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guo)作家赛珍珠素来是以(yi)她中国(guo)题材的长篇小说（如《大地三部曲》）而闻名于世的，这些(xie)作品(pin)在中国(guo)相当(dang)长的一个阶段流传甚广(guang)，以(yi)至于我们(men)很少知道长篇以(yi)外，她还创作过(guo)百余篇短(duan)篇小说；这些(xie)短(duan)篇以(yi)小见大，和(he)她的长篇一样再现(xian)了裹挟(jia)在新旧时代洪流中的多(duo)个阶层的中国(guo)人（特别(bie)是农民、知识分子）的生活和(he)思想情感，同样应该受到我们(men)的关注。
现(xian)在，上海99读书人策划、范(fan)童心(xin)翻译的《心(xin)归故里：赛珍珠短(duan)篇作品(pin)选(xuan)》（下称《心(xin)归故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使我们(men)得以(yi)一睹作为短(duan)篇小说家的赛珍珠的风采，并了解她在短(duan)篇作品(pin)里所呈(cheng)现(xian)的中国(guo)、中国(guo)人和(he)中国(guo)文化的样貌(mao)。
《心(xin)归故里》，作者：（美）赛珍珠，译者：范(fan)童心(xin)，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2月
不(bu)同形(xing)式的文化冲突
《心(xin)归故里》从赛珍珠最(zui)有影响的两部短(duan)篇小说集，即《结(jie)发妻及其他(ta)故事》（1933）和(he)《今(jin)天(tian)及永远：中国(guo)故事》（1941）中遴选(xuan)出九个短(duan)篇结(jie)集出版。这些(xie)都是赛珍珠的中国(guo)题材作品(pin)，它们(men)大多(duo)以(yi)现(xian)实(shi)主义的创作手法，建构中国(guo)农民形(xing)象（如《王龙(long)》中的同名主人公）、从欧美学成(cheng)归国(guo)的中国(guo)留学生形(xing)象，其中交(jiao)织着赛珍珠在《大地三部曲》等长篇小说里所揭示的中西文化相遇、碰撞主题，而因为赛珍珠所写的近现(xian)代中国(guo)发生了翻天(tian)覆地的变(bian)化，留洋回(hui)国(guo)的“海归”所代表的西方文化与中国(guo)传统(tong)文化之间发生的必然冲突，也成(cheng)为《心(xin)归故里》不(bu)少篇什（如《老母亲》《阴雨天(tian)》）所探讨的重要主题；此(ci)外，赛珍珠在《教学》《天(tian)使》里，也对(dui)传教士做了讽刺性描写，尽管不(bu)无怜(lian)悯的笔触。
我们(men)知道，赛珍珠的前半生基本上是在中国(guo)度过(guo)的，同时，她也游览过(guo)许多(duo)亚欧国(guo)家，对(dui)异质文化差异有着清(qing)醒的认知。受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赛珍珠一生也都在通过(guo)多(duo)种途径(jing)倡导“和(he)而不(bu)同”的思想。当(dang)然，要做到文化间的和(he)谐相处和(he)相互借鉴，首先(xian)要做好交(jiao)流和(he)沟通工作。在她看来，所谓(wei)交(jiao)流，就是你(ni)了解我，我了解你(ni)；所谓(wei)沟通，就是你(ni)听我说，我听你(ni)说。不(bu)过(guo)，无论是交(jiao)流还是沟通，前提是你(ni)要有交(jiao)流和(he)沟通的愿望。
《归乡》里的情形(xing)恰恰相反。法国(guo)姑(gu)娘玛蒂尔达爱(ai)上中国(guo)留法学生苏成(cheng)，与他(ta)结(jie)婚之后，便来到中国(guo)一座沿(yan)海城市生活，但她在这里的三年时间里，始终感到自己无法适应中国(guo)的生活。她仇恨所有那些(xie)带着冷漠(mo)和(he)仇视(shi)的目光盯着她看的中国(guo)人，认定中国(guo)就是个野蛮的国(guo)家，她也蔑视(shi)中文：“这是什么奇怪的语言啊，连魔鬼也不(bu)会这样说话吧！”她把中国(guo)人贬为乌合(he)之众，由于她对(dui)苏成(cheng)、他(ta)的弟弟和(he)牌友极为不(bu)满，就辱(ru)骂他(ta)们(men)是可恶(e)的，“你(ni)们(men)所有中国(guo)人都是可恶(e)的！”