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jun)
东君(jun)的(de)小说里有地道的(de)江南风(feng)景。“黄昏红霞，无雨烧(shao)茶”，是当地的(de)一(yi)句俗谚。东君(jun)的(de)新小说集(ji)起名《无雨烧(shao)茶》，收入的(de)十(shi)个中短篇小说，却(que)几乎篇篇弥(mi)漫潮湿的(de)雨气。有的(de)故事(shi)是在雨里发生的(de)、有的(de)故事(shi)是在雨天听来的(de)，还有的(de)是一(yi)首唐诗在落(luo)雨黄昏的(de)变奏——“人生不相见，动(dong)如参与(yu)商。今夕复(fu)何(he)夕，共(gong)此灯(deng)烛光”——那雨从远古落(luo)到今朝，传递着永恒的(de)况味。东君(jun)蛰居在温州乐清(qing)，让他和时代之间有一(yi)种若即若离(li)、亦亲(qin)亦疏(shu)的(de)关系。他不写那些最当代最热闹的(de)题材，写的(de)却(que)是“三官(guan)爷”、唱词(ci)先生、南板南游、陶庵书(shu)店这样不时髦的(de)旧角色和旧事(shi)体。
总的(de)来说，《无雨烧(shao)茶》更(geng)像一(yi)首抒情长诗或一(yi)卷水墨画，在当代文(wen)学创作(zuo)中是独(du)特的(de)审美存在。东君(jun)说:“我写小说，有时候(hou)就像是用文(wen)字来画画。”画的(de)不是工笔，是写意，不在乎“丝(si)丝(si)入扣”，而在乎“飞动(dong)之致(zhi)”。这写法不入时流(liu)，十(shi)分小众，但作(zuo)家和画家一(yi)样，眼(yan)光放长远，总应该(gai)是“百年人作(zuo)千年调”。
专访
南都:小说集(ji)的(de)名字是《无雨烧(shao)茶》，可里面的(de)故事(shi)几乎篇篇“必定有雨”。在这里，雨是重要的(de)旁观(guan)者、氛围组、背景音。为什么(me)这么(me)爱写雨?
东君(jun):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的(de)小说的(de)确是偏南方的(de)，雨多(duo)晴少(shao)。《为张晚风(feng)点灯(deng)》有雨、《在陶庵》有雨、《赠卫八处士(shi)》有雨、《山雨》有雨、《门外的(de)青山》第(di)一(yi)段(duan)有雨，后面就没有雨了，为什么(me)?我也不知道，雨该(gai)下的(de)时候(hou)就下，不该(gai)下的(de)时候(hou)就让它停住。我没有理由不让它下雨。有些雨一(yi)定要下，有些事(shi)一(yi)定要发生。
“山雨”这个题目来自我们镇(zhen)上的(de)一(yi)位宋代诗人翁卷一(yi)首诗的(de)题目。这首诗的(de)最后两(liang)句是:“平明(ming)忽(hu)见溪流(liu)急，知是他山落(luo)雨来。”翁卷说的(de)是“落(luo)雨”，至(zhi)今我们仍然这么(me)说，落(luo)雨落(luo)雨。尽管我没有在小说中把《山雨》这首诗写出来，但它的(de)诗意却(que)像细(xi)雨一(yi)样在我的(de)叙述间弥(mi)漫开(kai)来。《在陶庵》第(di)一(yi)句是:“必定有雨”。又(you)下雨了。此处应该(gai)有雨。这篇小说是以一(yi)个前摄影记(ji)者的(de)视角书(shu)写一(yi)座老县城的(de)书(shu)店陶庵。里面写到有一(yi)次，“我”与(yu)他在书(shu)店相遇，谈起了他的(de)父(fu)亲(qin)林(lin)老先生的(de)若干轶闻，由此牵出自己在疫情期间对着老林(lin)给林(lin)老先生画肖像的(de)一(yi)段(duan)往事(shi)。小说中罗列了一(yi)些地名、人名、书(shu)名，就像书(shu)店外面的(de)一(yi)场雨，传递的(de)是一(yi)种绵(mian)长的(de)情味。《赠卫八处士(shi)》采用的(de)是对话体。这篇小说里的(de)雨像是从过去一(yi)直下到现在，二人之间的(de)对话就也像是一(yi)场绵(mian)绵(mian)细(xi)雨。记(ji)得2012年初春，我写中篇小说《在肉上》时，那年春天的(de)天气很(hen)大程度上就对这篇小说构成了或这或那的(de)影响。雨落(luo)在窗(chuang)外，也落(luo)进(jin)了我的(de)文(wen)字。小说写到后半部分，我仿(fang)佛可以听到一(yi)大片雨声。我从来没有这样不惜笔墨地在一(yi)篇小说中描述雨景，以及雨天里生发的(de)种种隐微的(de)感触。因此，在小说中有意识地写到雨天可以追溯到那个时期。
南都:书(shu)中浙南老城的(de)生活，看上去和都市生活迥然相异(yi)。人们好像置身一(yi)个慢(man)节(jie)奏时空，晒(shai)太阳、泡书(shu)店，没事(shi)坐下来定定心喝一(yi)盏茶。当下社会总体来讲浮躁焦虑，为什么(me)你笔下的(de)这些人不疾不徐(xu)、缓缓悠悠、气定神闲?
