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珠翠盈盈环绕(rao)，在黑发间(jian)闪烁粼粼银光；珍(zhen)珠微晃，颤巍巍一步三摇；流苏丝线坠圆珠，垂于(yu)脸庞两侧如水滴流泻腰间(jian)，随身逸动、风韵婀娜(na)……随意(yi)一顶凤冠(guan)，足以(yi)让人惊艳而(er)深深折服。
每(mei)每(mei)看过秦腔戏台幕前生旦净丑的手、眼、身、法、步，待转(zhuan)到忙乱的后台，藏在衣箱里的各色行头的眼花(hua)缭乱程度丝毫不逊色于(yu)戏台之(zhi)上。而(er)在一众蟒袍(pao)、官衣、坎肩、斗(dou)篷、云肩、箭(jian)衣、大靠、大铠、鸾带、丝绦、厚底靴、云履、福字履之(zhi)间(jian)，盔帽(mao)（头戴冠(guan)冕统称）以(yi)传统制作工艺(yi)流程最为繁琐复杂，蕴含高浓(nong)度历史(shi)文化价值，被(bei)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凤冠(guan)明珠掩藏于(yu)城(cheng)隍庙老街巷
秦腔之(zhi)美，在跨越文化山海与语言隔膜之(zhi)间(jian)的交流时，最能彰显出俘(fu)获人心(xin)的力量来。许多外国游客会从一众皮(pi)影、剪纸、马勺堆里发现精致绝伦的秦腔服饰(shi)和(he)盔帽(mao)，秒(miao)变“洋戏迷”，急不可待就要披挂起来体验正宗中国文化。即便是金(jin)发碧眼未曾妆扮，但头顶有盔帽(mao)身上有戏袍(pao)，只要摆出端庄仪态，顿时便有了秦腔范儿，略见花(hua)旦、小生的风采。往往这时，妙不可言的中国风景总会成为最轰动最吸睛的一幕。第一次头顶造型如此夸张复杂、富丽堂皇、光泽盈人的帽(mao)子，外国游客不仅争相拍(pai)照，还连连夸赞，“连头上一顶的道(dao)具都如此华美，中国歌剧(ju)世(shi)界巅峰！”
30多年前，周(zhou)星驰电影《大话西游》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影棚内置景拍(pai)摄，赵季平为影片创(chuang)作的插曲常常在影片的紧要关头或(huo)转(zhuan)场时炸裂般地(di)冒出来，倾耳一听，唢呐、板胡连滚翻的激(ji)越音符皆(jie)源自秦腔片段。赵季平说：“当年我(wo)听了导演阐(chan)述感(gan)觉坠入云里雾里，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就用秦腔元素对应香港电影。”文化诉求相互之(zhi)间(jian)的差异(yi)化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是惊人的，片中紫(zi)霞仙子着凤冠(guan)霞帔的形象令一代中国观众至今记忆犹新。她(ta)顶上的凤冠(guan)和(he)至尊宝(bao)的相公帽(mao)都来源于(yu)秦腔，更出自西安戏剧(ju)盔帽(mao)制作技艺(yi)传承人韩小利之(zhi)手。
沿西大街都城(cheng)隍庙深处的窄巷里转(zhuan)三道(dao)弯，转(zhuan)进(jin)一排上世(shi)纪(ji)八十(shi)年代常见筒子楼，一间(jian)15平方米(mi)的简陋工作室是韩小利平日里做工的地(di)方。描花(hua)、过稿、雕版、烫壳、弹丝、绷(beng)纱、淋粉、贴金(jin)、剪翠、串珠子、挂绦子……30多道(dao)繁复的工序就在屋内一张老旧的、不足一平米(mi)的小矮桌上完成。工作室里的光线暗淡(dan)空间(jian)狭(xia)窄，天气晴朗时韩小利会将小矮桌搬到室外的过道(dao)里做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诞(dan)生的秦腔盔帽(mao)不计其数，也不知多少顶象征秦腔帝王(wang)将相、才子佳人的盔帽(mao)出现在易俗社(she)、三意(yi)社(she)、陕西省(sheng)戏曲研究院甚(shen)至甘肃、宁(ning)夏、新疆的戏台上。它们除了生动地(di)与角(jiao)色融为一体，在戏台上光鲜示(shi)人，彰显着秦腔的雍容之(zhi)美、俏丽之(zhi)美、威(wei)武之(zhi)美、庄重之(zhi)美外，还有一些走进(jin)了中国秦腔博(bo)物馆，与硅像秦腔人物一同婀娜(na)争艳，成为静默于(yu)博(bo)物馆里、精致绝伦的顶上风情。
