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红
曾(ceng)经辉煌(huang)的泉州市舶司如今已是寻常巷(xiang)陌，沿着指(zhi)示牌曲曲折折地(di)一路寻过去才得见。它于宋代设立，沿用了四百(bai)多年(nian)。现在(zai)，这里辟有一个小型(xing)博物馆介(jie)绍市舶司辉煌(huang)的历史。与此同时同地(di)，供奉(feng)了一位名(ming)叫田都(dou)大元帅的神仙(xian)。在(zai)遍地(di)是神仙(xian)的泉州，这本(ben)属寻常。但(dan)当我查了一下这位元帅的来历，却忍不住惊叹(tan)。你道(dao)这元帅是何人？乃是唐代著名(ming)宫廷乐师、梨(li)园(yuan)子弟(di)雷海青。
市舶司、雷海青与开幕式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bai)僚何日更朝(chao)天。秋槐叶落空(kong)宫里，凝碧(bi)池头奏管(guan)弦。”这首(shou)诗(shi)赞(zan)美的正是他(ta)。写诗(shi)的王维日后需不断洗刷自(zi)己附逆(ni)的嫌疑，但(dan)雷海青却以向安禄山怒掷琵琶的壮烈，完成了自(zi)己的正气歌。官方的诰封、民(min)间(jian)的敬仰，他(ta)从此成为东南一带的戏神，被人们顶礼膜拜。
从宋元明三朝(chao)的国家海关到梨(li)园(yuan)大总管(guan)的神祇居(ju)所，历史的巧合正契合了城与戏的美妙关联(lian)。
海丝泉州戏剧周暨全国南戏展演(yan)今年(nian)已经是第二届。开幕式保(bao)留(liu)了一个动人的环节，各(ge)剧种代表人物与泉州当地(di)小学生“大手拉小手”次第出场，此间(jian)所指(zhi)涉的涵义令观(guan)者内心激荡不已。但(dan)主办方仍忠实地(di)恪守行规，首(shou)先恭请市舶司旧(jiu)址上的这位田都(dou)大元帅、梨(li)园(yuan)子弟(di)的大前辈“踏棚”，之后所有好戏才正式开场……
兼容并(bing)包的南戏节，邀约(yue)的剧种已经超(chao)越了南戏的范(fan)畴，成为大江南北各(ge)种戏曲样式争(zheng)奇斗艳的舞台。我居(ju)然是在(zai)开幕式上第一次看到家乡戏的一个著名(ming)段落：晋剧《吕布戏貂蝉》之《小宴》。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梗概”，但(dan)演(yan)员头顶那两(liang)条飘忽翻(fan)飞跳(tiao)荡得瑟的翎子是人物内心的神奇外(wai)化，少年(nian)将军见到心仪之人的身不由己喜不自(zi)禁已经雀跃眼前。
我在(zai)南戏节后不久(jiu)到了海那边的日本(ben)九州旅行，在(zai)福冈、长崎的博物馆里，宁波与泉州是屡屡被提(ti)及的中国地(di)名(ming)。
若以中原中心观(guan)之，泉州在(zai)边缘；但(dan)以更开阔的视角(jiao)观(guan)之，它不仅(jin)不是边缘，还是流转与集散的中心，是通向更广阔与更纵深的起点。正如人们戏谑的那样，只要妈祖同意，福建人可以自(zi)行决定在(zai)世界(jie)任何地(di)方上岸。他(ta)们端的是有守得住的定力，也有走(zou)得远的胆气。梨(li)园(yuan)戏、莆仙(xian)戏、傀儡(lei)戏……古老的艺术在(zai)此地(di)历经几百(bai)年(nian)上千年(nian)的跌宕起伏而始终不绝如缕。如今“无中生有”的南戏节又承担起某种本(ben)不必由它承担的历史使命，既脚踏实地(di)又不盲(mang)目乐观(guan)，日日为功求之在(zai)远。有斯城方有斯人，有斯人方有斯事。所有这一切的发心与行动，或许正是城市的、地(di)域的气质使然。
嗯，这很泉州！这就(jiu)是泉州。
任意门(men)洞开的街头演(yan)出
与去年(nian)相比，今年(nian)的南戏节安排了很多沉浸式表演(yan)，在(zai)游人如织的舞榭歌台，在(zai)某个名(ming)人故居(ju)或街角(jiao)小广场，不时便有歌弦袅袅。虽然“五一”期间(jian)常有间(jian)歇性落雨，但(dan)只要放晴，这些表演(yan)必然会吸(xi)引(yin)走(zou)过路过的人们，成为其citywalk的惊喜。这是蓄意的又是无意的美好邂逅，在(zai)纷纷聚(ju)拢来的观(guan)者之中，热(re)爱(ai)的种子必定会在(zai)某些心田生根。
