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wang)专栏作者 孟晖】
很多事情我(wo)们习以为(wei)常，就自然地误以为(wei)全世界普遍(bian)也(ye)都会有。然而，如(ru)果仔细一(yi)想，可能是出了中国(guo)或者出了东亚便不存在的，就不免吃一(yi)惊。
例如(ru)赏花，对我(wo)们来说是从小就熟(shu)悉(xi)的活动，因此，我(wo)们就不会想到，这样优美的风(feng)俗，是中国(guo)古(gu)人创造(zao)出来、在中国(guo)发扬，并且由日本(ben)人学(xue)了去——可能也(ye)传入了朝鲜？
当然，出了东亚，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也(ye)一(yi)样懂得欣赏鲜花之美，有各种各样的赏花活动，例如(ru)近代西方的园艺(yi)会。但是，如(ru)中国(guo)这样，把赏花发展成一(yi)种丰(feng)富的体系(xi)，变为(wei)人生过(guo)程的有机部分，在文学(xue)艺(yi)术中形成长久(jiu)的主题，催生出无数作品，却属“种花家”独有，甚至日本(ben)也(ye)未能尽得精髓。
中国(guo)古(gu)人赏花的历史，可以上(shang)溯到《诗经》时代；到了唐代，赏花活动发展为(wei)全民狂欢(huan)，带有那个朝代特有的明媚与欢(huan)乐气质，形成了赏花文化的第一(yi)次(ci)高潮(chao)；至宋代，随着(zhe)观赏性花木与人工园林的质变性飞跃，赏花演进为(wei)一(yi)年四(si)季持续不断的审(shen)美活动，获(huo)得了完备的内容与形式。
身着(zhe)古(gu)装(zhuang)的游客在桃(tao)花园里赏花游玩（资料图/新华社(she)）
月月都有赏花专场
宝钗曾经开玩笑，说宝玉是“富贵闲人”“无事忙(mang)”。那么，宋朝的一(yi)位宝玉式的公子，能有多“忙(mang)”呢？就说赏花一(yi)事，在宋人那里，确立了一(yi)项风(feng)俗：一(yi)年当中，百花次(ci)第盛开，每一(yi)种重要观赏花卉盛开之日，都要为(wei)之举(ju)办(ban)一(yi)次(ci)主题宴(yan)会。那肯定很忙(mang)呀。
带头(tou)忙(mang)的，就是赵家天子。据《武林旧事》“赏花”一(yi)节可知，南宋的皇家园林内，不同的花品各有种植(zhi)专区，分别(bie)布置，每一(yi)片专区还配有相应的建筑(zhu)。举(ju)办(ban)赏花宴(yan)时，这些建筑(zhu)就成了宴(yan)会的场所，一(yi)年的花事，由梅堂(tang)赏梅为(wei)起始，然后是芳春堂(tang)赏杏花，桃(tao)源观桃(tao)花，灿(can)金堂(tang)看金林檎，照妆亭看海棠(tang)，中间插一(yi)项兰亭修禊，高潮(chao)则为(wei)钟美堂(tang)赏牡丹。至春暮，还有稽古(gu)堂(tang)、会瀛堂(tang)赏琼花，静侣堂(tang)观紫含笑，净香亭挑菜。至此，绿肥红(hong)瘦，碧叶成荫，“春事已在绿茵芳草间矣”，宫廷的赏花活动告(gao)一(yi)段落，且待次(ci)年的轮回。
《武林旧事》里还收录(lu)了《张(zhang)约斋赏心乐事》一(yi)文。张(zhang)约斋即张(zhang)镃（字(zi)功甫，号约斋），乃是南渡名将张(zhang)俊之曾孙，实打实的一(yi)位宋朝贾宝玉。这位贵公子拥有庞大的私家园林，便利用手头(tou)的现成条件设计了足足一(yi)年的风(feng)雅活动，《张(zhang)约斋赏心乐事》乃是其文案大纲(gang)。