东君(jun):这大概跟我的(de)叙事(shi)方式有关。我们知道，小说中的(de)叙事(shi)时间与(yu)现实生活中的(de)物理时间是不一(yi)样的(de)。现实中的(de)一(yi)年可以在小说中一(yi)笔带过；现实中的(de)一(yi)秒，同样可以无限(xian)拉(la)长。我很(hen)喜欢在小说中营造一(yi)个相对封闭的(de)空间，比如《我们在守灵(ling)室喝下午茶》《赠卫八处士(shi)》《犹在夜航船上》《在陶庵》就是这样，让那些人物置身于(yu)一(yi)个慢(man)节(jie)奏时空，晒(shai)太阳、泡书(shu)店，没事(shi)坐下来定定心喝一(yi)盏茶。另一(yi)方面，我的(de)小说大都是在时间上拉(la)远了写，因此就给人感觉时间是悠长的(de)、节(jie)奏是缓慢(man)的(de)。一(yi)般来说，在小说中讲述一(yi)件事(shi)的(de)时候(hou)，故事(shi)的(de)节(jie)奏就快(kuai)了，但描述一(yi)件东西的(de)时候(hou)，故事(shi)的(de)节(jie)奏就慢(man)了。我的(de)小说常常会淡化故事(shi)，专注于(yu)一(yi)些事(shi)物的(de)描述，这样节(jie)奏就偏慢(man)了。以前听说书(shu)，我们常常会听到这样一(yi)句话:“且听我慢(man)慢(man)道来”。我在小说里有时也会故意模仿(fang)说书(shu)先生的(de)口吻。
南都:《为张晚风(feng)点灯(deng)》里写到唱词(ci)先生要从闹市里学“鲜活、地道的(de)方言土语”，“逛会市，要留意各色人等说话的(de)腔调”。我想好的(de)小说家大概也是如此，你日常是否从生活中搜集(ji)和发现写作(zuo)素材?请举(ju)例讲讲。
东君(jun):写这本小说的(de)过程中，我会在汉语词(ci)典之外寻(xun)找一(yi)些更(geng)偏僻的(de)与(yu)自己心气相通的(de)方言。如果说明(ming)清(qing)时期的(de)方言融入白(bai)话小说是在古汉语的(de)语境内(nei)完成一(yi)次语言革(ge)新，那么(me)，方言作(zuo)为一(yi)种过去的(de)语言进(jin)入当下的(de)小说同样需要一(yi)次刷新，而且它要跟现代汉语很(hen)好地融合，才能生成一(yi)种现代性的(de)叙事(shi)语言，这种语言越是口语化，越能让人感觉是生活本身在发声。小说中那些生活化的(de)语言用得妥(tuo)帖，读者的(de)舌(she)头自然会感知到。话说回来，妄图以纯粹的(de)方言创作(zuo)一(yi)部小说，是一(yi)件吃力(li)不讨好的(de)活儿，毕竟，这里面存在着一(yi)个悖论(lun):方言的(de)口语性越强，书(shu)写性就越弱(ruo)。把大量只有读音、没有对应词(ci)汇的(de)方言转换为书(shu)面语，缺乏一(yi)种规范力(li)量。我对方言写作(zuo)是有保留看法的(de)，但这同样并不妨碍我在写作(zuo)中使用有特色的(de)方言词(ci)汇。如果有一(yi)个场景或一(yi)段(duan)对话必须用几个方言词(ci)汇来表述，那么(me)我会尽量拣择方言；平常写作(zuo)中，我不会刻意去做。
南都:你的(de)小说里没有惊心动(dong)魄的(de)情节(jie)，叙事(shi)浓度较(jiao)淡，写的(de)就是寻(xun)常烟火细(xi)民琐(suo)事(shi)，看上去更(geng)像散文(wen)或者抒情长诗。为什么(me)这样写?请谈谈你的(de)小说观(guan)。
东君(jun):在我看来，故事(shi)编得再好，毕竟只是编故事(shi)。故事(shi)之外，还剩下些什么(me)?我这样问自己的(de)同时，也以怀疑的(de)目光看别人编造的(de)故事(shi)。于(yu)是我想寻(xun)找这样一(yi)种小说:它有小说的(de)外衣(yi)、散文(wen)的(de)躯壳、诗歌的(de)灵(ling)魂。
南都:假如用绘(hui)画作(zuo)比，你的(de)小说有点像重晕染的(de)米家山水，烟雨缭绕清(qing)气满纸(zhi)。我觉得环(huan)境(无论(lun)地理还是人文(wen))或多(duo)或少(shao)影响艺术/文(wen)学创作(zuo)。你怎(zen)么(me)看地域和文(wen)学风(feng)格之间的(de)关系?