虽然是街头与露天表演(yan)，但(dan)质量绝不含糊。我就(jiu)是在(zai)5月2日下午梨(li)园(yuan)古典剧场的广场上，收获(huo)了此行的最大惊喜，欣(xin)赏(shang)到了“迅哥(ge)同款”——浙江新(xin)昌县调腔保(bao)护(hu)传(chuan)承发展中心的《目连·调无常》。
“一种特别乐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tuu地(di)响(xiang)，所以我们叫它‘目连嗐头’。在(zai)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ta)出来了，服饰比画(hua)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jiu)是雪(xue)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dao)是在(zai)笑(xiao)还是在(zai)哭。但(dan)他(ta)一出台就(jiu)须打一百(bai)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bai)零八个屁，这才自(zi)述他(ta)的履历。”
尖号角(jiao)既凄厉又绮丽，气氛既诡异(yi)又欢脱，八字眉眼笑(xiao)笑(xiao)嘴(zui)、高帽破扇草鞋、打喷嚏放屁、戏耍“送饭人”……我在(zai)广场上围观(guan)的这位无常，与大先生的描写不能说(shuo)很像，简直就(jiu)是一模(mo)一样啊。
在(zai)闻讯闻声聚(ju)拢过来的观(guan)众中，有许多小朋友，他(ta)们随剧情发出错愕的惊呼，拊掌嘎嘎大乐——当年(nian)的迅哥(ge)必定也是这么剧烈开心吧？鲁迅几乎对所有旧(jiu)传(chuan)统都(dou)不客气地(di)口诛笔伐(fa)，但(dan)对家乡戏却津津乐道(dao)不吝(lin)赞(zan)美。此刻当下，在(zai)孩子们肆无忌惮(dan)的大笑(xiao)中，时空(kong)的任意门(men)洞开，我们与曾(ceng)经共享这块(kuai)土地(di)的先人心连气结悲欢相通，“来处”与“去处”也因此历历分明。
这，不正是传(chuan)承的要义吗？
怕(pa)它不来又怕(pa)它乱来
毫无疑问，泉州已经成为一座(zuo)热(re)烈的网红城市，每一个景点都(dou)人潮汹涌(yong)，满街是流动的“簪花(hua)仕女图”。簪花(hua)的风行源(yuan)自(zi)两(liang)位明星的引(yin)领。但(dan)之所以蔚(wei)然成风，我以为和国风流行，乃至国产潮牌热(re)卖有类似的底层(ceng)逻辑(ji)，都(dou)是伴随着文化自(zi)信(xin)的某种“血脉觉醒”。
在(zai)热(re)闹的西街，被游客订制包场的南音欣(xin)赏(shang)一场接一场；前些年(nian)还为从业人员青黄不接而发愁(chou)的泉州市提(ti)线木偶传(chuan)承保(bao)护(hu)中心，如今最紧张的时候，一天有八场演(yan)出。古老的艺术终于等来了它新(xin)的知音。但(dan)与此同时，另一种担忧也在(zai)悄(qiao)然滋(zi)长：文旅结合、以文促旅、以旅彰文固然是一种理想态，但(dan)急功近(jin)利的商业逻辑(ji)、对文化符号的过度征用与简化，会不会损害文化本(ben)体呢？显然，对于“旅游热(re)”带来的机会与挑战，“文化”的态度颇有那么点“怕(pa)它不来又怕(pa)它乱来”的复杂(za)。
今年(nian)的南戏节与去年(nian)相比，文与旅的融合意图鲜(xian)明。去年(nian)的南戏节更像是戏曲院团、从业者、研究者、评论家与媒体等专业人士的交流场，今年(nian)的“外(wai)延”明显扩大。但(dan)有一点没变(bian)，选戏与编排均以艺术家为主体与主导，学术水准不坠。
本(ben)届南戏节的学术研讨会在(zai)南外(wai)宗正司举行。南外(wai)宗正司是赵(zhao)宋王朝(chao)的皇族管(guan)理机构。靖康之难后，从汴京到临安，是中国历史上又一次大规模(mo)的衣冠南渡。南外(wai)宗正司也不断迁徙，从京口到绍兴(xing)，直到驻足(zu)泉州。