按照他的那番设想，竟是十二个月里每个月都有特定的赏花专场，月月不落空。其中最夸张(zhang)的是三月季春与四(si)月孟夏(xia)，三月里多达十二场，四(si)月也(ye)有十场。
作者在“序”中说：“非有故，当力行之。”——只要不是有特定原因，一(yi)定勉力做到。不过(guo)，要真照那单子全数变现，想必是很困难(nan)的，就算(suan)有钱有闲，也(ye)未必有足够的体力。毕竟，传统(tong)的赏花宴(yan)并不是简单地对着(zhe)盛开的花儿喝(he)喝(he)酒吃吃菜，而是花团簇锦当中展开的一(yi)场歌舞秀，过(guo)程至少持续个半天。如(ru)果一(yi)个月搞十场带有酒席(xi)的音乐会，再爱玩的人也(ye)会疲累吧。
如(ru)此的风(feng)雅传统(tong)代代承袭，影响力绵长而深远。就如(ru)元朝皇帝，由于接受了中国(guo)传统(tong)文化的教育，也(ye)习得了同样的审(shen)美能力。
据《元氏掖庭记》中讲(jiang)述，元代皇宫中，为(wei)各种名花特设的赏花宴(yan)都有诗意的专称：碧桃(tao)花开时，摆酒赏花，名曰“爱娇”之宴(yan)；红(hong)梅初发，则设“浇红(hong)”之宴(yan)；海棠(tang)花下是“暖妆”宴(yan)，瑞香花丛前(qian)为(wei)“拨寒”宴(yan)，牡丹盛开时节则有“惜春”宴(yan)；待到花落春归之时，还要举(ju)办(ban)一(yi)次(ci)“恋春”宴(yan)，表达对春天恋恋难(nan)舍的心情。每一(yi)场赏花宴(yan)各有命名，这或许是小说的夸张(zhang)，不过(guo)，元宫中会为(wei)不同的春花举(ju)办(ban)欣赏专场，这样的情节应该并非杜撰(zhuan)。
李后主的锦洞天
场地安排(pai)好了，接下来便要推出赏花宴(yan)的设计方案。如(ru)前(qian)所说，赏花宴(yan)绝不是对着(zhe)花随便吃吃喝(he)喝(he)，那么猜一(yi)猜古(gu)人曾经流行怎样的模版(ban)？
明沈周《盆菊图卷》局部（现藏辽宁省博物馆(guan)）
让我(wo)们以明代的《儒林外史》举(ju)例，书中人物之一(yi)庄濯江在家中举(ju)办(ban)重阳节“登高会”，邀请雅人名士借机一(yi)聚，为(wei)此，“庄濯江收拾了一(yi)个大敞榭，四(si)面都插了菊花”。那座四(si)面开放(fang)的轩榭位于庄濯江的宅(zhai)邸内，特意插满菊花束之后，便成为(wei)登高会的场所，宾主坐在其中，饮酒听戏，直至黄昏。小说中一(yi)带而过(guo)的一(yi)笔，却是表现了千年的风(feng)雅、千年的华贵。却原来，传统(tong)赏花宴(yan)的最高等级，乃是将宴(yan)会场所的里里外外全部用鲜花装(zhuang)缀起来。
如(ru)此主题的宴(yan)会形式最初出现在五代，据信发明人为(wei)南唐后主李煜。
陶榖(gu)《清异录(lu)》里讲(jiang)述，每年到了春光盛时，李后主会诏(zhao)令将一(yi)组宫殿(dian)的横梁、门窗、墙壁、立柱(zhu)、斗拱(gong)、台阶全部密密地挂满多格的小筒，筒内灌水，然后由巧手的宫人与花匠们把各种鲜花插入小筒内，利用不同花种、色彩(cai)缤纷的花卉形成搭配，组合为(wei)变化的图案，由此，形成一(yi)群错落连绵、百花绚烂的花殿(dian)。
因为(wei)多种鲜花拼错成纹，效(xiao)果如(ru)同彩(cai)锦，而殿(dian)堂(tang)的内里与外壁都覆盖着(zhe)锦毯一(yi)样的鲜花，就使一(yi)所殿(dian)院里的成组高低宫殿(dian)仿(fang)佛一(yi)串长满鲜花的洞窟，于是，李煜还给那种唯有在春季才会短暂出现的花殿(dian)群阵取了个独特的称号——“锦洞天”。
