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教师节(jie)，澎湃新闻曾采访过一位特殊教育学校(xiao)的聋人教师王(wang)生全。
他8岁因(yin)病致聋，在(zai)自身的努力(li)和特教老师的帮助下，成为了西(xi)宁聋校(xiao)首位考(kao)入(ru)大学的聋生。王(wang)生全毕业后在(zai)小学所在(zai)特殊教育学校(xiao)实习，并在(zai)2021年以公益岗位人员的身份在(zai)母校(xiao)任教。
由于(yu)一些现(xian)实原(yuan)因(yin)，现(xian)在(zai)的王(wang)生全离开了教师岗位，进入(ru)了一家做手语电视(shi)节(jie)目和信息无障碍工作的企业，成为了手语主编。“我对聋教育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在(zai)我小时候它就成为了我的理想，这些年一直鼓舞，鞭策和陪伴我前进。继(ji)续留在(zai)母校(xiao)尽管能有一种回到梦(meng)开始的地方，回报母校(xiao)的情怀，但是我心里(li)明白，我想要的并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是能发挥我的作用，能真(zhen)正的去做一些具有实质意义的事情。”王(wang)生全说。
“聋教育不仅(jin)在(zai)特校(xiao)里(li)面，社会上的聋人对教育的需求更迫切。”如今的王(wang)生全，不仅(jin)是西(xi)宁特校(xiao)校(xiao)外辅导(dao)员，也是青海省聋人协会副主席。他表示，聋人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没有标准的答(da)案。我们该做的，是尽一切可能为自己，为聋人群体发声和做事。
澎湃新闻注意到，今年1月，受(shou)美国明尼(ni)苏达州圣克劳德州立大学国际残障人士外交倡导(dao)中心邀请和教育部国际语言交流合作中心委派(pai)，王(wang)生全获得了前往美国进行为期一年的访问交流机会。近(jin)日，我们再次对话王(wang)生全，分享关于(yu)聋人教育的见解。
手语讲国学现(xian)场照。本文图片均为受(shou)访者提供
【对话王(wang)生全】
“我的视(shi)角从特校(xiao)一方天空(kong)转向了整个社会”
澎湃新闻：为什么没有继(ji)续在(zai)教师岗位任教？后续又去哪里(li)工作了？能否(fou)简单介(jie)绍一下你(ni)这两年的经历。
王(wang)生全：在(zai)母校(xiao)任教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xiao)里(li)已经发生了很(hen)大的变化，聋生只有8个，校(xiao)长(chang)告(gao)诉(su)我，过几年学校(xiao)就招不到聋生了。
在(zai)医疗科技的快速发展大势(shi)下，越来越多(duo)的聋儿植入(ru)人工耳蜗，然后被主流同化，进入(ru)普校(xiao)随(sui)班(ban)就读，聋校(xiao)的作用逐渐变得边缘(yuan)化，那(na)个时候我有一种深(shen)深(shen)的无力(li)感，继(ji)续留在(zai)母校(xiao)尽管能有一种回到梦(meng)开始的地方，回报母校(xiao)的情怀，但是我心里(li)明白，我想要的并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是能发挥我的作用，能真(zhen)正的去做一些具有实质意义的事情。再加上考(kao)研失利，对聋教育的未来有一种无力(li)和无奈，纠结了很(hen)长(chang)时间，最后还是辞职了。
那(na)个时候我内心很(hen)痛(tong)苦，因(yin)为离开了我深(shen)爱的三尺讲台，努力(li)了很(hen)多(duo)年的梦(meng)想似乎像烟花一样转瞬即逝。后来我也尝试(shi)过争取去省内聋生多(duo)一点的特校(xiao)，但是教师招聘的竞争很(hen)激烈，我要么学历不符合要求，要么教师资格(ge)证不对等，其中最扎心的一点就是“不招聋人教师”，那(na)个时候能感受(shou)到在(zai)这种体制下我基本无望了，很(hen)沮丧，甚至后来患上了抑郁症。