老手艺(yi)慢(man)火候赓续工匠精神
韩小利16岁起跟随父亲入了盔帽(mao)行手艺(yi)，一直信奉老辈人“慢(man)工出细活”的老话，一做就是一辈子。戏曲服饰(shi)道(dao)具制作大同小异(yi)，按地(di)域分为南北两派，韩小利这一叶支脉向上追溯已(yi)有近两百年历史(shi)。
西大街上的都城(cheng)隍庙近百年间(jian)一直是西安古老且阵势庞大的小商品贸易集(ji)散地(di)之(zhi)一，针头线脑、五金(jin)杂货、服饰(shi)道(dao)具应有尽有，直到上世(shi)纪(ji)九十(shi)年代末拆迁改造，昔日都城(cheng)隍庙熙熙攘(rang)攘(rang)人流如织的景象结(jie)束了。
西安盔帽(mao)制作技艺(yi)第一代传人白老先生手艺(yi)精湛，清末年间(jian)在都城(cheng)隍庙街道(dao)上创(chuang)办了“福兴白剧(ju)装社(she)”，秦腔所用乐器、服饰(shi)、道(dao)具、化妆油彩等(deng)等(deng)应有尽有，如外地(di)剧(ju)团到西安置办戏箱，在这里一站(zhan)式便能办理齐(qi)全。因为当年南方一代的师傅们裁剪戏服的技艺(yi)更高超，所以(yi)剧(ju)装社(she)的服装大多从南方进(jin)货。白老先生出身于(yu)掌握盔帽(mao)制作技艺(yi)的世(shi)家，因技艺(yi)出众开门收(shou)徒，韩小利的父亲韩炳杰14岁起便在剧(ju)装社(she)做学徒，学成后在都城(cheng)隍庙后街上开办了一家“建兴剧(ju)装社(she)”，1950年公私合营并入琉璃刺(ci)绣厂（剧(ju)组社(she)），后调入国营西安剧(ju)装厂。16岁起，韩小利也子承父业学习盔帽(mao)制作手艺(yi)。后来，父子两代人“关中帽(mao)子韩”的名号远近闻名。改革开放后，韩小利租下15平方米(mi)的筒子楼办起了工作室，时光长河一转(zhuan)就是40年，这门手艺(yi)也渐渐传给了侄子，秦腔盔帽(mao)制作也有了下一代继任者。
老辈手艺(yi)人的匠心(xin)内化在对后辈手把手的教导传承上，外化在赏心(xin)悦(yue)目的精美细节上。韩小利常“检讨”做活不如老父亲那一代，“自愧”越做越粗放，远不及父辈手工那般精细，纹样也画得(de)粗糙。他拿出一顶父亲在一百年前制作的从未佩戴过的盔帽(mao)给记者用来比较，但见八角(jiao)结(jie)构(gou)坚固如昔，面(mian)上一层鲜妍钴(gu)蓝色的“剪翠”褪去只留些斑驳痕迹，零星色泽如克孜尔千佛洞古龟(gui)兹国画师笔下的壁画，除了颜色略有褪去，其余部分根本看不出这是一盏足有百年历史(shi)的盔帽(mao)。
记者掂(dian)在手里，感(gan)觉这顶帽(mao)子沉甸(dian)甸(dian)的分量比现代帽(mao)子重一倍。韩小利说；“现在和(he)过去用料不同了，当年的演员们更能吃苦，所以(yi)我(wo)父亲只管用料更结(jie)实，一顶帽(mao)子甚(shen)至能供两辈演员使用。”再仔细分辨，这顶帽(mao)子上的暗纹花(hua)样线条比现代盔帽(mao)复杂多样，连接处的网眼细微到甚(shen)至仅有一毫米(mi)，由此可见百年前制作工艺(yi)何等(deng)精湛超群。韩小利感(gan)慨道(dao)：“这顶帽(mao)子如今拿出来再用，起码还能用30年。”
顶上风情如此精妙，也是秦腔剧(ju)种独特韵味(wei)的一个切面(mian)，凝聚(ju)着中华优秀(xiu)传统文化关于(yu)美术、雕塑、篆刻、造型、设计方面(mian)的审美哲学，其中包(bao)罗万象的纷繁设计与精巧构(gou)造，让人惊叹于(yu)过去秦腔手艺(yi)人丰富的想象力与创(chuang)造力。据了解，一顶盔帽(mao)要经历雕、刻、挖、嵌、堆、塑、染、绣、扎、贴、胶、漆三十(shi)多道(dao)工序，一百多道(dao)程序，视(shi)工艺(yi)复杂程度，最快两三天、最慢(man)七八天才能完成全部制作工序。
韩小利摊开一桌子的老式花(hua)样零件给记者演示(shi)复杂的制作环节，其中不少老纹样都是清代中期的样稿图案，一直反复刻印到今天也从未走样过。40多年来，他按着父亲传授的技巧画图、雕板，先将皮(pi)纸、麻纸打成的浆糊，连糊六层，制成纸板，然后在纸板上雕出想要的图样，俗称“刻活”，图样包(bao)括龙凤、蝙(bian)蝠、花(hua)鸟，还有缠枝纹、云纹、龙纹等(deng)等(deng)，图样描画到位，就开始在六层厚的纸板上刻制成镂空形状，这既考验刀功更考验绘画功力。若非技艺(yi)炉火纯(chun)青，刻出的图样线条就不流畅(chang)没力度，龙凤缺气势、花(hua)鸟少灵气。