对李后主的创意，宋人加(jia)以精炼，建立了一(yi)种标准化的模板，那就是每场赏花会只采用一(yi)种主题花卉装(zhuang)点宴(yan)会场所。大方针定好了，接下来便是大家因地制宜，竞呈才华。其中的极致版(ban)本(ben)无疑是宋朝宫廷内的牡丹宴(yan)：
南宋时，皇宫内的钟美堂(tang)是举(ju)办(ban)牡丹花宴(yan)的固定地点，因此，堂(tang)前(qian)的殿(dian)庭内专门培植(zhi)着(zhe)名贵的牡丹。具体而言，是当庭中三面都有一(yi)溜长长的花台，以带花纹的高档石材(cai)筑(zhu)成，形成“?”型的阵列，每一(yi)面都是三层阶梯，种满了名品牡丹，每株花上(shang)都挂着(zhe)标签，注明它属于哪一(yi)个品种。
宴(yan)会前(qian)夕，巧匠们要彻夜赶工，对钟美堂(tang)本(ben)身细细布置，包(bao)括：
一(yi)、在堂(tang)内，左右各搭起一(yi)长排(pai)雕花描漆的木花架，也(ye)是阶梯型的三层，罩着(zhe)绣满牡丹花纹的绫罗护帷，上(shang)面排(pai)列着(zhe)一(yi)只又一(yi)只的大花瓶，全部都是贵重材(cai)质做成，包(bao)括玉雕、天然水晶、官窑青瓷的瓶儿，更有从大食（阿拉伯(bo)）进口的玻璃瓶，瓶里则插满了新折的花枝，如(ru)姚黄、魏紫、御衣(yi)黄、照殿(dian)红(hong)等等，缤纷灿(can)烂。
二、殿(dian)内殿(dian)外，沿着(zhe)四(si)面围(wei)墙，地面上(shang)间隔有序地陈放(fang)着(zhe)银箔(bo)贴花的大花盆，将殿(dian)堂(tang)围(wei)绕一(yi)圈，盆里也(ye)栽着(zhe)牡丹。
三、最花功夫也(ye)最需要艺(yi)术品味的活计，“至于梁栋窗户间，亦以湘筒贮花，鳞次(ci)簇插，何翅万朵”——横梁与立柱(zhu)上(shang)，窗户之间，都挂满插着(zhe)花的竹(zhu)筒，层层叠叠，让上(shang)万朵的牡丹开放(fang)在墙壁上(shang)，含笑在天花藻井下，于是，皇苑内的一(yi)所殿(dian)堂(tang)，一(yi)夜之间就变成了披满牡丹花的花殿(dian)。
传为(wei)宋人赵伯(bo)驹所作《蓬莱仙馆(guan)图》（现藏故宫博物院）
如(ru)此的“花殿(dian)”模版(ban)，在宋代，成了上(shang)层社(she)会顶级赏花会的通行模版(ban)。洛阳盛产牡丹，在北宋时，每年花期，太守会举(ju)办(ban)“万花会”，不仅厅堂(tang)内外挂满竹(zhu)筒充当的壁瓶，注水插花，而且还用牡丹花编成屏风(feng)、串成帘(lian)幕与帐子，装(zhuang)点在现场，与宴(yan)者满眼都是花光：
“西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yan)集之所，以花为(wei)屏帐，至于梁栋柱(zhu)栱，悉(xi)以竹(zhu)筒贮水，簪花钉挂，举(ju)目皆花也(ye)。”（宋张(zhang)邦基《墨(mo)庄漫录(lu)》）
“西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yan)集之所，以花为(wei)屏帐，至于梁栋柱(zhu)栱，悉(xi)以竹(zhu)筒贮水，簪花钉挂，举(ju)目皆花也(ye)。”（宋张(zhang)邦基《墨(mo)庄漫录(lu)》）
也(ye)是在北宋时期，扬州以芍(shao)药取胜，于是也(ye)有太守照搬洛阳的做法，举(ju)办(ban)芍(shao)药的“万花会”，每次(ci)都要用掉十多万朵鲜花。
