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qian)钟书日(ri)记》自印本，2022年
钱(qian)钟书（1910-1998）善于炫耀才华(hua)，这种炫耀不止于小(xiao)说《围城》，不止于他皇皇的著作《管锥编》《谈艺录》等(deng)。他的博学和才华(hua)融为一体，即便不向外(wai)露出锋芒，在公之于众的著作中尽情展示(shi)，也难以掩盖。当皇皇的《钱(qian)钟书手(shou)稿集》公布(bu)之后，人们除了礼赞(zan)这位大师之外(wai)，实在可以想见他的天才也在于日(ri)积月累的阅读和札记。而一份更(geng)隐秘的日(ri)记，把钱(qian)钟书的自我揭示(shi)得更(geng)为彻(che)底。金克木曾在私底下认为钱(qian)钟书“太做作，是个俗人”（扬之水(shui)《读书十年》，中华(hua)书局(ju)，2011年，95页），许多人据此(ci)以为是新见。揆诸钱(qian)钟书的日(ri)记，他完全坦然(ran)于自己(ji)的俗。他好名，好辩，并不讳言。一如李白之于功名富贵的渴求，他都要，只不过要的比普通(tong)人的分(fen)量大得多而已（李长之《道(dao)教徒的诗(shi)人李白及其(qi)痛苦(ku)》语）。
摊开1933-1934年间钱(qian)钟书的日(ri)记，使人印象最深刻的不完全在于他和杨(yang)绛（1911-2016）的私人情感。虽然(ran)，这是足资咀(ju)嚼的文坛掌故，且早已为范旭仑先生剖析得清清楚楚。使人为这份日(ri)记感到震撼的，是钱(qian)钟书在日(ri)记中无论记载什么，都锋芒毕露，充满机锋，令人不自觉地感受(shou)到文字中流(liu)淌着的“狂态”。这是钱(qian)钟书的“日(ri)记精神”。从黑格尔（1770-1831）处借鉴“时(shi)代精神（Zeitgeist）”探析钱(qian)钟书的日(ri)记，是意图在读书、生活及情感的广泛世界中，阐(chan)明钱(qian)钟书的日(ri)记及它所葆(bao)有的那个时(shi)代的理想。
早在1931年，钱(qian)钟书为谭献（1832-1901）《复(fu)堂日(ri)记续录》作序时(shi)，已高标“简策之文，莫或先乎日(ri)记”（《复(fu)堂日(ri)记续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页）且对“晚清四大日(ri)记”的优劣有精辟分(fen)析。不惟如此(ci)，钱(qian)钟书还积极写作日(ri)记。钱(qian)基博（1887-1957）尝自诩父子二人“集部之学”冠绝天下，而于史(shi)部，我想钱(qian)氏父子的贡献主(zhu)要在日(ri)记写作层面。尤其(qi)是钱(qian)钟书，平生所记日(ri)记极富（范旭仑《钱(qian)钟书的〈起(qi)居(ju)注(zhu)〉》，南方都市报2021年10月10日(ri)）。惜乎钱(qian)钟书日(ri)记或自焚其(qi)稿，或为杨(yang)绛烧毁，总之，目前所知(zhi)消(xiao)息，是存世甚尠。而1933年底至1934年这一册(ce)钱(qian)钟书日(ri)记就显(xian)得尤其(qi)可贵。这册(ce)日(ri)记原题“起(qi)居(ju)注(zhu)卷十四”，始于1933年10月25日(ri)，结束于1934年2月28日(ri)，中间阙略数天。原由“尤金”整(zheng)理并注(zhu)释，载于豆瓣网。2022年，半亩方堂主(zhu)人和鸣秋轩主(zhu)人排版编印，名为《钱(qian)钟书日(ri)记》，印行30册(ce)，以飨同好。
笔者所获赠(zeng)第17册(ce)
关(guan)于这册(ce)日(ri)记，范旭仑《钱(qian)钟书日(ri)记〈起(qi)居(ju)注(zhu)〉中的钱(qian)杨(yang)之恋(lian)》（《南方周末》2021年3月11日(ri)）深度解(jie)析了钱(qian)钟书与杨(yang)绛儿女情痴的热恋(lian)故事；姚峥华(hua)《三(san)十册(ce)〈钱(qian)钟书日(ri)记〉落入谁手(shou)》则(ze)介绍本册(ce)日(ri)记的印行概况。记事不足半年的《钱(qian)钟书日(ri)记》经过两篇文章的探照，早已成为研究的“贫矿”。然(ran)我读后，别有所思，以为钱(qian)钟书是那个时(shi)代一大批青(qing)年的一类(lei)典型(xing)，而《钱(qian)钟书日(ri)记》则(ze)是那种“狂态”时(shi)代精神的写照。解(jie)读这部日(ri)记及其(qi)精神，则(ze)1930年代青(qing)年狂态的精神世界有望被提升到反思性意识层面。《钱(qian)钟书日(ri)记》是独(du)一无二的，是充满个性化色彩的私人文本；而《钱(qian)钟书日(ri)记》的狂态精神世界，则(ze)是普遍的，是一个时(shi)代日(ri)记精神回(hui)馈于历史(shi)的证据。