我辞职后进入(ru)一家青海省内的私企工作，负责(ze)人和我相识已久，他一直关注着我的成长(chang)，得知(zhi)我的情况之后他马(ma)上伸出(chu)橄榄枝，就这样，我加入(ru)了这家公司(si)。公司(si)主要做手语电视(shi)节(jie)目和信息无障碍这个方向的工作，多(duo)少也和手语及聋人有着联系。
刚开始我有很(hen)多(duo)不理解的地方，直到有一次我去医院看病，医生让我喊家长(chang)或(huo)者找个会说话的人来，我愤(fen)怒(nu)不已，拍案离去。我意识到无论在(zai)哪里(li)，聋人总(zong)是遭受(shou)着这样那(na)样或(huo)隐或(huo)显(xian)的歧视(shi)，而这些歧视(shi)的根源(yuan)就是“你(ni)听(ting)不见也不会说话”，好像这样我们就自动低人一等，无论多(duo)大年龄都(dou)需要父母或(huo)者他人的监护。我突然发现(xian)我的公司(si)正是在(zai)这个角度去做，打破信息障碍的玻璃墙。
后来我们研发启动了全省的首个在(zai)线手语翻译平(ping)台，通过远程手语翻译的模式，在(zai)市内各个公共场合提供手语翻译服务，然而这仅(jin)是一个起点，很(hen)多(duo)东西(xi)尚未成熟，需要后面不断完(wan)善，这也成了我和公司(si)努力(li)的方向。
后来作为信息无障碍事业的一部分，我摸索着，与图书馆合作发起了“手语讲国学”手语与国学推广项目，专门给(gei)成年聋人讲国学，发现(xian)聋教育不仅(jin)在(zai)特校(xiao)里(li)面，社会上的聋人对教育的需求更迫切，再加上担任了省聋人协会的副主席，看到了更多(duo)聋人真(zhen)实的面貌(mao)，责(ze)任使(shi)然，于(yu)是我的视(shi)角从特校(xiao)一方天空(kong)转向了整个社会。
聋校(xiao)提示牌(pai)，内容：这里(li)请使(shi)用手语。
澎湃新闻：到美国明尼(ni)苏达州圣克劳德州立大学的访问交流机会是如何(he)获得的？有什么感受(shou)呢？
王(wang)生全：这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一个几年前认识的老师，她就在(zai)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工作，她多(duo)次推荐和鼓励我出(chu)国深(shen)造，给(gei)我引荐很(hen)多(duo)机会，之前的几次我都(dou)拒绝了，一是因(yin)为没钱出(chu)国，二是我更希望留在(zai)国内。
直到去年夏天我去韩国参加世界聋人大会，了解到了更多(duo)全世界各个国家的聋人事业情况，很(hen)震撼，于(yu)是想着有机会去国外深(shen)造一番。
好巧不巧，在(zai)美国的老师引荐我参加教育部国际语言交流合作中心与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的访问学者项目，这个项目属于(yu)国家公派(pai)，不用自己出(chu)钱，有一年的时间在(zai)美国做项目。我和我的公司(si)说明了情况，尽管正是需要我的时候，但是公司(si)还是支持我出(chu)去深(shen)造，以出(chu)差的名义给(gei)了我一年的时间，后面的出(chu)国签证和各项手续都(dou)很(hen)顺利，于(yu)是我就来了。
我们这一批访学者有6个人，聋人5人，其中4个是大学老师，还有一个在(zai)读研究生。开始的时候我挺纠结的，毕竟访问学者是有要求的，我没有什么身份和学历的加成，也面对着很(hen)多(duo)质疑，但是老师一直鼓励我，我也就不在(zai)乎那(na)么多(duo)了。