商贸发达带来人与物的频繁流动、文化精英的大批进入，这些因素(su)是文化生活娱乐活动繁荣与提(ti)升的大前提(ti)。也是这样的土壤，梨(li)园(yuan)戏等一众艺术样式得以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世事变(bian)迁，南外(wai)宗正司遗址上的地(di)面建筑，用途(tu)屡经更易(yi)。梨(li)园(yuan)剧团成立后，相当长的时间(jian)里，这里是梨(li)园(yuan)戏演(yan)出的剧场。2019年(nian)泉州申报(bao)世界(jie)遗产城市的时候，相关部门(men)组织对南外(wai)宗正司考古，剧场是拆还是留(liu)？现在(zai)的泉州市文旅局(ju)局(ju)长吕秀家参与并(bing)主持了当时的考古工(gong)作，最终的决定是，以最少干预的方式将剧场保(bao)留(liu)了下来。吕秀家说(shuo)：“大家看，天花(hua)板(ban)是用木板(ban)钉起来的风格，当时有一些人看了说(shuo)很丑，为什么不补起来、挡起来？我说(shuo)不行，我不觉得它丑。为什么保(bao)留(liu)原貌？因为它有故事和历史。它是泉州人儿时对梨(li)园(yuan)戏的记忆，要保(bao)留(liu)原样。”
隔行不隔理，这样一种“轻拿轻放”的爱(ai)惜与郑(zheng)重，不正是对待古老而脆弱的传(chuan)统文化时最正确的心念与姿势(shi)吗？文与旅怎样融合才能相互借力彼此成就(jiu)，而不是“强凌(ling)弱，众暴(bao)寡”？至少对我而言，局(ju)长的这番话(hua)是一种很大的纾解(jie)。
“而我愿称之为赓续”
静萍：
见字如面！我们虽然生活在(zai)一个用简讯就(jiu)能一秒联(lian)系(xi)的时代，但(dan)我还是愿意用书信(xin)体这样古早的方式与你联(lian)络(luo)。可能这也更加符合我们传(chuan)统文化传(chuan)承人的身份。我们身上总存着与时代相叛逆(ni)的东西。这种东西有人称之为情怀，有人称之为固执，有人称之为理想，而我愿称之为赓续。你我虽然相隔两(liang)地(di)，但(dan)一直都(dou)有联(lian)系(xi)交流。你在(zai)泉州耕耘你的梨(li)园(yuan)戏，我在(zai)浙江折腾我的越剧。都(dou)是苦中作乐的人，故而才能互相慰藉。
我一直与人说(shuo)我好生羡慕昆曲、梨(li)园(yuan)戏这样家底深厚的剧种，那些精美的程式、系(xi)统的曲牌无不体现着中国传(chuan)统戏剧根脉上的博大精深。相较之下，年(nian)轻的越剧只能想尽办法博采众长。这是往好听了说(shuo)，实际上我们如若不学不变(bian)，就(jiu)连被保(bao)护(hu)成为历史传(chuan)说(shuo)的价值都(dou)不见得拥有。
所幸(xing)，我们还是赶上了好时代。无论是承泽顾(gu)锡(xi)东、王仁杰等一众出色剧作家的妙笔立于舞台中央的你我，或是今日遇见愿意走(zou)进剧场看戏之年(nian)轻观(guan)众。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xiang)。我们所坚持的、从前辈们手中接过来的事业似乎逐渐重新(xin)燃起希望。虽说(shuo)忧虑仍有，问题新(xin)出，但(dan)总归都(dou)是好事！
你的迷(mi)姐茅毛
——曾(ceng)静萍在(zai)研讨会上，给(gei)大家朗读了越剧艺术家茅威涛的来信(xin)，它成为我此行的最大泪点。呜呼，戏曲人的殷殷之情拳拳之心，夫(fu)复何言？故将之部分录下与诸君分享。
晋剧梅花(hua)奖得主谢涛说(shuo)，我们不是因为看到希望才坚持，是因为坚持才能看到希望。四五年(nian)前，他(ta)们从吕梁山区招收了一批十几岁的孩子，“现在(zai)城市很多孩子不愿意学戏，太苦了，家长也觉得这门(men)艺术已经是边缘，所以这些孩子是为我们艺术续命的。”
今天在(zai)朋友圈看到川(chuan)剧表演(yan)艺术家肖德美发了一段视频。他(ta)在(zai)给(gei)电子科技大学的十几个男(nan)生上课，教他(ta)们川(chuan)剧文生的折扇功法，理科生们亦步亦趋跟着老师“描红”，端扇、翻(fan)扇、抛扇、踢袍、撒襟……他(ta)们手忙脚乱认真又笨拙的样子令人发噱，但(dan)谁都(dou)知道(dao)它有意思也有意义：这些男(nan)生大约(yue)不会成为优秀的川(chuan)剧小生，但(dan)他(ta)们十之八九会成为优秀观(guan)众。
南戏节的核心人物、灵魂人物毫无疑问是表演(yan)艺术家曾(ceng)静萍。一个早已经功成名(ming)就(jiu)备受尊重的艺术家，可以如此不厌其烦地(di)投(tou)入到事无巨细的事务性繁琐(suo)之中。这对每一个有缘参与其中的人都(dou)是感召。
前几日和一位朋友交流参加南戏节的感受，我们都(dou)想为它出点力，只要力所能及。这种不约(yue)而同的心态，我愿称之为“曾(ceng)静萍能量场”。
无限的过去都(dou)以现在(zai)为归宿，无限的未来都(dou)以现在(zai)为渊源(yuan)。
就(jiu)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