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林子(zi)人
编辑 | 黄月
《中国统计年(nian)鉴2023》显示(shi)，2022年(nian)我(wo)国结婚登记人数共计683.5万对(dui)，较2021年(nian)减少(shao)了80.8万对(dui)。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cha)公报显示(shi)，2020年(nian)我(wo)国平均初婚年(nian)龄为28.67岁，比2010年(nian)平均初婚年(nian)龄（24.89岁）推(tui)迟了3.78岁。诸如“是什么绊住了年(nian)轻人婚恋(lian)的脚步”“年(nian)轻人在婚恋(lian)问题上(shang)为何不积极了”此(ci)类的话题频频在公共舆论场被热议，当下年(nian)轻人婚恋(lian)行为的结构性变化愈来愈多地引发社(she)会关注。
以上(shang)统计数据(ju)印证了耶(ye)鲁大学社(she)会学系荣休教授戴慧思（Deborah Davis）的观察。她2017年(nian)结束了在上(shang)海的田野调查(cha)，直到2023年(nian)秋季重返中国，时(shi)隔六年(nian)她注意到，令中国城市年(nian)轻人向往婚姻的经济、政(zheng)治和文化环境发生(sheng)了巨大变化。
戴慧思（图片来源：耶(ye)鲁大学官网）
在前日于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2024年(nian)国际学术研(yan)讨(tao)会上(shang)，戴慧思分享了她对(dui)中国城市婚恋(lian)状况的多年(nian)研(yan)究。东京(jing)大学社(she)会科学研(yan)究所荣休教授上(shang)野千(qian)鹤(he)子(zi)也(ye)以日本社(she)会的相关数据(ju)，为我(wo)们提供了另一个视角理解东亚(ya)结婚率和生(sheng)育率的整体下降趋势。
01
当代婚姻与性解绑，
被视为商(shang)业合作伙伴关系
戴慧思在耶(ye)鲁大学社(she)会学系任教40年(nian)，她的著述(shu)推(tui)进(jin)了学术界与公众对(dui)当代中国的消费社(she)会、城市化、家庭与婚姻的理解。戴慧思的研(yan)究侧重于北京(jing)、上(shang)海等中国城市地区，她认为虽(sui)然中国的地域差(cha)异明显，但就婚恋(lian)趋势而言，大城市居民的生(sheng)命经验(yan)很大程度上(shang)揭示(shi)了整个中国社(she)会的发展方向。“我(wo)的研(yan)究一直关注人们的日常生(sheng)活，以及日常生(sheng)活如何被人口、法律、经济和政(zheng)治等宏观层面的变化所影响。”
戴慧思的研(yan)究经历伴随(sui)着中国婚姻法的变化：2003年(nian)起(qi)，人们不再需要得到雇主(zhu)许可即可离婚；2011年(nian)婚姻法《司(si)法解释三》颁(ban)布，规定法律首先考虑的是离婚财产(chan)分割时(shi)父母与子(zi)女之(zhi)间的血(xue)亲原则(ze)，防止子(zi)女的短暂(zan)婚姻可能带(dai)走父母一半的积蓄，损(sun)害出资父母的利(li)益——于是，当下的《婚姻法》似(si)乎同时(shi)呈现出家庭主(zhu)义（血(xue)亲利(li)益优先）和个人主(zhu)义/市场主(zhu)义（私人财产(chan)保护优先）这两个面向。
1950年(nian)4月13日，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获审议通过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2014年(nian)，她注意到了婚前协议特别是“忠诚(cheng)协议”的出现——结婚双方约定，如果一方在婚姻中不忠，就要支付对(dui)方一定金(jin)额的赔偿——这是一个仅在中国出现的独特现象。戴慧思认为，1949年(nian)后，共产(chan)主(zhu)义革命为提升女性地位，赋(fu)予了女性平等的婚姻财产(chan)所有权（无(wu)论该财产(chan)来自男方还是女方），然而至(zhi)2010年(nian)代，这一婚姻财产(chan)保护机制已被放(fang)弃，婚姻制度已在很大程度上(shang)被私有化，于是人们发展出一套新的应对(dui)策略，即将婚姻看作一段商(shang)业合作伙伴关系，以合约确(que)认义务、约束行为。
2019年(nian)，戴慧思在合著论文《家庭重新登场：中国婚配市场中的代际影响》（Reinstating the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Influence on Assortative Mating in China）中，通过调研(yan)出生(sheng)于1980-1989年(nian)的上(shang)海年(nian)轻人发现，这一代的中国城市年(nian)轻人比1950年(nian)代的同龄人更(geng)有可能依赖父母来确(que)认结婚对(dui)象。
