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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石硕:忆严文明与童恩正先生,考古,学术,文化
2024-07-15 07:47:59
纪念|石硕:忆严文明与童恩正先生,考古,学术,文化

我学考古出身,如今做(zuo)民(min)族研究。一次,和几(ji)位同(tong)行聚(ju)会,席间聊到一个话题(ti),我国民(min)族学、人类学界不少学者,均学考古出身。大家七嘴(zui)八舌(she),数出不少人。当时并不在意,事后细想,觉(jue)得十分有趣(qu)。随即想到一个问题(ti):此现象背后的逻(luo)辑是什么?是否蕴含(han)一些被(bei)我们忽视的道理?不得而知。令我难忘的,是引我入(ru)学术之门的两位恩师(shi):严文明和童恩正。

我1978年进入(ru)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1979年,原担(dan)任新石器时代课程的杨建芳教(jiao)授赴港(gang)继承遗产,无人承担(dan)这门课,遂邀请北(bei)京大学严文明先(xian)生来(lai)川大为考古班讲授“新石器时代考古通论”。我真正领(ling)略大师(shi)风采,明白大学何以被(bei)称作“学术殿堂”,正是严先(xian)生的授课。记得严先(xian)生第一次上(shang)课,穿一身浅灰色燕尾服,整洁、庄严、典雅,严先(xian)生个子略高,坐在讲台前的椅子里,一开口,就牢牢吸引了全(quan)班同(tong)学。严先(xian)生语速不紧不慢,声调不高不低,从容(rong)、干净、平(ping)实,娓娓道来(lai),没一句废话,亦(yi)无任何噱头和哗众取(qu)宠。讲授内容(rong),视野宏大、条理清晰(xi)、逻(luo)辑严谨,将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区系类型、典型器物(wu)及文化上(shang)的相(xiang)互影响、关(guan)联性,条分缕析,讲得明明白白、引人入(ru)胜,真像是讲一部精彩纷呈的无字(zi)“天书(shu)”。我当时的感(gan)受,完全(quan)可用“震惊(jing)”来(lai)形容(rong)。我想,能将遗物(wu)、遗迹、遗址且略嫌枯(ku)燥的考古材料讲得如此生动(dong)、引人入(ru)胜,且如数家珍,真是把(ba)考古学提升到了“艺术”境界,展示出考古学的无限魅力。说实话,我当时对考古并无多(duo)少兴趣(qu),仍(reng)延续进大学前的文学爱好和阅读。大学四年,我从图(tu)书(shu)馆借(jie)阅了无数世(shi)界文学名著,还订(ding)阅了四年《诗刊》,这些爱好本能地对考古专业学习产生排斥。但严先(xian)生的课,却激发起(qi)我对考古的浓厚兴趣(qu),开始思考和关(guan)注考古材料所呈现的诸(zhu)多(duo)文化现象。严先(xian)生的课是一学期,每次上(shang)课,如沐春风,是极高级的享受。严先(xian)生的课,不仅我,全(quan)班也无人落(luo)下一堂。如果说,我初知学术,至今还有一些考古学底子与兴趣(qu),均得益于严先(xian)生的授课。严先(xian)生是把(ba)我从不知学术为何物(wu)的“野孩子”引入(ru)学术之门的老师(shi)。

严文明先(xian)生

本科阶段(duan),另(ling)一位激发我学术兴趣(qu)的,是童恩正先(xian)生。童先(xian)生给我们讲授“西南考古”,口才一流,视野开阔、严谨又富于想象力。其时,童先(xian)生刚主持(chi)发掘西藏昌都卡若遗址归来(lai),他用诗一般的语言,给我们讲起(qi)西藏灿若星辰、蓝宝石般的湖泊,讲起(qi)西藏的蓝天白云,高原的美与无穷魅力,激起(qi)我美好的想象与神往。课堂上(shang),童先(xian)生还特地讲到西南考古文化中,存(cun)在大量北(bei)方文化因素,分别(bie)从石棺葬、石棚-大石文化、典型器物(wu)等逐一列举大量证据(ju)。这正是他后来(lai)提出“半月形文化带”的思路。可见(jian),那时“半月形文化带”已在其头脑中酝酿、萌(meng)芽。童先(xian)生的课思路开阔、语言流畅、富于想象力,给人诸(zhu)多(duo)启迪。我印(yin)象深刻的是,童先(xian)生讲考古材料时,总不忘关(guan)注考古现象背后的人与社会。如他讲到卡若遗址中存(cun)在大量石砌建筑,即将之置于广阔地域(yu)和文化背景中分析讨论,并引申到人群的交流与迁徙,给人诸(zhu)多(duo)启示。一次,与老大哥刘(liu)复生教(jiao)授同(tong)机(ji)赴昆明,一路上(shang)聊起(qi)当年系上(shang)老先(xian)生们做(zuo)学问的风格。他告诉我,当年童先(xian)生《试论我国从东北(bei)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发表后,系上(shang)某些先(xian)生并不太认同(tong),认为有悖(bei)川大史学一贯扎实、实证的学术传统(tong)。刘(liu)复生教(jiao)授说,当时川大历史系老先(xian)生分两派,一派是守旧(jiu)派,主要做(zuo)“实”学;另(ling)一派是新锐派,做(zuo)有思想的学术。童先(xian)生属于后者。今天看来(lai),童老师(shi)超越(yue)考古学范畴,在历史、民(min)族、人类学等领(ling)域(yu)产生广泛(fan)影响的,正是他提出的“半月形文化带”。这是对“有思想的学术”之魅力的生动(dong)诠释。

