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海石
“我的黄金粽，我的黄金粽。”
我刚进门，还没放下行李，九十五岁的老丈人就像(xiang)个顽童，拉(la)扯着我的衣服迫不及待要吃黄金粽。
我把老丈人扶到(dao)沙发坐下：“我给您带来啦！不过，粽子吃了不好消(xiao)化，您要不吃点别的？”
“我就要吃粽子，要吃黄金粽。”老丈人嘴巴都噘(jue)起老高了。
“好，但只许吃一点点。”既(ji)然不能阻止(zhi)，只能尽量让他少吃。
老丈人立刻笑了，像(xiang)个三岁小孩。
我拿出(chu)一个黄金粽，放进微波(bo)炉热了两分钟，揭开箬(na)叶，剔了指甲盖那么一小块，喂到(dao)他嘴里。老丈人吧嗒着没牙的嘴，老树皮一样的双颊蠕动着。
“就是这个味(wei)。”老丈人满意地点点头。
我松了一口(kou)气——终于过关。
说起来真是缘分。老丈人住在台北，我第一次去拜(bai)见他时，他得知我在大陆有生意往来，交给了我一项“秘密任务(wu)”：帮他看(kan)望仍住在赣南围屋的原配妻子桂(gui)花。他自(zi)己(ji)双腿(tui)残疾，行动不便，而且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一直不能回(hui)去，但心(xin)中(zhong)从未停止(zhi)过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
我便找机会特意去了一趟赣南客家(jia)围屋，见到(dao)了桂(gui)花婶。她和我丈人一样，都早已重新组织了家(jia)庭并儿孙满堂。他们一家(jia)人盛情接待了我，听(ting)说老人家(jia)想吃家(jia)乡的黄金粽，桂(gui)花婶还亲自(zi)动手做了起来。我因此有缘目睹了黄金粽的制作过程，也听(ting)到(dao)了他们年(nian)轻时的故事。
桂(gui)花婶说，黄金粽是他们客家(jia)围屋特有的。我那老丈人年(nian)轻时就特别喜欢吃她煮的粽子。他被国民党抓壮(zhuang)丁抓走时，他们才新婚(hun)不久。那天她刚煮了一锅粽子。临别，她让他带上几个在路(lu)上吃，希望他看(kan)到(dao)粽子就能想着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回(hui)来再吃她煮的粽子。没想到(dao)，这一别就是几十年(nian)，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因为音信全(quan)无，她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直到(dao)后来收到(dao)他辗转寄(ji)回(hui)来的信，才知道他还活着。
“这就是命。”一边说着，头戴“东头帕”、脚穿解放鞋、手握柴刀的桂(gui)花婶已沿着羊肠小路(lu)走到(dao)了屋后面(mian)的豹伏岭。她手脚麻(ma)利地三下两下砍了两大捆布(bu)惊(jing)树枝叶，又(you)扯了两根青(qing)藤绑紧，再砍了一根甘蔗粗的枝干当扁担(dan)，两头一插，晃(huang)晃(huang)悠悠地挑着返回(hui)了围屋。她又(you)用三块砖头支起一口(kou)大锅，倒上水，用干柴燃(ran)起火，待火势旺时，再加入两捆刚砍回(hui)来的青(qing)枝绿叶，竟也噼噼啪啪地燃(ran)起来。等火烧尽了，冷却后的灰烬(jin)掏出(chu)来装入布(bu)袋。再重新烧一锅开水，慢慢倒入布(bu)袋，就过滤出(chu)黄橙色(se)的布(bu)惊(jing)灰水来。将灰水加到(dao)洗干净(jing)的糯米里，便可以开始包(bao)粽子了。这样蒸出(chu)来的粽子，色(se)泽金黄，还有布(bu)惊(jing)树的独特香味(wei)，与箬(na)叶香味(wei)、糯米香味(wei)混(hun)合一起，令人食(shi)欲大开。
我把桂(gui)花婶做的黄金粽带到(dao)了台北，当时还故意先不告诉老丈人这是哪来的。没想到(dao)老丈人一口(kou)就吃出(chu)来了，他老泪纵横地把我叫过去，说：“这是你(ni)桂(gui)花婶做的。味(wei)道和几十年(nian)前一样。”我当时都有些震惊(jing)了，没想到(dao)味(wei)觉(jue)上的记忆(yi)依旧如此深刻。
从此，我每年(nian)都会带桂(gui)花婶做的黄金粽给老丈人吃。
但他们年(nian)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我常劝老丈人要注意身体，他却说：“你(ni)放心(xin)，我不会那么快走的，我还要吃桂(gui)花做的粽子呢，每年(nian)都要吃。”有几次，老丈人差点就走了，最后又(you)挺了过来，他说：“黑白(bai)无常来接我的时候，我忽然闻到(dao)了黄金粽的香味(wei)，就不肯往前走，结果(guo)就活过来了。真要谢谢你(ni)桂(gui)花婶呀。”
但这次的粽子却不是桂(gui)花婶做的。老丈人没吃出(chu)来，这让我很意外。
我问妻子：“父亲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妻子说：“他口(kou)味(wei)变得很古怪，老是嫌(xian)我妈煮的菜太(tai)咸。我妈少放盐，他也仍说咸；我妈后来都不放盐了，他还说可以再淡一点；我妈就用清(qing)水把锅刷了三遍(bian)，再煮菜。他才说，嗯，这还差不多。”
我叹(tan)了口(kou)气，说：“难怪他今天没尝出(chu)粽子的味(wei)道，应(ying)该(gai)是味(wei)觉(jue)紊乱了。”
我这才告诉妻子，桂(gui)花婶几个月前已经走了。她临终前交代，不要告诉我老丈人关于她去世的消(xiao)息，不要让他伤心(xin)……“所以我只能去别的地方(fang)，买了一些黄金粽回(hui)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