我们(men)都说恋爱(ai)容易(yi)婚姻难，跨(kua)国(guo)婚姻更难，难的是理解对(dui)方及其文化价值观。可悲的是，苏成(cheng)与玛蒂尔达之间没有交(jiao)流，没有沟通，没有理解，有的只是“成(cheng)堆(dui)的仇恨”。最(zui)后，玛蒂尔达“返乡”回(hui)到法国(guo)，怒吼的大洋把他(ta)们(men)永远隔开。通过(guo)这个短(duan)篇，赛珍珠希(xi)望说明的是，若双方不(bu)愿努力去交(jiao)流和(he)沟通，那么，跨(kua)文化交(jiao)流和(he)融合(he)（即使是婚恋这样的深度交(jiao)流方式）充其量也不(bu)过(guo)是一场梦而已。其实(shi)，玛蒂尔达走不(bu)进未来，也回(hui)不(bu)到原来，她即使人已“返乡”，心(xin)未必跟了回(hui)去。
找不(bu)到“家”的还有《阴雨天(tian)》里的李泰盛(sheng)。他(ta)留学八年，毕业(ye)时一心(xin)想回(hui)到祖国(guo)的怀抱，为国(guo)家的发展(zhan)尽一份力，因为“中国(guo)需要你(ni)，有太多(duo)不(bu)幸的人……”，老师这样劝他(ta)。但他(ta)学成(cheng)后，并没有像《结(jie)发妻》里的李元那样去京城谋职，而是回(hui)到家乡。父亲向他(ta)一再重申家庭利益(yi)远高于个人享受，并强迫他(ta)与幼年时订了婚的女子结(jie)婚，又要求他(ta)跻身仕途，多(duo)挣银两，以(yi)奉养父母兄(xiong)弟，尽孝尽职，回(hui)报每一个曾经对(dui)他(ta)有恩的人。李泰盛(sheng)落(luo)在整个家族长辈手里，一番挣扎(zha)无果，心(xin)灰意冷，他(ta)开始用鸦片来麻醉自己痛苦的灵魂(hun)，原来的梦想和(he)追求统(tong)统(tong)被(bei)抛诸脑后。在《结(jie)发妻及其他(ta)故事》里，赛珍珠是把《阴雨天(tian)》编(bian)在集子的第一部分即“旧与新”里的。李泰盛(sheng)代表的“新”在代表“旧的”整个家族面前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而被(bei)彻底击垮。
与此(ci)相关的还有《老母亲》。老母亲卖尽田产让儿子出国(guo)留学，满心(xin)指望等儿子学成(cheng)归来便可以(yi)和(he)儿子儿媳共同生活，尽享天(tian)伦之乐。然而，他(ta)们(men)嫌她不(bu)讲卫生，“从来不(bu)刷牙”，不(bu)允许她接近孙子孙女，甚至她吃饭都要受到种种限制，儿媳嫌弃她脏(zang)，把她喝(he)过(guo)一口的汤(tang)全部倒掉。最(zui)后绝(jue)望中的老母亲想自杀，连这他(ta)儿子都不(bu)允许，因为那样会“让全世界(jie)都知道”，给他(ta)丢脸。颇有意味的是，老母亲也咬(yao)定儿子他(ta)们(men)从外国(guo)回(hui)来，那些(xie)地方的人肯定是野蛮的、肮脏(zang)的。“新”与“旧”之间势不(bu)两立，只是《老母亲》里的情形(xing)与《阴雨天(tian)》里相反，“新”战胜了“旧”，传统(tong)的孝道被(bei)追赶新潮的后辈无情地抛下。
标题作《心(xin)归故里》选(xuan)自《今(jin)天(tian)及永远：中国(guo)故事》，讲述林大卫和(he)上海滩最(zui)大的银行家之一方先(xian)生的漂亮女儿菲莉(li)丝在舞会上认识并相恋的故事。大卫和(he)菲莉(li)丝分别(bie)是他(ta)们(men)的英文名。林大卫中文名是勇安，即“勇敢和(he)安定”，菲莉(li)丝则是明心(xin)——明亮的心(xin)。受新潮的影响，出入于舞会的人讲话时而中文，时而英文，当(dang)时取个洋名也很时髦。林大卫会地道的美国(guo)英语，也能说一口牛津英语，但他(ta)在交(jiao)际场合(he)夹英文实(shi)出于无奈，他(ta)心(xin)里最(zui)喜欢的还是讲中文。最(zui)后，在菲莉(li)丝即将回(hui)外地教书时，两人才终于卸下洋腔(qiang)洋调的伪装，“心(xin)归故里”，回(hui)到令他(ta)们(men)俩都感到自在的表达和(he)行事方式上。通过(guo)这个短(duan)篇特别(bie)是勇安和(he)明心(xin)这两个人物，赛珍珠旨在阐明追赶潮流、模仿外来文化需要多(duo)加辨别(bie)和(he)批判。确实(shi)，一个中国(guo)人，走到哪里，他(ta)的背景(jing)都是中国(guo)。中国(guo)人有自己的生命状态和(he)文化认同，“脱中入西”的思路和(he)做法都是有悖于常识的。
