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布衣
父亲又(you)得罪人了。
父亲年过八旬，有高血(xue)压征兆，家里(li)人希望他把酒戒了。他坚持了大半年，临到要过年，又(you)悄悄开始喝上了。在被大家知道后，他表现得强势、执着。那天，他在吃团(tuan)年饭时，在酒桌上大谈国际形势，似乎指点江山，舍我其(qi)谁，普京、特朗普都不如他，更别(bie)说开火车和当(dang)修理工的两个女婿。女婿不给他喝酒，他就生(sheng)气(qi)、摆老资格，还大嗓(sang)门骂人。本来欢喜的团(tuan)年饭，被他一闹(nao)，气(qi)氛全无。
饭后母亲满怀歉意(yi)地对(dui)大家说，以后大家吃饭就不要喊我们了，老头子头脑不好，只会影响大家。
一
父亲从前不是这个样子。他生(sheng)在四川农村，招工到了铁路上。没上过一天学(xue)的他仅(jin)靠(kao)上扫盲班，学(xue)会了写(xie)信、看报纸(zhi)。后来在崇山峻岭(ling)间修桥梁时，他头部因工受伤，背脊上留下道尺多长的疤。母亲一直说就是因为(wei)那次工伤，他才变(bian)得脾气(qi)暴躁。但姐姐和我小(xiao)时候都没少挨过他的揍。
父亲的老工作证上写(xie)着“铁路隧道工”。他的工作是不论严寒酷暑地挖(wa)涵洞、拌砂浆、绑钢筋。他总是奋不顾(gu)身，回家时头发上经常全是水泥灰。他曾有机会转到不用风吹雨淋的木工班，但队长说舍不得他，他就留了下来。为(wei)此母亲没少数落他。读书少、没特长，他错(cuo)过了不多的机会，只有一辈子当(dang)“小(xiao)兵”。
他不会交(jiao)际，不认识什么(me)人也不愿求人。我中考的时候，成绩挺好，如果当(dang)时报铁路系统的中专，出来不仅(jin)有工作，还是干(gan)部身份。填(tian)志愿的时候，父亲坐火车到他单位(wei)局机关找(zhao)门路，转了一圈又(you)回来了，据说连管教育的处(chu)室门他都没好意(yi)思进去(qu)。
他不会挣钱。除了拿份工资，没有别(bie)的本事(shi)。实在很穷的时候，他也曾去(qu)贩卖点山货，但认不准秤、算不来账，还找(zhao)错(cuo)钱。有回在菜(cai)市场，他因为(wei)收到一张假币(bi)，被冤枉进了派出所。但他就是这样，心气(qi)高，能力差。
他省吃俭用，衣着打扮全不讲究。有几回，他穿着洗得变(bian)形已看不清原来颜色的衣服，骑单车十几里(li)去(qu)看望不怎(zen)么(me)熟的朋友，他觉得大家都是老乡，就算对(dui)方是师长局长，也没有什么(me)了不起。但底层的布衣，难免被别(bie)人在背后取笑。唯有他浑(hun)然不觉。
铁路单位(wei)在野外作业都条件艰(jian)苦，要长期干(gan)重体力活(huo)，他和很多工友一样，养成了喝点高粱酒解(jie)乏的习惯。他自觉海量(liang)，其(qi)实酒量(liang)不好。在家里(li)没人陪他，一个人能对(dui)着盘凉菜(cai)喝两个小(xiao)时。独酌浊酒，他兴许(xu)也觉壮志未酬，但他酒品非常差，喝多了就废话连篇，碗啊盘子经常一起遭殃。
二
跟着他，我们长期住棚户区那样的房子。姐姐和我都不好意(yi)思让同学(xue)到我们家来。姐姐曾没钱去(qu)交(jiao)课(ke)间餐费。而学(xue)校春游时，别(bie)的同学(xue)带水果带面包(bao)，我口袋里(li)只揣着两毛钱，只能买包(bao)葵瓜子。