童恩正先(xian)生

严文明和童恩正,是让我知晓何为考古学,何为学术,感(gan)受学术之魅力并初窥“学术殿堂”的两位先(xian)生。让人想不到的是,两位先(xian)生竟是中学同(tong)窗、室友,曾睡一张床的上(shang)(童)下(严)铺,且均酷爱理科。后来(lai)得知,严先(xian)生来(lai)川大授课正是缘于童先(xian)生的力荐(jian)和邀请。我曾目睹下课前,童先(xian)生在教(jiao)室门外恭候严先(xian)生的情形。北(bei)大李(li)水城教(jiao)授在回忆童恩正先(xian)生的文章中写道:

“1976年,严先(xian)生在陕(shan)西周原遗址开门办学,童先(xian)生作为四川大学的教(jiao)师(shi)前去参观,见(jian)到严先(xian)生他便问:‘你还认识我吗?’两位老同(tong)学遂相(xiang)认,并紧紧拥(yong)抱。20多(duo)年过去了,这两位喜爱理科的高中生竟然(ran)都成了考古学家,这一传奇(qi)经历真可谓学科史上(shang)罕见(jian)的轶事。为此我也曾困惑不解的问过严先(xian)生,你们俩那么熟,而且在国内专业考古杂志都有文章发表,考古圈子又这么小(xiao),怎么会一无所知?严先(xian)生说,谁能想得到啊(a)!我俩当时都偏爱理科,且中国同(tong)名同(tong)姓的人又那么多(duo),我还一直以为这个童恩正可能是位老先(xian)生呢!估计童先(xian)生也可能有类似想法。”(李(li)水城:《文史双馨、学贯中西:记考古学家童恩正》,《中国文化》2021年第1期)