戴慧思论文数据(ju)图
她观察到，截至(zhi)2018年(nian)，结婚在中国社(she)会中依然被普遍认为是成人的必(bi)要步骤，但“性革命”已经发生(sheng)——婚姻与性解绑，至(zhi)少(shao)在上(shang)海这样的大城市，婚前同居已被普遍接受(shou)。然而矛(mao)盾的是，生(sheng)育行为依然在很大程度上(shang)限制在婚姻内部，非婚生(sheng)子(zi)女非常罕见，这与上(shang)野千(qian)鹤(he)子(zi)提及的日本社(she)会的情况相同。上(shang)野千(qian)鹤(he)子(zi)认为，浪漫爱的意识(shi)形态，即爱情、性与婚内生(sheng)育的“三位一体”，在日本社(she)会已然消解。
02
不婚接受(shou)度提高(gao)，
男性更(geng)相信“一生(sheng)一世一双人”
2023年(nian)秋，戴慧思再次访问北京(jing)与上(shang)海。由(you)于缺乏具体研(yan)究计划，她将2023年(nian)至(zhi)今对(dui)中国社(she)会的观察称为“印象”，而非有着严密论证的发现。但她确(que)实相信，此(ci)前就中国社(she)会的婚姻与亲密关系发表的观点很有可能已经失效，“让城市中的年(nian)轻男人和女人渴望婚姻的一些经济、政(zheng)治和文化环境在五年(nian)时(shi)间里发生(sheng)了剧(ju)烈变化。”
其中包括大学毕业生(sheng)就业情况的恶化。戴慧思认为就业情况或许不会影响年(nian)轻人投身(shen)亲密关系，但几乎肯定会影响年(nian)轻人的婚姻决策。与此(ci)同时(shi)，性别失衡加(jia)剧(ju)，年(nian)轻女性在职(zhi)场面临(lin)更(geng)多歧视，在求职(zhi)面试、薪资差(cha)距和升职(zhi)中面临(lin)更(geng)多障碍。
她还指出，新冠疫情或许也(ye)对(dui)年(nian)轻人的婚姻决策造成了心理影响。另外，离婚冷静期(qi)等提高(gao)离婚门槛(kan)的法律措施，或许也(ye)让一部分年(nian)轻人对(dui)婚姻关系望而却步。
离婚冷静期(qi)等提高(gao)离婚门槛(kan)的法律措施，或许也(ye)让一部分年(nian)轻人对(dui)婚姻关系望而却步（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戴慧思认为，当下中国年(nian)轻人更(geng)加(jia)明确(que)地拒绝婚姻，而他们的父母对(dui)此(ci)也(ye)持更(geng)加(jia)接受(shou)的态度，“很多单身(shen)的年(nian)轻人告诉我(wo)，他们的父母尊重他们，认为结婚还是不结婚都是他们的人生(sheng)决定。”有趣的是，2021年(nian)底微信上(shang)进(jin)行的一项研(yan)究发现，男性比女性更(geng)相信能投身(shen)一段持续终身(shen)的亲密关系，对(dui)唯一的伴侣保持忠诚(cheng)。具体而言，44.4%的受(shou)访男性给出了肯定的答案(an)，受(shou)访女性中给出肯定答案(an)的比例为30.4%，更(geng)高(gao)比例的受(shou)访女性对(dui)此(ci)表示(shi)怀(huai)疑或拒绝。
戴慧思对(dui)这一发现并不感到意外。在她看来，1956-1982年(nian)的经济、人口和政(zheng)治环境降低了城市家庭的性别差(cha)异——婚姻与性高(gao)度绑定、福(fu)利(li)分房制度让住房所有权不复存在，绝大多数城市女性都要参与工作，女性对(dui)家庭的经济和劳动贡献与丈夫持平甚至(zhi)更(geng)多——改革开放(fang)至(zhi)今，中国城市地区的性别差(cha)异再次拉大，婚姻与性解绑、商(shang)品房制度和婚姻法新规让男性占据(ju)主(zhu)导地位。“在这些问题中，我(wo)们都在看到性别分歧，冲突(tu)也(ye)更(geng)加(jia)明显。上(shang)述(shu)微信研(yan)究揭示(shi)了一个性别差(cha)异，即男性似(si)乎比女性更(geng)加(jia)支持既有的（婚恋(lian)）规范(fan)。”
在长达45年(nian)的田野调查(cha)中，戴慧思注意到，当国家收回对(dui)普通人生(sheng)育、家庭财产(chan)和性行为事无(wu)巨细的干预，人们不再会因为出轨而被送去劳改、能够以个人欲望为原则(ze)在公共领域行动——这在其他社(she)会或许会被称为“新自由(you)主(zhu)义”——但在中国具有巨大的个人解放(fang)意义。在她看来，随(sui)着生(sheng)育率的下降，国家将再次试图干预私人生(sheng)活。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人们相信很多事事关个人选择，“私人领域比人们预期(qi)得更(geng)加(jia)强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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