或(huo)许成长(chang)经历中总(zong)是遭遇一些质疑和否(fou)定，面对一些事情会显(xian)得犹豫不决，但是我始终明白，外界的声音再怎么嘈杂(za)，路都(dou)是要自己去走的。
发朋友圈思念家乡美食。
最具有挑战性(xing)的是饮食
澎湃新闻：到海外访学期间在(zai)生活(huo)上、聋人文化上感觉(jue)有哪些相似与差异呢？适应新环境中有没有遇到障碍或(huo)者有趣的故事？
王(wang)生全：来到明尼(ni)苏达的第一感受(shou)就是很(hen)安静，人少，没有想象中的高楼大厦，看到最多(duo)的就是大片的草坪(ping)和树木，我的性(xing)格(ge)很(hen)合适这种环境，因(yin)此适应的很(hen)快。
我们刚到之后就开始了语言学习，因(yin)为在(zai)美国必须掌握(wo)至少一门本国语言，才不至于(yu)会因(yin)为信息差而导(dao)致一些问题的发生。我们主要是学习美国手语，圣克劳德州立大学的一位聋人老师负责(ze)我们的美国手语课程，尽管中国手语和美国手语之间的差异很(hen)大，但是我们有手语功底，也懂聋人语言思维(wei)，因(yin)此学起来并不吃(chi)力(li)，一个月左右就能基本交流沟通了，我们学了三个月的美国手语，基本上能娴熟使(shi)用。
这里(li)的聋人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明确的认同，他们不会觉(jue)得自己哪里(li)不如听(ting)人，对自己的身份、对自身的文化总(zong)是抱有一种自信，而且(qie)周围的环境也不会有任何(he)歧视(shi)的色彩，一切都(dou)是平(ping)等的，手语氛围也很(hen)好，任何(he)场合只要有聋人都(dou)会安排手语翻译，很(hen)多(duo)超市、饭店等场合的工作人员都(dou)会一些基本的手语，无障碍环境相对来说是很(hen)完(wan)善的，而且(qie)这种完(wan)善已经持续了很(hen)多(duo)年。
唯(wei)一让我们感到具有挑战性(xing)的，就是饮食了，美国的食物不如国内那(na)般多(duo)样，无非就是面包汉(han)堡意面比萨之类(lei)的，还有很(hen)多(duo)蔬菜都(dou)是生吃(chi)的，甚至西(xi)兰(lan)花和芹菜，都(dou)是蘸点酱直接生啃，饼干点心之类(lei)的甜的齁人。我们基本上自己做饭，但是无论厨(chu)艺(yi)如何(he)精湛，总(zong)是做不出(chu)国内的味道，时间一长(chang)，总(zong)会觉(jue)得食之无味。而且(qie)公寓里(li)做饭不能有油烟，我们有次炒菜的时候触发了烟雾警报器，被邻居投诉(su)，被房东警告(gao)，后来我们做饭都(dou)不敢大火猛炒。
“希望聋教育回归本质，而不是进行语言和文化同化”
澎湃新闻：看到你(ni)说学习到了很(hen)多(duo)新的理念，那(na)你(ni)认为“理想的聋校(xiao)”是什么样的？
王(wang)生全：我们访学期间有一个活(huo)动是去明尼(ni)苏达州立聋校(xiao)听(ting)课观摩(mo)，我们在(zai)那(na)里(li)呆了两周，那(na)所学校(xiao)有160多(duo)年的历史，学校(xiao)校(xiao)长(chang)以及领导(dao)层都(dou)是聋人担任，学校(xiao)的教职工90%是聋人，完(wan)全是聋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很(hen)震撼。更震撼的是在(zai)校(xiao)史馆看到一组数据(ju)，美国1869-1980年间就培养出(chu)了85位聋人博士。
让手语成为聋教育的主要语言，让聋人真(zhen)正参与聋教育的发展，给(gei)每个聋生平(ping)等公正的教育平(ping)台，享受(shou)平(ping)等公正的教育资源(yuan)，让聋教育回归本质，从教育实质上去做聋教育，而不是进行语言和文化同化，以此减少聋人的存在(zai)。这是我理想中的聋校(xiao)模样。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你(ni)们推出(chu)了一档节(jie)目《生全在(zai)美国》，可以简单介(jie)绍一下吗？