其实,严先(xian)生走上(shang)考古学道路,也是事与愿违的结(jie)果。严先(xian)生因酷爱理科,报考的是北(bei)大物(wu)理系,却阴差(cha)阳错到了历史系考古专业。不同(tong)的是,严先(xian)生走上(shang)考古专业道路后,基(ji)本以考古为主业。童恩正则不然(ran),选择(ze)了“两栖”发展。童先(xian)生毕生热(re)爱科幻,在科幻文学领(ling)域(yu)有极高天分和成就,被(bei)誉(yu)为“才华横溢的考古学家兼(jian)科幻作家”。走上(shang)考古专业道路后,童先(xian)生“偏爱理科”的种子仍(reng)然(ran)延续,并生根、发芽,在科幻文学上(shang)结(jie)出硕果,成为著名科幻文学家。我曾参加童先(xian)生葬礼(li),葬礼(li)上(shang)主要是两拨人,一拨属考古学界,一拨是科幻文学界。童先(xian)生在科幻文学上(shang)的成就和影响力,从两件小(xiao)事可得到说明。1978年我入(ru)学一段(duan)时间后,得知考古班20位同(tong)学,竟有一半是因读了童先(xian)生科幻小(xiao)说《古峡迷雾》而选择(ze)考古专业。大学毕业后,童先(xian)生被(bei)分配到峨眉(mei)电影制(zhi)片(pian)厂做(zuo)编剧。后应考古学家冯汉骥先(xian)生要求,调回川大做(zuo)冯先(xian)生助手,开启了考古职(zhi)业生涯。其次,我的一位博士生是科幻文学爱好者,常参加科幻文学界的活动(dong)。他告诉我,科幻文学界不少人认为,童先(xian)生在科幻文学领(ling)域(yu)的成就和地位,远超过他在考古学的成就与地位。这令我惊(jing)讶。我问,为什么这样认为?他告诉我,科幻领(ling)域(yu)的大部分人是科学、科普背景,或是有科学兴趣(qu)的文学爱好者,但很少有像童先(xian)生那样有深厚人文底蕴,又兼(jian)有科学素养,并有着将两者结(jie)合起(qi)来(lai)的丰(feng)富想象力和文学才华。1978年童先(xian)生在《人民(min)文学》上(shang)发表科幻小(xiao)说《珊瑚岛上(shang)的死光(guang)》,获全(quan)国优秀短篇小(xiao)说奖(是当时国内科幻小(xiao)说所获最高文学奖),后被(bei)搬上(shang)银幕,产生巨大反响,首(shou)开科幻作品搬上(shang)银幕的纪录。童先(xian)生是中国科幻文学当之无愧的开拓者、引领(ling)者,其科幻作品在科幻文学界至今仍(reng)被(bei)奉为圭臬。科幻文学创作虽给童先(xian)生带来(lai)巨大声誉(yu),但毕竟只是副业,当时环境下也给他带来(lai)一些困扰。我读本科时,据(ju)闻童先(xian)生评(ping)副教(jiao)授时,被(bei)指斥为不务正业,称应到中文系评(ping)职(zhi)称。幸好当时严先(xian)生正在川大上(shang)课,学校人事处干部和历史系领(ling)导专门就童先(xian)生专业水平(ping)求教(jiao)于严先(xian)生,严先(xian)生的回答是:“童恩正在很多(duo)方面都很优秀,仅就考古而言,他的业务能力和学术水平(ping)也是一流的。”童恩正才涉险过关(guan)。(李(li)水城:《文史双馨、学贯中西:记考古学家童恩正》,《中国文化》2021年第1期)

我本科学考古,硕士读隋唐史,博士转为民(min)族史。转了一圈,对考古、历史、民(min)族略知一二。据(ju)我的粗浅体(ti)会,考古学是最能激发好奇(qi)心与想象力的学科,与警察破案的刑侦学颇相(xiang)类似。考古材料本身不会说话,其呈现有偶然(ran)性,并常有缺环和断裂(lie),如何将零散、破碎,充满(man)缺环、断裂(lie)及偶然(ran)性的古代实物(wu)材料串连成一个逻(luo)辑证据(ju)链(lian),所依凭的正是由(you)好奇(qi)心激发的强烈问题(ti)意识和卓越(yue)的想象力。比如,拿起(qi)一块出土陶片(pian),据(ju)其厚薄、纹饰,首(shou)先(xian)会想这属于什么器物(wu)?该器物(wu)作什么用?其次,对面一个聚(ju)落(luo)遗址,不禁会联想,聚(ju)落(luo)水源地在哪里?人们如何取(qu)水?聚(ju)落(luo)同(tong)周边人群如何交往?聚(ju)落(luo)中出现的海贝是装饰品还是有货币(bi)功能,等等,这些都需(xu)要充分发挥想象力。严先(xian)生在综合和系统(tong)考察中国新石器时代区系、类型基(ji)础上(shang),从整体(ti)结(jie)构(gou)上(shang)提出阐释新石器时代考古体(ti)系的“重瓣花朵(duo)”理论,充满(man)哲学思辨与诗的意境。能提出这样的理论,没有丰(feng)富想象力绝无可能。严先(xian)生致力于稻作文明起(qi)源研究,担(dan)任中美合作水稻起(qi)源项目负(fu)责人并取(qu)得重大突破,也与好奇(qi)心、想象力和酷爱理科的背景密切相(xiang)关(guan)。严先(xian)生对自己几(ji)十年考古生涯的评(ping)价是“不为考古而考古”,其深意值得细细体(ti)悟。童先(xian)生依据(ju)西南与中国北(bei)方地域(yu)存(cun)在大量相(xiang)似考古文化因素,提出从东北(bei)到西南存(cun)在一条大跨度的边地半月形文化带,所凭藉的同(tong)样是以实证为基(ji)础的想象力。科幻文学最富于想象力,童恩正提出半月形文化带,与他在科幻文学领(ling)域(yu)的想象力不无关(guan)系。事实上(shang),学术创新与想象力是一对孪生兄弟,有密切内在关(guan)联。诚如李(li)水城教(jiao)授所言:“今天回过头看,童先(xian)生‘两栖’爱好的个性不仅激发了他的学术创作灵感(gan),也大大丰(feng)富了他的研究领(ling)域(yu)。”(李(li)水城:《文史双馨、学贯中西:记考古学家童恩正》,《中国文化》2021年第1期)