宋人创造(zao)的赏花模版(ban)一(yi)直沿袭下来，而且四(si)方流传，成为(wei)传统(tong)生活中华丽的景观。在明代，山东兖州是牡丹之乡，一(yi)入花季，当地人只要请客，一(yi)定把宴(yan)所变成花海，在入口的前(qian)面搭设花棚的通道，门上(shang)扎花牌楼，里外墙壁以及屏风(feng)帘(lian)幕全都缀满花朵，乃至桌椅(yi)上(shang)都要簪花，层层台阶的两(liang)边也(ye)铺成鲜花的彩(cai)毯，一(yi)次(ci)要用上(shang)几千朵：
“兖州种芍(shao)药者如(ru)种麦(mai)，以邻以亩。花时宴(yan)客，棚于路、彩(cai)于门、衣(yi)于壁、障(zhang)于屏、缀于帘(lian)、簪于席(xi)、茵于阶者，毕用之，日费数千勿惜。”（明张(zhang)岱《陶庵(an)梦忆》“一(yi)尺雪”）
“兖州种芍(shao)药者如(ru)种麦(mai)，以邻以亩。花时宴(yan)客，棚于路、彩(cai)于门、衣(yi)于壁、障(zhang)于屏、缀于帘(lian)、簪于席(xi)、茵于阶者，毕用之，日费数千勿惜。”（明张(zhang)岱《陶庵(an)梦忆》“一(yi)尺雪”）
清秋赏菊之时，要将宴(yan)饮的场所遍(bian)饰菊花，这，也(ye)是宋人给立下的规矩。南宋诗人范成大有一(yi)首题为(wei)《菊楼》的诗，内容咏道，朋友们为(wei)他接风(feng)，洗尘宴(yan)设在一(yi)座插满菊花的高楼内，由成千上(shang)万的黄花绿叶包(bao)裹的楼阁，就像一(yi)座菊花的宝塔——“金碧万浮图”。
卷帘(lian)出香的一(yi)虚堂(tang)牡丹会
在布置得那么用心的宴(yan)所里，赏花宴(yan)的过(guo)程自然也(ye)是清雅而才气四(si)溢的。就让我(wo)们看看张(zhang)镃的牡丹会，《齐东野语》“张(zhang)功甫豪侈”一(yi)条有颇(po)为(wei)详细的记载：
张(zhang)镃在临(lin)安拥有一(yi)所巨(ju)大的私人园林——南湖园，园内的“一(yi)虚堂(tang)”为(wei)举(ju)办(ban)牡丹花宴(yan)的地方，中间的主堂(tang)宽敞高大。举(ju)办(ban)花宴(yan)的当天，应邀前(qian)来的客人们被引至一(yi)虚堂(tang)的主堂(tang)内就坐，却看不到美酒佳肴，也(ye)不见歌姬舞姬的踪影，甚至连宋人生活中时刻必备的香炉(lu)都缺席(xi)，只有主人陪着(zhe)客人们品茗闲谈。来客虽然纳闷，自然也(ye)不好流露出来。
过(guo)得片时，张(zhang)镃向下人问道：“香气已然发好没有？”仆侍回答：“发好啦。”听此，张(zhang)镃便吩咐“卷帘(lian)”，随之，悬挂在堂(tang)两(liang)侧的几面垂(chui)帘(lian)被卷起，立刻便有浓郁的香气从帘(lian)后喷薄而出，盈满堂(tang)上(shang)，将宾主都包(bao)围(wei)在芳雾之中。
原来，张(zhang)镃事前(qian)为(wei)这一(yi)次(ci)雅集构(gou)思(si)了精彩(cai)周到的流程方案。这所轩堂(tang)的两(liang)侧连有附属建筑(zhu)，后者相当于“服务厅”，是餐具、酒具、酒肴集中安放(fang)的地方，也(ye)相当于“后台”，张(zhang)府的歌姬乐姬乃至女婢都在此等候(hou)上(shang)场。
利用这一(yi)结构(gou)，张(zhang)镃采纳彼时最为(wei)奢侈的“隔帘(lian)烧香之法”，将多只香炉(lu)排(pai)列在堂(tang)两(liang)侧的“后台”内，由善于香事的仆人负责于炉(lu)内烧炷名香，并在后台与正(zheng)堂(tang)之间隔以垂(chui)帘(lian)。这样，宴(yan)席(xi)之间没有烧香仆人们的忙(mang)碌(lu)身影，不显(xian)得纷乱(luan)，香炉(lu)以及烧香所用的炭、匙等一(yi)应杂物也(ye)不会出现在客人面前(qian)，盛宴(yan)的厅堂(tang)因此而显(xian)得畅阔(kuo)大气。