东君(jun):我写小说，有时候(hou)就像是用文(wen)字来画画。这本集(ji)子里的(de)《山雨》《在陶庵》《赠卫八处士(shi)》也许就有这样一(yi)种烟雨缭绕的(de)画面感。如果用画来比喻，这一(yi)类小说不是工笔画，而是写意画。什么(me)叫写意?我以为，就是笔不到意到。在笔墨不曾到达(da)的(de)地方，正是内(nei)心所要表达(da)的(de)东西。如果说写实是“手挥五弦”，每一(yi)指法都丝(si)丝(si)入扣，合乎法度，那么(me)，写意则是“目送(song)飞鸿”，是让文(wen)字突然变得有飞动(dong)之致(zhi)。我要追求(qiu)的(de)就是这个。至(zhi)于(yu)说地理环(huan)境与(yu)人文(wen)带来的(de)影响，对很(hen)多(duo)写作(zuo)者或多(duo)或少(shao)都会有的(de)吧，在我身上尤(you)其(qi)明(ming)显。我出生在温州下面的(de)县级市——乐清(qing)，这里到处是山，显得空间十(shi)分逼仄，但有一(yi)面临海，又(you)呈现出一(yi)种开(kai)阔气象。我这本集(ji)子里的(de)小说大致(zhi)上也有这样一(yi)种倾向:一(yi)方面往“小”里写，另一(yi)方面往“大”处伸展。往“小”里写，就是限(xian)制它的(de)叙事(shi)时空；往“大”处伸展就是打开(kai)它的(de)想象空间。小说叙事(shi)也讲究这样一(yi)种开(kai)合，开(kai)合之间，风(feng)格自现。
南都:《无雨烧(shao)茶》里的(de)故事(shi)，有许多(duo)发生在当下，细(xi)究起来也算不上离(li)奇，比如《先生姓董，美人姓杨》或者《在陶庵》，但不知为何(he)让人有潇洒出尘之感。我看到你曾经引用过克(ke)尔(er)凯郭(guo)尔(er)的(de)一(yi)句话:“昨天才发生的(de)事(shi)，我能用隔(ge)了三千年的(de)眼(yan)光来看它，想起它来，又(you)恍若昨日。”用三千年的(de)眼(yan)光来打量发生在近前的(de)事(shi)，怎(zen)样才能做到?小说与(yu)当代现实，究竟应该(gai)保持怎(zen)样的(de)一(yi)种关联?
东君(jun):我们用三千年的(de)眼(yan)光看近一(yi)百年，或是近十(shi)年发生的(de)事(shi)，就会拥有一(yi)种更(geng)为广阔的(de)视野和更(geng)为独(du)特的(de)视角。我在小说中，有意拉(la)远了时间的(de)距离(li)，就是让一(yi)些人物放置于(yu)过去、现在和未来的(de)眼(yan)光下打量。过去已经发生过的(de)事(shi)件，今天或明(ming)天还会发生，因此，未来的(de)人们看今天的(de)眼(yan)光，跟今人看过去的(de)眼(yan)光没有什么(me)本质上的(de)区别。这么(me)一(yi)想，就能让人忽(hu)然看透了什么(me)——这种感觉大概就像你说的(de)“出尘之感”吧。我写当下的(de)事(shi)，可以把过去的(de)事(shi)牵扯进(jin)来；写过去的(de)生活，也以当下的(de)目光去审视。《无雨烧(shao)茶》里面的(de)确写到了很(hen)多(duo)过去的(de)故事(shi)。对，我要写的(de)不是历史，而是过去。我要让过去的(de)生活细(xi)节(jie)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就像今天刚刚发生一(yi)样。
南都:你的(de)上一(yi)部小说集(ji)《面孔》作(zuo)了很(hen)多(duo)文(wen)体方面的(de)尝试，有笔记(ji)小说痕迹，又(you)有西方现代派笔法。相比而言，《无雨烧(shao)茶》朴素了很(hen)多(duo)。这种改变的(de)原因是什么(me)?