但他很早就把我们姐俩送去(qu)上学(xue)。为(wei)了给没有当(dang)地户口的我们报上名，生(sheng)性腼腆的他曾拎(lin)了捆菠菜(cai)送到老师家。很多个早上，他天不亮就把我们喊起床，让我们即使打着瞌睡也要拿本书早读。母亲让我们帮忙做家务(wu)，他总拦着，说让她俩看书。家里(li)实在没钱的时候，他把从老家带来的天麻拿去(qu)卖，给我们交(jiao)学(xue)费。
从小(xiao)没住过好房子的姐姐，后来自己开起了旅馆。父亲就去(qu)帮忙值班十几年，烧开水、大半夜起来给客人开门。他不要姐姐的钱，夸口说自己退休工资花不完——呵呵，他的退休费能有几个钱。
他常年穿单位(wei)发的工作服，条件好些的时候，却塞钱让我们姐俩去(qu)买大衣。他可以一条裤子“新三(san)年旧三(san)年，缝(feng)缝(feng)补补再三(san)年”，却最满意(yi)我们穿皮(pi)啊毛的。有回我穿条文艺牛仔裤，他估计忍(ren)了半天没憋住，说你裤子上怎(zen)么(me)有个洞？有时我骑电瓶(ping)车去(qu)看他，他又(you)操心，你怎(zen)么(me)没开小(xiao)车？他自己却住着单位(wei)在火车站边建的集资福利房，小(xiao)小(xiao)的几十个平方米，每天听火车隆隆地过。
我挣钱后给他买茅台酒喝。在绍兴看到有很好看的瓶(ping)子装的老黄酒，我也装在行李箱里(li)辗转多地送给他。他都藏在床底下，说要存着，和远在老家的大舅哥一起喝。
三(san)
那天过年饭后，我送姐夫回单位(wei)，路上把父亲的苦难革(ge)命家史又(you)述说了第N遍，请他多担(dan)待。我拍着方向(xiang)盘，说：“你的连襟是工程师，在他嘴里(li)就是个‘修理工’。他没有什么(me)文化，是大老粗、老糊(hu)涂。”姐夫摆摆手说：“我知道，还跟老丈人计较？”我继续吐槽：“都八十了自己啥(sha)都不会，去(qu)年生(sheng)病(bing)住院，做CT还不是靠(kao)你们把他抱上抬下，酒一喝全都忘了。”
人到中年，各自为(wei)生(sheng)活(huo)所累(lei)，我们去(qu)看望父亲的时间总是有限。他眼睛(jing)越来越花，有时迎(ying)面看到，都不能马上认出是我，所以他的高兴也往往会慢一拍。但他还是那么(me)啰(luo)里(li)吧嗦的，现在倒(dao)是不给我讲人生(sheng)大道理了，下意(yi)识里(li)可能认为(wei)我知道的要比他多。但一有机会他还是会跟我分析国际形势。我只能兜着圈子跟他表达“不要再喝酒”的恳求。
我每次走的时候，他总是要下楼来送我。隔着车窗，我却看他仍在四处(chu)张望着找(zhao)我。不禁想起从前外地求学(xue)离(li)家时，他在火车窗下追着送我的情形。我摇下车窗，对(dui)他招招手，他凑上来。我笑盈(ying)盈(ying)地问(wen)他：“有没有想到哪里(li)玩？我带你去(qu)。”他认真地想，说：“拉(la)萨、海南。”我逗他：“你最关心台海局势，台湾去(qu)不去(qu)？”他说：“那要不少钱吧？”我心想，那还能让你掏钱？
今年元(yuan)宵节的时候，城里(li)放起了大型的焰(yan)火。我牵着女儿的手，听她不住地欢呼。我忽然觉得非常遗憾，居然没想到带父亲来现场。如果他能和我姐俩一起看满城的美丽焰(yan)火，该多么(me)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