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炜
远远地，山(shan)的轮廓渐渐显露。连绵的一条墨线，在夜晚不断拓(tuo)印着，那就是七(qi)娘山(shan)。
几(ji)年前，诗人黄灿然村居在靠(kao)海的洞(dong)背村，后(hou)来又搬到了(le)这座七(qi)娘山(shan)下(xia)的村庄。我们抵(di)达时天色完(wan)全(quan)漆黑，走下(xia)车立刻(ke)感受(shou)到一股(gu)早春的凉意袭满全(quan)身。村里很安静，几(ji)乎什么都看不清(qing)，只闻到一种莫名的植物散发着沁人的气息。偶尔从树丛里闪(shan)出两只野猫，也只是好(hao)奇看着我们，然后(hou)保持礼貌的沉默。
乡村的夜非常简洁，在这里你能想(xiang)象有一种沉着、明晰的诗歌是如何写出的，因为万事万物一草(cao)一木都像是滤网，过(guo)滤掉人世的不堪与喧闹。我来过(guo)几(ji)次(ci)，每次(ci)走在通往(wang)黄老师(shi)的那条小路(lu)上(shang)，我的头脑里都会(hui)想(xiang)起彼得(de)·汉德克，他在巴黎的屋(wu)子后(hou)面也有一条小路(lu)，他常在那里思考、踱(chuo)步，并称之为“永(yong)恒的小径”。
汉德克的那种生活，某种意义上(shang)跟(gen)黄灿然的生活非常类似，平静、简单、朴(pu)素，除了(le)一切必要的，其他都不必要，而那些必要的也都是围绕着写作(zuo)而展开，或者说为了(le)写作(zuo)而服务。二十(shi)多年前，黄灿然有本文集，名叫《必要的角度》，他在里面诚恳、认(ren)真地谈论了(le)一些外(wai)国(guo)诗人。他非常认(ren)同(tong)布罗茨基(ji)对于诗人责任的认(ren)定(ding)，那就是写好(hao)诗。这么多年，他也一直用自(zi)己的写作(zuo)去践行(xing)着这一点。
他的写作(zuo)，从香(xiang)港到洞(dong)背，再到七(qi)娘山(shan)下(xia)，一路(lu)走来，如果从外(wai)部来看，他从国(guo)际都市到一隅的村庄，似乎他的世界在日渐收窄，但(dan)他自(zi)己却不以(yi)为然。他觉得(de)一个诗人不必去看那么多的世界，附近几(ji)公里地方、每天散步途经的路(lu)途，就已经写不完(wan)，用不尽(jin)。他年轻时多病，在香(xiang)港琳琅炫目的街头，看那些巴士、招牌、茶餐厅里的侍应(ying)生，哪怕街角的一隅也都是灵(ling)感来源。年龄大了(le)，他显得(de)矍铄，也清(qing)晰知道自(zi)己才华的局限，但(dan)灵(ling)感依旧(jiu)会(hui)来找他，让他写出连自(zi)己都惊讶的句(ju)子。
搬到新居后(hou)，他有一个明显的改变，那就是签给文友的书，落款变成了(le)“七(qi)娘山(shan)下(xia)”。我上(shang)次(ci)来是在一个下(xia)午，在黄老师(shi)书房兼工作(zuo)室(shi)的阳(yang)台上(shang)，远远看过(guo)那座山(shan)，并感慨(kai)很少在南方见到这么高(gao)大的山(shan)。据说，山(shan)那边(bian)是海，隔海相望的，则是香(xiang)港的山(shan)。我从没靠(kao)近过(guo)那座山(shan)，自(zi)然也没见过(guo)山(shan)那边(bian)的海。但(dan)我见过(guo)洞(dong)背的海，站在一大片的公墓(mu)里，望着远处灰色的海平面，这很容易想(xiang)起法国(guo)诗人瓦雷里的名作(zuo)《海滨墓(mu)园》，能够在海滨的墓(mu)园里安然散步的，除了(le)诗人，再也想(xiang)不到别的人。
现在，黄灿然与海，有了(le)一整座山(shan)的距离。他住(zhu)在一栋自(zi)建楼的三楼，楼下(xia)有个小院子，房东的恶狗正在院子里溜达，这只狗常常与黄老师(shi)的狗发生争斗，但(dan)今天显得(de)很安静。