一(yi)旦众香炉(lu)内的烟缕勃发，再卷起隔帘(lian)，那么香气会如(ru)云(yun)雾一(yi)般(ban)冲出“后台”，溢满堂(tang)上(shang)，让来客忽然沉浸在名香的雾阵当中，心灵为(wei)之一(yi)清，这戏剧性的效(xiao)果也(ye)真非寻常的烧香可相比。
帘(lian)起处，紧随着(zhe)香雾溢流，走出了成列的美婢，她(ta)们捧着(zhe)精肴佳酿连同餐具，一(yi)一(yi)布置在宴(yan)席(xi)的餐桌上(shang)。接着(zhe)现身的是携带各式乐器的奏乐姬人，在堂(tang)前(qian)的红(hong)毯上(shang)就坐，预(yu)备演奏。然后，才是表演歌唱的歌姬们登场，一(yi)共十人，头(tou)上(shang)戴着(zhe)盛开的鲜牡丹花，首饰全部采用牡丹花的造(zao)型，多姿多彩(cai)，衣(yi)领上(shang)也(ye)绣满各色牡丹的纹样，领队的第一(yi)位歌姬与其他九(jiu)人不同，在头(tou)顶插戴着(zhe)一(yi)朵名种“照殿(dian)红(hong)”的大花，形象格外突出。于是，乐姬奏起丝竹(zhu)，十位美人轮流演唱，所唱均为(wei)著名文人咏赞牡丹的诗词，在当时广为(wei)流传。就着(zhe)她(ta)们的歌声，主人与宾客饮下第一(yi)轮酒，顺势品尝佳肴。
一(yi)待曲终(zhong)，歌姬的十人队退场，婢子们则把菜肴撤下，两(liang)侧的护帘(lian)也(ye)重新低垂(chui)。大家便依旧清谈消遣，过(guo)一(yi)会，垂(chui)帘(lian)再一(yi)次(ci)卷起，溢出阵阵浓香，却与上(shang)一(yi)次(ci)的香气不同，原来仆人们特意换香而焚(fen)，让这一(yi)场赏牡丹的聚会也(ye)变为(wei)品佳香的机缘。伴着(zhe)香气，女婢奉上(shang)新一(yi)轮的酒肴，然后又有十位歌姬一(yi)起登场，只见不仅表演者换了人，而且首饰与服装(zhuang)也(ye)都焕然一(yi)新，但是仍然以牡丹为(wei)主题。
就这样，十次(ci)卷帘(lian)出香，上(shang)十轮酒菜，歌姬们以十轮表演为(wei)宾主送酒，所唱均为(wei)当世流行的牡丹词，曲曲翻新，绝不重复。她(ta)们的衣(yi)饰也(ye)变幻十次(ci)，每一(yi)次(ci)都换一(yi)种牡丹名品簪在头(tou)上(shang)，并且刻意与服饰的颜色形成对比，簪白花则配紫衣(yi)、簪紫花则配鹅黄衣(yi)、簪黄花则配红(hong)衣(yi)……
十轮酒上(shang)过(guo)之后，已是深夜，到了终(zhong)场之时，这时，歌姬与乐姬大约有一(yi)百多人，在通向园门的道路两(liang)旁列队站立，以丝竹(zhu)伴奏下的歌声为(wei)客人们送行，更有婢女们持烛照路。夜色里，香雾缭绕，歌乐婉转(zhuan)，美人们在烛光中颜影朦胧，带着(zhe)酒意的客人们一(yi)时都幻觉置身仙宫，享受了一(yi)趟仙游。
在《齐东野语》的记录(lu)中，唯独没有提到宴(yan)会上(shang)喝(he)了什(shi)么酒、吃了什(shi)么菜。想来酒菜必是极好的，只是应邀者的感觉全然被难(nan)以名状的香气、纤丽的身影、天音一(yi)般(ban)的歌乐占据，那是一(yi)次(ci)巅峰(feng)级别(bie)的审(shen)美体验(yan)，而对香、色、音的纷纭印象，构(gou)成了余音袅(niao)袅(niao)的记忆。
