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ning)成春
◎王建南
在第三届嘉德(de)国(guo)际艺术图书展上(shang)，专门为82岁的(de)宁(ning)成春先(xian)生开(kai)辟(pi)了一个独立的(de)作品展区，展出了近800本书籍(ji)设计作品及珍贵手稿(gao)，向读者呈(cheng)现(xian)了他长达60年的(de)设计历(li)程。
一本书是一个小(xiao)宇宙
一本书是一个小(xiao)宇宙。一位书籍(ji)设计师所做(zuo)的(de)工作绝不(bu)止于一个封(feng)面。书籍(ji)设计工作繁多，包括封(feng)面、护封(feng)、扉(fei)页、书脊、底封(feng)乃至版式、标(biao)题、尾花(hua)、广告等，全部都要(yao)进行通盘考虑。
在宁(ning)成春先(xian)生看来，一本好书就是形式与内容的(de)完美(mei)搭配。
他在自己的(de)书中以(yi)2003年出版的(de)《城记(ji)》为例，说明这(zhe)个问题。新华社记(ji)者王军从1993年开(kai)始对上(shang)世纪50年代以(yi)来北京(jing)古城保护以(yi)及城市规划问题进行了系统的(de)研(yan)究，收(shou)集、查阅、整理(li)了大量(liang)的(de)第一手史料，投入近十年时间而完成的(de)专著《城记(ji)》令宁(ning)先(xian)生读后深(shen)为感动。他不(bu)但为此书设计了令人印象深(shen)刻的(de)封(feng)面，还对书中内容进行了精心的(de)页面编排。
首先(xian)他选用了一张(zhang)当年商议北京(jing)城规划方案的(de)旧照(zhao)片作为衬(chen)底图片，安排在《城记(ji)》封(feng)面的(de)最上(shang)面。下部是已经被拆光、只(zhi)剩下立柱的(de)东直门城楼，其上(shang)是虚拟的(de)三维(wei)城门楼，叠在一起合成了原来的(de)景象。“城记(ji)”两个字用的(de)是老铅字体，放大后加强斑驳的(de)效果。封(feng)底与封(feng)面遥相呼应，构成了情节性的(de)紧密关联。左边最边缘处，著名建筑学家梁(liang)思成倚靠在石栏边，望向右边，仿佛正在沉思。当年他所设计的(de)古城保护方案线图隐隐浮现(xian)在泛(fan)黄的(de)底封(feng)之上(shang)。上(shang)世纪50年代，梁(liang)思成搏尽(jin)全力为文物建筑请命，可惜他的(de)方案最终没有能够被采纳。
这(zhe)些精妙的(de)设计只(zhi)是本书设计工程的(de)十分之一，还有十分之九藏在每一页上(shang)。打开(kai)书中任(ren)何一页，读者会看到作者记(ji)述的(de)文字被规划成了不(bu)同的(de)字号——不(bu)但有正文，还要(yao)有正文的(de)注释；与文字对应的(de)城市平面图与老照(zhao)片穿插(cha)其间，构成了相互依(yi)存的(de)信(xin)息“网格结构”。宁(ning)先(xian)生在设计时一再强调的(de)“网格”，即页中所有内容的(de)安排要(yao)力求合理(li)，不(bu)但准确呈(cheng)现(xian)内容，还必须方便读者阅读，不(bu)能文字在前一页，搭配的(de)图片跑到了后一页。这(zhe)就要(yao)求设计师与排版人员事先(xian)有一个整体版式的(de)规划，计算好字数(shu)，计算好每一页分配多少(shao)字、几张(zhang)图，再进行具体的(de)微调——其间投入的(de)时间难(nan)以(yi)计量(liang)。除此之外，每一页中文字与图的(de)搭配还要(yao)有美(mei)感，即同一页中的(de)各种可视元素要(yao)分布匀称。
另一个经典案例是《明式家具研(yan)究》。这(zhe)部由(you)著名收(shou)藏家王世襄呕心沥血的(de)巨著先(xian)由(you)香港三联出版，分为两册：一册是文字，一册是图片。接到内地版设计任(ren)务后，他下决心两册合成一册，以(yi)方便读者图文对照(zhao)阅读。这(zhe)样就陷入到比《城记(ji)》还要(yao)复杂的(de)“网格结构”设计之中。但宁(ning)先(xian)生与他的(de)团队完美(mei)地达成了目标(biao)——此书的(de)设计成为整个书籍(ji)设计界的(de)典范。