黄老师(shi)已经在走廊上(shang)向(xiang)我招手。走上(shang)楼梯，拐进黄老师(shi)家里，一整排英文书映(ying)入眼帘(lian)，黄老师(shi)从房间里走出，问我们喝茶还是喝咖啡。说着说着，我听见房间里动静很大，原(yuan)来他把自(zi)己的两条狗关在房间里，怕它们惊吓到客人。我们表示没有关系，那两只狗被放逐出来后(hou)，开始穿梭在我们几(ji)个人中间，来来回回，低头找寻着什么。之后(hou)他又带我们去看他工作(zuo)的房间，三面是书，一面有个小阳(yang)台，他指着远处的漆黑告(gao)诉我，哪里是菜地，哪里是树林。
随后(hou)，我们倚靠(kao)着这栋房子的黑暗，开始坐下(xia)来喝茶。奇怪，刚刚一路(lu)过(guo)来都觉得(de)很静，现在一落座，耳畔却浮起一片夜虫(chong)与蛙声。黄老师(shi)说城里人估(gu)计在这里会(hui)睡不着觉，他早已经习惯了(le)。他平日里写作(zuo)和翻(fan)译的工作(zuo)都在这里进行(xing)，桌子上(shang)摊着最新的译稿(gao)，“是一部很厚(hou)的奥登”，他说。我翻(fan)了(le)翻(fan)，上(shang)面用红笔圈出很多修改的地方。
我们漫无目的地交谈。最令我惊讶的是，黄老师(shi)所有的工作(zuo)几(ji)乎都是在手机上(shang)完(wan)成的，他说自(zi)己很早就如此了(le)，他觉得(de)方便(bian)并且效率高(gao)，说着便(bian)给我们示范。他手肘立在桌子上(shang)，举着手机，下(xia)面放着一本英文诗集，低头看一句(ju)，抬头在手机上(shang)输入一句(ju)。很难想(xiang)象，他那么多译作(zuo)都是这样完(wan)成的。他说以(yi)前在报(bao)社(she)下(xia)班时，常常在茶餐厅门口，或者在路(lu)边(bian)的一块石头上(shang)，坐下(xia)来，开始写。他喜欢工作(zuo)，每天都要工作(zuo)，有次(ci)去了(le)香(xiang)港，有几(ji)天没事做(zuo)，也没有带书，就非常难受(shou)，让女友在家里拍给他，他就对着照片来做(zuo)翻(fan)译。他边(bian)说边(bian)一根根地抽着烟，帽子下(xia)面锐利的眼睛不时扫(sao)过(guo)我。
不知聊到哪儿，黄老师(shi)说起自(zi)己除了(le)豆瓣，似乎没别的社(she)交平台，我建议(yi)他开设一个小红书，那里聚集的年轻人比较多。他颇有兴趣，但(dan)想(xiang)到精力跟(gen)不上(shang)，便(bian)作(zuo)罢了(le)。他说自(zi)己一直以(yi)来都是挺前卫的，上(shang)个世纪90年代起便(bian)开始用电脑写作(zuo)。等(deng)到后(hou)来，他有手机后(hou)，又觉得(de)电脑笨重，不够方便(bian)，才彻底(di)把写作(zuo)转移到了(le)手机上(shang)。
香(xiang)港导演许鞍华最新的一部作(zuo)品，是一部纪录片，名字很直接，就叫《诗》，黄老师(shi)是主角之一。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也是在纪录片中反复出现的场景。纪录片里的黄灿然，与我面前的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他的每一天仿佛都极其稳固，任谁也无法动摇。就像他说的，写作(zuo)本身就是消(xiao)耗很大的工作(zuo)，写作(zuo)者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吃的玩(wan)的用的都不需要太多，写作(zuo)者与人世最牢靠(kao)的链接应(ying)该(gai)是、也只能是作(zuo)品，其他的都不重要。
黄老师(shi)目光深邃地望着我，细细的烟缕从他的指缝里飘(piao)出，又在桌上(shang)的台灯的照耀里被放大了(le)轮廓，随即在夜虫(chong)的奏鸣下(xia)，朝着窗外(wai)的七(qi)娘山(shan)飘(piao)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