张(zhang)镃不仅是个阔(kuo)气的主人，他更像是一(yi)位艺(yi)术总监，牡丹会的策划与实施(shi)是异常地成功。古(gu)人最重牡丹，因此牡丹专场最为(wei)气派，轮到其他花品时，赏花会的规模要收敛许多，不过(guo)，优雅与奢侈的格调总是一(yi)样的。
清人冷枚《十宫词图》之一(yi)（现藏故宫博物院）
芍(shao)药花光里的西式舞会
八百多年前(qian)一(yi)虚堂(tang)里那一(yi)场成功的牡丹宴(yan)，别(bie)的不算(suan)，仅香料消耗就极惊人，如(ru)此靠财富堆积成的品位，对其他人来说，真是难(nan)以复制。因此，今天的人不免要问，古(gu)老的传统(tong)虽好，对我(wo)们又能有什(shi)么意义呢？对此，民国(guo)作家张(zhang)恨水《金粉世家》中的一(yi)场“芍(shao)药会”很有启发性。
那部小说中，金家应季举(ju)办(ban)了一(yi)场芍(shao)药会，却是一(yi)场西式舞会，巧妙地把传统(tong)风(feng)雅与外来文化加(jia)以融合。据小说的交代，金府的正(zheng)房是一(yi)座二层“小洋楼”，内部为(wei)西式的空间结构(gou)，舞会当天，乐队坐在阳台上(shang)演奏，客厅两(liang)侧的房间里设了长餐台，摆放(fang)饼干蛋糕、汽水咖啡(fei)，采用自助形式，并无中式宴(yan)席(xi)。
然而，头(tou)一(yi)天订购了许多担的芍(shao)药花枝，再叫花匠在楼壁的各处如(ru)门上(shang)、窗户上(shang)、梁与柱(zhu)上(shang)临(lin)时扎起花架子，固定在半空，架上(shang)捆(kun)满花枝，于是，朵朵芍(shao)药簇拥在花架上(shang)含笑绽放(fang)；舞会当天，屋外廊檐下、室内地面上(shang)，都陈列着(zhe)许多瓷花盆，盆内栽着(zhe)芍(shao)药花；洋式客厅里则是把许多张(zhang)大餐桌子联接起来，拼成一(yi)个英文U的字(zi)形，上(shang)面排(pai)排(pai)站立许多花瓶，供着(zhe)芍(shao)药花；楼上(shang)跳舞的地方也(ye)随处配着(zhe)芍(shao)药，于是灰色的砖木建筑(zhu)转(zhuan)眼变成了一(yi)座花楼。“正(zheng)是万花围(wei)绕，大家都在香艳(yan)丛中”，时髦的青年男女们翩翩起舞，在跳舞的间隙展开新式社(she)交。
金府芍(shao)药会洋为(wei)中用、古(gu)为(wei)今用、中西参合、推陈出新，是非常成功的案例。无疑，宋人创造(zao)的“万花会”形式很容易就能同现代文艺(yi)活动结合起来，可以是音乐会，可以是香席(xi)，可以是时尚秀、选美比赛，甚至可以是体育赛事。
像一(yi)切古(gu)代文化遗产一(yi)样，万花会有一(yi)层精神上(shang)的意义，那就是让我(wo)们认识到，中国(guo)古(gu)人极其擅长利用物质去创造(zao)美与享受美，美不是抽象的，而是以丰(feng)裕的物质为(wei)基础。传统(tong)中国(guo)发展出相当先(xian)进的生产力，凭之创造(zao)出巨(ju)大的社(she)会财富，也(ye)就让一(yi)代代人能够在物质的基础上(shang)去创造(zao)美并享受它。所以，中国(guo)人对于美没有黑格尔式的态度(du)，美在中国(guo)一(yi)点也(ye)不抽象，在我(wo)们的历史上(shang)，美的享受与物质享受是统(tong)一(yi)的，这，大约也(ye)能算(suan)是中国(guo)风(feng)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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