更有(you)仙气。
每读这些(xie)唐诗，我只觉望尘莫及。现代社会，以(yi)达尔(er)文主义来看，似乎比古代要“进化”得多(duo)，但何谓进化？以(yi)速度为例，交(jiao)通(tong)便利并没有(you)让我们有(you)更多(duo)余暇，物质发展技术进步，也没有(you)顺理(li)成(cheng)章赐予我们幸福，通(tong)讯即时(shi)更没能让人(ren)与人(ren)更亲近，相反使人(ren)在逐物欲望和(he)疲惫空虚中更加迷失。
我搬到了山里。也不算住(zhu)在山里，住(zhu)在平(ping)旷处(chu)，四(si)围环山，挡(dang)住(zhu)了部(bu)分红尘和(he)噪(zao)音，但如今(jin)我们不再局限于物理(li)时(shi)空，更多(duo)的喧嚣如影随形(xing)，在手机(ji)网(wang)络上，在动荡不息的心里。
我每天会去山里走走，一个人(ren)，多(duo)数(shu)时(shi)候不带手机(ji)，把自己完全交(jiao)给山里，走在空寂的野路上，天蓝(lan)着唐代的蓝(lan)，岩石静着太古的静，鸟鸣回荡震(zhen)耳欲聋。惬意之余，我的脚步不再是(shi)我的脚步，来自幽谷和(he)岁月的青松，也不能熄灭我额头的火焰，我始终被莫名的不安裹挟，以(yi)至无法停下而在树林中偷闲。
作者/三书
编(bian)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