宁(ning)成春先(xian)生首先(xian)要(yao)处理(li)的(de)是顺(shun)着(zhe)每一页的(de)文字叙述，配上(shang)相应的(de)明式家具图片。而这(zhe)些家具必须按种类划分成单元，大的(de)类别下还要(yao)细(xi)分出小(xiao)的(de)类别，并准确标(biao)注上(shang)名称、编号、尺(chi)寸、材质等必不(bu)可少(shao)的(de)文物信(xin)息。同时还要(yao)为王世襄的(de)注释安排出合理(li)的(de)地方，而且要(yao)跟其他文字区别开(kai)来，方便读者阅读。于是，他在字号上(shang)下了大功夫(fu)，经过反复调整，形成了图文对照(zhao)清晰，文字详尽(jin)又简洁明了的(de)设计。在这(zhe)个漫长的(de)调整过程中，宁(ning)先(xian)生跟王老进行了多次沟通，密切合作，以(yi)对得(de)起作者的(de)这(zhe)批收(shou)藏，也对得(de)起老祖(zu)宗留给(gei)后人的(de)这(zhe)笔(bi)文物文化财富(fu)。
宁(ning)成春先(xian)生曾分别于1984年和1986年赴(fu)日(ri)研(yan)修，其间得(de)到了日(ri)本老一辈(bei)书籍(ji)设计师杉浦康平的(de)多次指导。宁(ning)成春先(xian)生回国(guo)后，将杉浦康平通盘考虑的(de)书籍(ji)设计理(li)念(nian)很好地运用到自己的(de)工作中。
其实，中国(guo)老一辈(bei)的(de)设计师早有这(zhe)样的(de)设计理(li)念(nian)。三联出版社的(de)老领导、著名美(mei)术编辑范用先(xian)生就特别强调书籍(ji)要(yao)进行整体设计，不(bu)仅封(feng)面，包括护封(feng)、扉(fei)页、书脊、底封(feng)乃至版式、标(biao)题、尾花(hua)、广告都要(yao)通盘考虑。据宁(ning)成春先(xian)生说，在上(shang)世纪六七十年代，人民(min)出版社的(de)版式设计工作已经有精密的(de)统筹规划。中国(guo)不(bu)是在改革开(kai)放以(yi)后才开(kai)始重视整体设计——这(zhe)个传统从上(shang)世纪30年代就有，一直传承(cheng)下来。
读了内容再设计
宁(ning)成春先(xian)生之所以(yi)能成为书籍(ji)设计界的(de)佼佼者，与三联出版社老一辈(bei)的(de)教导和工作作风(feng)息息相关。宁(ning)先(xian)生回忆说：“范老留给(gei)我印象最深(shen)刻的(de)一句话就是‘每本书要(yao)有每本书的(de)个性’。”范用要(yao)求设计者一定要(yao)看书，了解(jie)并熟悉书的(de)内容，把握书的(de)性格，量(liang)体裁衣，而不(bu)能只(zhi)看一个书名就去设计。这(zhe)条原则早已成为三联美(mei)编室的(de)设计作风(feng)：只(zhi)有深(shen)刻理(li)解(jie)文本，才能设计出好作品；理(li)解(jie)得(de)越深(shen)，表(biao)现(xian)得(de)就越充分、生动。
1993年，宁(ning)成春先(xian)生接到了《金庸作品集》的(de)设计任(ren)务，一共36本，设计时必须考虑到整体效果。此时已有大量(liang)的(de)金庸作品上(shang)市，各出版社在设计封(feng)面时都不(bu)约而同地采用了武打人物形象。而平常不(bu)读武侠(xia)小(xiao)说的(de)宁(ning)先(xian)生，为了这(zhe)次的(de)工作阅读了书中的(de)内容，又与责任(ren)编辑进行了深(shen)入的(de)沟通。
沟通中他清楚地了解(jie)到，金庸深(shen)谙中国(guo)各朝各代的(de)历(li)史，笔(bi)下的(de)武侠(xia)世界是在真实的(de)历(li)史背景下虚构而成。当时，宁(ning)先(xian)生正在同时设计一套中国(guo)古代绘画巨匠的(de)书籍(ji)。于是，他灵机一动，按金庸各部小(xiao)说所涉(she)及的(de)时代，选用了与之呼应的(de)古画作为封(feng)面。比如《射雕(diao)英(ying)雄传》就配了元代山(shan)水，《鹿鼎记(ji)》配了清代宫廷画家所绘“南巡图”局部。
此外，为了增加封(feng)面的(de)传统典雅感，宁(ning)成春先(xian)生还给(gei)每个封(feng)面加了边框，将金庸亲(qin)笔(bi)题写的(de)书名嵌入其中，形成一种中式装裱的(de)字画感觉。这(zhe)个边框设计的(de)灵感来自宁(ning)先(xian)生的(de)日(ri)常积(ji)累。一次，他参观杭州胡雪岩博物馆，望到墙上(shang)用石头镶嵌的(de)四(si)扇屏，记(ji)住了其中的(de)四(si)种边框结构，现(xian)在适(shi)时地用到了这(zhe)套书上(shang)。
有温度的(de)设计