一、读书的“狂”
钱(qian)钟书眼光(guang)是犀利的，倘若照射于人心(xin)，不免使人觉得刻薄(bao)，但若照射于书本，则(ze)这种挑(tiao)剔每每让(rang)人惊叹，他可真是读书有间呀。他读书眼光(guang)极锐利，批判力(li)十足，每能抉摘著者之心(xin)，烛幽(you)索隐，却又能餍服人心(xin)。他爱袁枚（1716-1798）著作，翻看皇皇《随园三(san)十六种》，却并不为袁枚著作等(deng)身而折服，他说：“简斋著作虽多，往往相复(fu)。同一意也，见于《文集》，见于《诗(shi)话》，见于《尺牍》，见于《随笔》。重言申明，三(san)四不厌。统观全集，自能知(zhi)之。” （1933年10月28日(ri)）这是不满于袁枚著作的重复(fu)，一意而反复(fu)申说。古今大家，在某几个意思上反复(fu)申说者并不鲜见，但袁枚这一点，钱(qian)钟书不能满意。
袁枚的《随园诗(shi)话》，闻名后世，钱(qian)钟书却看出它的流(liu)行：“非徒标榜声气，亦(yi)以答客难而解(jie)嘲，先发制人，令评者无隙可乘。回(hui)护防范，极为周密。”（1933年10月28日(ri)日(ri)记）这是窥探到袁枚的著者之心(xin)，觉察了《随园诗(shi)话》与一般文人互相标榜的诗(shi)话的区别。《随园诗(shi)话》的妙处，钱(qian)钟书以为与章学诚(cheng)（1738-1801）《文史(shi)通(tong)义(yi)》相当，是“‘多警策动人，清言隽辨，间涉诙谐嘲笑，江湖游客藉为谈锋’云云，以之移评《随园诗(shi)话》，亦(yi)恰合也”。（1933年11月27日(ri)）
由于心(xin)仪袁枚，故袁枚周遭(zao)及身后的评价，钱(qian)钟书也特别留意。于是他注(zhu)意到章学诚(cheng)“切齿随园，言之不足，故申言之。”（1933年11月27日(ri)）又不止于为着知(zhi)识兴趣而阅读，钱(qian)钟书读袁枚诗(shi)，还注(zhu)重关(guan)联阅读，从中知(zhi)悉彼时(shi)文人圈的生态。1933年11月4日(ri)日(ri)记云：“翻看《瓯北诗(shi)集》，于随园不能无妬心(xin)！《复(fu)堂日(ri)记续录》亦(yi)谓蒋心(xin)余《评四六法》颇隐刺简斋。文人相忌，自古而然(ran)。随园之于二子诗(shi)，亦(yi)屡致不足，俨(yan)然(ran)以先进自居(ju)也。”在日(ri)记与诗(shi)文集的比照阅读中，钱(qian)钟书看到文人相轻，而这些(xie)心(xin)得最终也写进了《谈艺录》。
钱(qian)钟书日(ri)记多有关(guan)于袁枚著述的评语
在1933-1934年这几个月的日(ri)记中，钱(qian)钟书最关(guan)注(zhu)的古人著作，除袁枚外(wai)，当属谭献。内里共同的原因，大概在于袁枚和谭献都是文士气极浓，又好评骘(zhi)人物。他说：“复(fu)堂皮里阳秋，正复(fu)不浅。其(qi)评骘(zhi)文字者不论，摘论人数事：同治五年正月十三(san)日(ri)：‘戴子高窃余前年所得陈硕父传校《管子》走苏州，咄(duo)咄(duo)怪事。’”（1933年11月5日(ri)）皮里阳秋，可不就是钱(qian)钟书衡文论人事的一贯作派(pai)。况且，谭献的日(ri)记与手(shou)札，都曾贮藏于钱(qian)基博家。《复(fu)堂日(ri)记》出版时(shi)，钱(qian)钟书还作过一篇序。这一时(shi)期，他重又翻阅了一遍谭献日(ri)记。于1933年11月5日(ri)日(ri)记云：
阅《复(fu)堂日(ri)记补录》、《续录》一过。《补录》卷一乃同治时(shi)避(bi)地闽(min)中所作，少年气盛，好为大言（如云：“符雪樵比黄仲(zhong)则(ze)”，“韩愈创叫嚣之文”，“秀(xiu)水(shui)朱氏之考证、海宁查(cha)氏之诗(shi)，吾可折棰使之”，“朱子毕世未尝通(tong)经”等(deng)等(deng)）。多所击排而漫(man)无根据，徒持门户。卷二则(ze)已入光(guang)绪时(shi)，虚锋略尽，往往与少年时(shi)未定(ding)之见不相侔(mao)矣。……《补录 ? 二》四月廿一日(ri)：“阅《汉学商兑》，亦(yi)所谓‘针砭(bian)不中腧穴’者也”；《续录》三(san)月廿九日(ri)则(ze)云：“《汉学商兑》巨刃摩天，尚非徐夫人匕首。”《补录 ? 一》八月十三(san)日(ri)：“爽秋诗(shi)文，稗贩与罔诬皆有之，然(ran)精处不可没”；《续录》正月廿日(ri)则(ze)云：“爽秋诗(shi)以玄为体，以质为用，近《箧(qie)中》、《极玄》二集。中唐、北宋(song)间可参位置。”先后持论抵牾，正可觇复(fu)堂进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