其次,考古学有极大开放性。考古学的根基(ji)是“透物(wu)见(jian)人”,故其同(tong)历史学、民(min)族学、人类学、人文地理、生态学等均有密切内在联系。此特点使考古学在方法、视野与研究路径(jing)上(shang)呈现极大开放性。我在撰写《半月形文化带:理解中国民(min)族及历史脉络的一把(ba)钥匙——童恩正“半月形文化带”的学术意义与价值》一文时,经层层剥(bao)离(li),惊(jing)奇(qi)地发现,童先(xian)生提出“半月形文化带”的关(guan)键,正在于“立足考古却不止于考古”,而是将考古学同(tong)历史、民(min)族、人类学、地理紧密结(jie)合。这与严先(xian)生的“不为考古而考古”,实异曲同(tong)工。这种熔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民(min)族学、地理学、生态学于一炉的视野和研究方法,在1980年代极为新锐,可谓独领(ling)风骚。童先(xian)生亦(yi)曾广泛(fan)涉足人类学、民(min)族学等领(ling)域(yu)。其1990年出版的《文化人类学》,是国内最早(zao)介绍该学科的专著。他是中国民(min)族考古的开拓者,其1987年创办的《南方民(min)族考古》,开风气(qi)之先(xian),成为当时继《考古》《考古学报》《文物(wu)》三大杂志之外为数不多(duo)在海内外享有盛誉(yu)的学术刊物(wu)之一。很大程度说,综合的学科视野,开阔的思路,多(duo)学科交叉研究的视角,辅以卓越(yue)的想象力,是严文明、童恩正两位先(xian)生在学术上(shang)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考古学的“根”是人文,而非科学技术。今天,考古学大量借(jie)用自然(ran)科学的技术和手段(duan),如年代测定、文化地层的浮选等等,但这并不改变考古学的人文学科属性。一次评(ping)审会,偶遇北(bei)大考古系孙华教(jiao)授,谈及当前考古学研究方法与手段(duan)日益技术化的趋势,他说了句令我印(yin)象深刻的话:“考古学太技术,没有出路。”这是一个洞见(jian)。错把(ba)手段(duan)当目的,是人们下意识常犯(fan)的错误。考古本质是“透物(wu)见(jian)人”。“见(jian)人”是考古学的“根”。偏离(li)这个“根”,考古学没有出路。我想,这可能正是孙华教(jiao)授的本意。

考古学既实证,又开放;既严谨务实,又不乏好奇(qi)心、问题(ti)意识和想象力。古人云“工夫在诗外”。严文明和童恩正能在考古学领(ling)域(yu)自由(you)驰骋(cheng),做(zuo)出重大建树,和他们年轻时“酷爱理科”,有卓越(yue)想象力,且从不拒斥与历史学、民(min)族学、人类学、地理学、生态学等学科的交叉融(rong)合并从中汲取(qu)养分,均有极大关(guan)系。

考古学用实物(wu)复原历史,比历史学更实证。因为实证,考古学的精神气(qi)质与科学颇相(xiang)类似。科学的根基(ji)也是实证,但想象力却是科学进步的翅膀。这是否意味着越(yue)实证,越(yue)离(li)不开想象力?不得而知。考古学的实证、严谨,使其不易“飘”和堕入(ru)虚妄;但考古材料获取(qu)的偶然(ran)性及常有断裂(lie)、残缺,则颇能激发好奇(qi)心和问题(ti)意识,给想象力提供了广阔空间。这些学科属性,使20世(shi)纪中国考古学发展迅猛,产生了大批学术史上(shang)耀眼的大师(shi)级学者,如李(li)济、徐旭生、梁(liang)思永(yong)、裴文中、冯汉骥、夏鼐、曾昭燏、林惠祥、宿白、苏秉琦、石兴邦、安志敏、邹衡、张忠培、俞(yu)伟超、张光(guang)直、严文明、童恩正,等等,不可胜计。可以说,在中国现代学术发展史中,考古学是当之无愧的奠基(ji)性学科,且异彩纷呈。道理何在?颇值得深思。这或许暗示一个事实:在“实证”即坚守事实基(ji)础上(shang),好奇(qi)心与想象力乃学问之母。丧失了好奇(qi)心与想象力,不但失去创造(zao)力,学问也会失去灵魂而变得索然(ran)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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