还是以(yi)王世襄先(xian)生的(de)代表(biao)作《明式家具研(yan)究》为例——此书最体现(xian)宁(ning)成春先(xian)生对作者的(de)人文关怀。在具体选定配图时，宁(ning)先(xian)生建议文字提到的(de)一部分非王老收(shou)藏的(de)家具，由(you)王世襄先(xian)生的(de)夫(fu)人袁荃猷(you)画成线图配在书中。这(zhe)批极(ji)具研(yan)究性质的(de)手绘线描家具图画得(de)既专业又美(mei)观。可惜线图画完，书还未制作完成前，袁荃猷(you)就去世了。宁(ning)先(xian)生为了纪念(nian)她(ta)，在设计函套封(feng)面时，选用了两把明式椅子：一把敦实的(de)官帽(mao)椅实图，代表(biao)王世襄，是真实的(de)一部分；另一把秀气的(de)灯挂椅，由(you)袁荃猷(you)生前绘成，是虚幻的(de)一部分。两把椅子，一虚一实，在书封(feng)上(shang)永远相伴。为了特别突(tu)出对王世襄夫(fu)人离世的(de)怀念(nian)，宁(ning)先(xian)生还在右上(shang)角安排了一道追光，斜(xie)斜(xie)地照(zhao)射到那把线描椅子上(shang)。整个封(feng)面隐含着(zhe)设计师对两位老人深(shen)深(shen)的(de)敬意与怀念(nian)。
另一个体现(xian)设计师对书中人物情感的(de)例子是陆键(jian)东所著的(de)《陈寅(yin)恪的(de)最后20年》。宁(ning)成春先(xian)生在仔细(xi)阅读书中内容后对陈寅(yin)恪先(xian)生深(shen)怀敬意。他还发现(xian)各章节的(de)小(xiao)标(biao)题所用语(yu)言特别讲究，便别出心裁地将小(xiao)标(biao)题放到了封(feng)面上(shang)。但是他又不(bu)想让读者直接看出文字的(de)意思，就把其中一些字颠倒。这(zhe)样，通过目录营(ying)造出一种紧张(zhang)的(de)气氛，很有压抑感。而书名《陈寅(yin)恪的(de)最后20年》被安插(cha)在这(zhe)些横七竖八的(de)小(xiao)标(biao)题之中——九个字并不(bu)排成一行，而是拧出了一个V字形；选用阿拉伯数(shu)字写出“20”，比起汉字“二十”在视觉上(shang)更能使长方形色块有突(tu)破，给(gei)读者一种瞬(shun)间的(de)速度感；再配上(shang)整个封(feng)面的(de)黑色底子，异(yi)常醒目。
最令人称绝的(de)是右下角陈寅(yin)恪先(xian)生那张(zhang)坐(zuo)像。只(zhi)见他两手紧握拐杖，眼神好像特别有神地望着(zhe)我们，但当时他已经失明了。谁也想不(bu)到，这(zhe)是宁(ning)成春先(xian)生手绘出来的(de)。他在查阅陈寅(yin)恪的(de)资料时，翻到一张(zhang)他跟家属的(de)合影照(zhao)片，其中的(de)形象被宁(ning)先(xian)生一眼看中——因为它(ta)特别能代表(biao)陈寅(yin)恪晚(wan)年的(de)精神气象，孤独而又坚定。于是这(zhe)张(zhang)像被宁(ning)先(xian)生用素描的(de)手法绘制了出来，放于封(feng)面。
除了案头上(shang)的(de)书籍(ji)设计，一名合格的(de)设计师还必须熟悉印刷车间的(de)具体操作工序，要(yao)不(bu)厌其烦(fan)地往印刷厂跑，跟具体执行印刷的(de)师傅直接沟通，以(yi)确定整部书特别是封(feng)面与封(feng)底的(de)印刷效果。
宁(ning)成春先(xian)生回忆起上(shang)世纪60年代胶印封(feng)面很少(shao)，一般图书都是铅印封(feng)面。为了节省成本、节省油墨，封(feng)底通常留白，封(feng)面规定最多四(si)色。除墨色外都是专色，像套色木刻版画一样，很少(shao)用网线，而是靠两三种颜色相压，重叠出丰富(fu)的(de)效果。在这(zhe)种情况下，每个封(feng)面开(kai)印前都必须下厂看样。那时，他几乎三天(tian)两头骑车从朝内大街的(de)工作室到位于车公庄(zhuang)的(de)印刷厂，看师傅调的(de)颜色对不(bu)对，常常要(yao)跟师傅一起调墨。他记(ji)得(de)新华厂二楼零件车间有两位调墨师傅，其中矮个子很魁梧的(de)孙师傅最能干，他们成了好朋友(you)；制版车间还有一位沈师傅，瘦瘦的(de)上(shang)海人，精明能干——为了制好版，宁(ning)先(xian)生经常请教他如何画墨稿(gao)。他至今还非常怀念(nian)那种“古老”的(de)印刷过程中所包含的(de)温暖。
回望60年的(de)书籍(ji)设计生涯(ya)，宁(ning)成春先(xian)生语(yu)重心长地总结道：“一本书，它(ta)是一个器物，是一个视觉形象。它(ta)可视，可触(chu)，可摸。你只(zhi)有通过它(ta)把作者的(de)情感表(biao)达出来，它(ta)才能站(zhan)住脚，它(ta)才有生命。每一本书，它(ta)能够存在，一定有这(zhe)本书的(de)价值。要(yao)把握住书的(de)个性，而不(bu)是设计师的(de)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