赛珍珠。
不(bu)同时期的中国(guo)社会现(xian)实(shi)
《心(xin)归故里》从《结(jie)发妻及其他(ta)故事》第二部“革命”的四(si)个短(duan)篇中仅选(xuan)择了《王龙(long)》这一篇。赛珍珠在中国(guo)生活和(he)工作期间经历过(guo)中国(guo)社会的动荡，还差点命丧1927年的南京事件(jian)，所以(yi)，她在首发于《亚洲杂志》1928年9月号的这个短(duan)篇（发表时标题为《革命者》）里也写到中国(guo)农民王龙(long)对(dui)革命的不(bu)了解，以(yi)及对(dui)“富(fu)人要变(bian)穷了，穷人快变(bian)富(fu)了”这样的街头宣传口号的将信将疑(yi)。他(ta)只是给人剪了辫子之后才被(bei)村民们(men)称为 “革命者老王”的。王龙(long)也是赛珍珠成(cheng)名作《大地》的主人公的名字，只不(bu)过(guo)在这个短(duan)篇里，王龙(long)没有像在《大地》里那样抢(qiang)到很多(duo)金银珠宝，在这里，他(ta)只抢(qiang)到了他(ta)媳妇看到后说能让他(ta)们(men)“撑到萝卜长熟”的“一个大洋和(he)几个铜板”。当(dang)然，赛珍珠在《王龙(long)》这个短(duan)篇中也对(dui)生活悲惨(can)的中国(guo)农民寄予了同情，并刻画出他(ta)们(men)胆小怕事的懦弱性格(ge)。
《心(xin)归故里》收入两篇传教士题材作品(pin)，其中的《教学》讲述了斯坦利夫妇在他(ta)们(men)管理的教会学校教的一个“不(bu)开窍的”学生如兰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如兰虽然跟着两位老师上了八年学，接受过(guo)他(ta)们(men)《圣经》、算数(shu)、卫生等科(ke)目的教学，两次试着想受礼，却因为连那几个简(jian)单的问题都答不(bu)上来而未成(cheng)，但如兰目睹了斯坦利夫妇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他(ta)们(men)言传的科(ke)目她没学好，他(ta)们(men)身教的行为举止对(dui)她却影响巨大。在这对(dui)夫妇眼里，如兰花了八年时间仅认得几百个字，这就要嫁人，真为她的未来担心(xin)。殊不(bu)知，如兰已从他(ta)们(men)身上学到了夫妻（男女）要平等相待、相亲相爱(ai)这一点，“如果一个男人和(he)他(ta)媳妇在一起的时候能什么都说，而且是和(he)气地说，就像朋友聊(liao)天(tian)那样，那他(ta)们(men)就特别(bie)有福气。”如兰从斯坦利夫妇身上学到了如此(ci)宝贵的东西，他(ta)们(men)反倒未看出来。身教润物无声，如兰学到的恰恰是教育中比(bi)知识更重要的东西。因为父母亲是传教士，赛珍珠对(dui)传教士十分了解，虽然也有褒扬，但对(dui)他(ta)们(men)的人性弱点也多(duo)有贬斥，她对(dui)《教学》里的斯坦利夫妇的批评算轻的，仅仅写出了他(ta)们(men)的迟钝和(he)机械。
赛珍珠的《心(xin)归故里》这个短(duan)篇小说集探讨了时代洪流中新与旧之间的抗争和(he)博弈、跨(kua)文化交(jiao)流中不(bu)同文化如何自处和(he)相处、天(tian)灾(zai)人祸环境下中国(guo)人的生存状态，以(yi)及西方传教士在中国(guo)传教的成(cheng)败等主题。这九个短(duan)篇与赛珍珠其他(ta)体裁的作品(pin)在题材和(he)主题上具有明显的互文性，因此(ci)，阅读《心(xin)归故里》是全面把握赛珍珠创作的一个不(bu)可或缺的环节。同时，尽管这些(xie)作品(pin)写在上世纪(ji)三四(si)十年代，但它们(men)所讨论的文化交(jiao)流等主题已然超越时代而成(cheng)为我们(men)的核心(xin)关切(qie)，近百年过(guo)去后，这些(xie)话题依然还是话题，赛珍珠在这些(xie)故事中描述的一个个性格(ge)迥异的人物、一个个鲜活立体的场景(jing)仍然以(yi)同样的形(xing)式或稍稍改头换面在我们(men)的家庭里、在街头巷尾或其他(ta)地方发生着。从这个意义上说，阅读《心(xin)归故里》，就是阅读我们(men)当(dang)下的自己。
撰文/姚君伟
编(bian)辑/宫照华
校对(dui)/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