王(wang)生全：《生全在(zai)美国》是我公司(si)的一个信息无障碍系列栏目，主要是我在(zai)美国期间定期分享一些在(zai)美国的见闻经历，内容主要围绕着信息无障碍这个大方向，每个月一期，主要是以手语视(shi)频的形式展现(xian)内容，视(shi)频还有配音、中英双(shuang)语字(zi)幕，保(bao)证所有观看的人都(dou)能平(ping)等地获取信息，这也是我们在(zai)信息无障碍事业当中的一个探索，如果这种形式的视(shi)频更多(duo)一些，那(na)么信息无障碍真(zhen)正落地就更进一步了。视(shi)频是我自己录(lu)制和剪辑制作的，时间精力(li)和技术有限，可能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但是在(zai)这个过程中我也学到了很(hen)多(duo)东西(xi)，提升了自己。
“希望我们的手语语言学早日成体系”
澎湃新闻：未来有什么样的打算？还会考(kao)虑(lu)继(ji)续从事教师岗位吗？以后会怎么继(ji)续为我们的特殊教育服务呢？
王(wang)生全：未来有机会的话我仍然想投身到聋教育当中，把在(zai)美国学到的理念和思考(kao)与中国实际结合起来，去做一些改革性(xing)的尝试(shi)。我在(zai)美国访问了很(hen)多(duo)聋教育机构，有公立的聋校(xiao)，也有大学，甚至成人教育机构，能感觉(jue)到美国的聋教育不限于(yu)学校(xiao)，不限于(yu)年龄，能为全年龄阶段的聋人提供教育，这一点给(gei)我带来了启示。下一步或(huo)许我回国之后会在(zai)聋人成人教育方面做一些尝试(shi)吧。无论如何(he)，我是聋人，永远都(dou)在(zai)为聋人服务的道路上蹒跚前行。
参加聋人博览会。
澎湃新闻：通过你(ni)的体验感悟，你(ni)认为我们国家在(zai)未来的聋人教育上可以有哪些进步和发展方向呢？
王(wang)生全：我认为首先是在(zai)观念上面需要进行一些改变，至少做到不歧视(shi)不排斥不拒绝，在(zai)聋教育当中让学生处(chu)于(yu)主体地位，聋教育目的是让学生掌握(wo)知(zhi)识，培养学生各方面的能力(li)，激发他们的潜能，而不是觉(jue)得他们是被主流社会排挤到边缘(yuan)的弱势(shi)群体，在(zai)聋校(xiao)、特校(xiao)圈养起来，接受(shou)融入(ru)主流社会的思想灌输。
在(zai)我国很(hen)多(duo)聋校(xiao)甚至特校(xiao)，教师经常会说“你(ni)只有努力(li)学习，才能和听(ting)人一样平(ping)等”，这种思想于(yu)学生而言形成了一种外在(zai)的压力(li)，拼命追赶却无济于(yu)事，为什么不能教育学生做更好的自己呢？
其次，希望我们国家的手语语言学能早日成体系，在(zai)聋教育当中，手语的作用真(zhen)的非常重要，它不仅(jin)仅(jin)是学习知(zhi)识的工具，更是一门丰富的人类(lei)自然语言，我们不能一直把手语看成一种只有聋人使(shi)用的局限性(xing)工具。在(zai)全球范围内，已经有76个国家实现(xian)手语立法，在(zai)这些国家手语具有与本国语言相同的地位和作用。我们国家能做的还有很(hen)多(duo)，需要更多(duo)人的努力(li)，我也是其中一个。
最后，希望国内的媒体宣传报道的聋人题材相关话题的时候，能尽可能的去全面一些，尊重不同的个体，而不是重点关注一些口语康复效果好的“聋人”去片面化宣传，让大家觉(jue)得聋人只有走这条路才算成功。
个体不代表整体，其实聋人群体真(zhen)实的样貌(mao)更值得去关注，只是很(hen)多(duo)人带着刻板印象，没有意识到这些群体只是在(zai)使(shi)用着不同的语言而已，多(duo)一些尊重和包容，其实能发现(xian)更多(duo)珍贵的东西(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