东君(jun):原因很(hen)简单:我不想重复(fu)自己的(de)创作(zuo)。在当下，小说创作(zuo)的(de)同质化日益严重。创作(zuo)变成了复(fu)制。很(hen)多(duo)人都在复(fu)制小说，这个人复(fu)制那个人的(de)，东方复(fu)制西方的(de)。翻一(yi)翻杂志，发现很(hen)多(duo)杂志上的(de)小说都是大同小异(yi)。反躬自省，我也写了一(yi)些跟别人差不多(duo)的(de)东西。在穷尽一(yi)切(qie)叙事(shi)技巧之后，小说还能创造出什么(me)新花样?这真是一(yi)个问题。但更(geng)多(duo)的(de)小说家恐怕(pa)只能用作(zuo)品本身回答这个问题。
南都:你寻(xun)常阅读哪些类型的(de)书(shu)籍(ji)?你认为你的(de)写作(zuo)主要从哪些作(zuo)品中得到了滋(zi)养?
东君(jun):中国古典文(wen)学中，我读得最多(duo)的(de)是老庄、唐传奇、笔记(ji)小说。现当代文(wen)学作(zuo)品读过了也就读过了，能让我反复(fu)读的(de)只有寥寥几家。其(qi)实真正影响我写作(zuo)的(de)，还是西方作(zuo)家，我十(shi)分粗略地把他们分成几脉(mai)，比如:博尔(er)赫斯、卡尔(er)维(wei)诺等是一(yi)脉(mai)；卡夫卡、舒尔(er)茨(ci)等是一(yi)脉(mai)；福克(ke)纳、西蒙等是一(yi)脉(mai)；鲁尔(er)福、马尔(er)克(ke)斯等是一(yi)脉(mai)；海明(ming)威、卡佛、福特等是一(yi)脉(mai)；贝克(ke)特、图森等是一(yi)脉(mai)……我是一(yi)脉(mai)一(yi)脉(mai)地读过来，就知道了西方文(wen)学的(de)来龙去脉(mai)。有几位日本作(zuo)家如芥川龙之介、横光利一(yi)、川端康(kang)成、三岛由纪(ji)夫等，也曾对我有过影响。写作(zuo)时在肘(zhou)边放几本让自己敬重的(de)作(zuo)家的(de)书(shu)是有必要的(de)。即便让它放着，不去读，也是好的(de)。如果它不能打击我的(de)自信心，那么(me)在某种程度上也许会给我带来隐秘的(de)激情，使我最终能遵循(xun)着某个方向写下去。
南都:《为张晚风(feng)点灯(deng)》里师(shi)傅教(jiao)导说“多(duo)去热闹场里看看、听听”，多(duo)年来你一(yi)直居住在故乡(xiang)乐清(qing)，为什么(me)从来没有动(dong)念去大城市居住?你的(de)写作(zuo)以后是否会跨越乐清(qing)这个小城的(de)边界?
东君(jun):我早年间也曾在上海、北京生活过两(liang)年，可后来出于(yu)种种原因没有再跑出去。五十(shi)以后，也就死(si)心塌地了。在全球化的(de)时代，只要内(nei)心安静，在哪里写作(zuo)都已经不太重要了。一(yi)个人，可以囿于(yu)某个地域，但他的(de)文(wen)学观(guan)念不能囿于(yu)那个地域。
南都:请谈谈你现在的(de)生活、写作(zuo)情况，以及未来的(de)写作(zuo)计(ji)划(hua)。
东君(jun):在这个时代，我跟很(hen)多(duo)人一(yi)样，也是越活越窄，越活越宅，但阅读与(yu)写作(zuo)让我感受到了内(nei)心的(de)自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写作(zuo)当作(zuo)谋生之道，因此，对我来说，写作(zuo)就像是没有目的(de)地散步。我跟小女儿差不多(duo)每天傍晚都会外出散步。有一(yi)天饭后，我对她说，我们去商场那边买(mai)样东西。女儿说，我不想走路过去。我说，我们不是每天散步?那条路跟我们每天散步的(de)路程差不多(duo)。女儿说，不一(yi)样。我问，有什么(me)不一(yi)样?她说，你去商场是有事(shi)要办，我们平常散步是没什么(me)事(shi)要办。我想了想，觉得她的(de)话不无道理。所谓散步，应该(gai)是没有目的(de)的(de)行走。一(yi)旦有了目的(de)，那种闲散的(de)感觉就没了。我写作(zuo)不带什么(me)功利目的(de)，也谈不上有什么(me)非完成不可的(de)写作(zuo)计(ji)划(hua)，因此也就有了一(yi)种自由的(de)感觉。
本版采写:南都记(ji)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