纹样零件做好了，还要加(jia)一层铁纱，俗称加(jia)纱。不仅仅能将花(hua)样零件们拼合起来，而(er)且铁纱半透，网格细密，影影绰绰中透出一种刺(ci)绣效果(guo)。纸板零件连接完毕(bi)之(zhi)后开始用烙铁进(jin)行烫壳，经过这一步，就彻底将平面(mian)的纸板塑造成三维立体的帽(mao)子。这项工序没有任何模具，靠的全是制作者多年的经验和(he)技巧。帽(mao)壳烫好能够立得(de)住，在边缘卡上包(bao)一层油纸的铁丝固定结(jie)实，紧接着将整块丝绸均匀(yun)地(di)绷(beng)在壳上，进(jin)入最复杂的淋粉环节。韩小利通常将皮(pi)胶熬化，用笼布挤压过滤后加(jia)入晒干的熟土快速搅(jiao)拌，装入淋粉包(bao)内通过梢子堆塑在帽(mao)子上，再用一双巧手塑造成立体花(hua)纹。有些王(wang)侯将相的帽(mao)子，还需(xu)贴上金(jin)、银箔令帽(mao)子看上去金(jin)碧辉煌。盔帽(mao)最高难度的传统工艺(yi)为点翠——选择翠鸟后颈羽毛中最妍丽的钴(gu)蓝色，有层次有技巧的裁制成细密花(hua)纹，并置于(yu)盔帽(mao)纹样内，这对于(yu)手艺(yi)人的手法要求极为精准。如今，翠鸟受国家保护，这项传承数百年的工艺(yi)改用绸缎(duan)来替代。根据人物身份不同，有些凤冠(guan)需(xu)要大量点缀玻璃珍(zhen)珠，有些凤冠(guan)需(xu)要点缀制作好的绒球(qiu)、珠花(hua)。珍(zhen)珠可以(yi)买(mai)现成的，而(er)绒球(qiu)却极费工夫，需(xu)要提前用真丝制作。
百人百帽(mao)百样态的“身份标识”
每(mei)位秦腔人物服饰(shi)穿戴都有严格的程序规(gui)范，头顶盔帽(mao)在不同戏份里也各有各的主人，就像能够一眼识别的“身份标识”系统。
剧(ju)情不同、身份不同，秦腔人物顶上盔帽(mao)形制各有所长，成为演员们俏脸上的点睛之(zhi)笔。唐代崔令钦《教坊记》里有关于(yu)当时梨园教坊中宝(bao)花(hua)冠(guan)、珠冠(guan)的文献记录。这冠(guan)在秦腔剧(ju)种里便是硬质帽(mao)盔——铁丝编(bian)骨(gu)架、外壳裱丝绸，有些沥粉描金(jin)，有些插满绒球(qiu)，有些珠子盈光微颤，彩穗垂如柳条，其中包(bao)括夫子盔、七星额(e)子、凤冠(guan)、都督盔、硬罗帽(mao)、硬包(bao)巾(jin)、霸王(wang)盔、金(jin)相帽(mao)、王(wang)帽(mao)、大额(e)子、帅盔、纱帽(mao)、武士(shi)盔、差女梁子、信子盔、八角(jiao)盔、霸王(wang)盔、七星额(e)子、二郎叉子、硬罗帽(mao)、紫(zi)金(jin)冠(guan)、红英帽(mao)、黑相帽(mao)、绿夫子盔、金(jin)刁(diao)、黑蹬等(deng)累(lei)计百余种。
以(yi)最简单的纱帽(mao)为例，一般突出戴帽(mao)者的文官身份，帽(mao)翅形状的不同，身份各有不同。比如《周(zhou)仁回府》里周(zhou)仁一角(jiao)，帽(mao)子两侧有方形帽(mao)翅，这种纱帽(mao)经演员磨炼，能耍出秦腔剧(ju)种里最知名的绝活帽(mao)翅功。还有一种两侧有水平细条状帽(mao)翅的纱帽(mao)，为《铡美案》里包(bao)拯(zheng)所属。
最为复杂的头冠(guan)为凤冠(guan)，通常属于(yu)旦角(jiao)里的皇后，比如《五典坡》中《大登殿(dian)》一折里王(wang)宝(bao)钏所带头冠(guan)便极尽繁复，满头珠翠微颤、珍(zhen)珠流苏摆荡，华贵雍容至极，文字难以(yi)形容其精妙。宫女们头戴冠(guan)冕叫作差女梁子，缀有绒球(qiu)、穗子。盔帽(mao)既体现了人物所处的阶级地(di)位，又将传统工艺(yi)的精湛淋漓尽致地(di)展现于(yu)戏台，王(wang)宝(bao)钏这一形象从头面(mian)到大凤冠(guan)的变化，包(bao)含人物身份年龄的一系列变化，暗合着从《飘彩》《别窑》《探窑》再到《大登殿(dian)》之(zhi)间(jian)18年曲折离奇的故事。
七星额(e)子泽为女将必备，头顶两层大绒球(qiu)两层，每(mei)层 7个，呈折扇般的半圆形，通常用来彰显类似(si)《杨(yang)门女将》里女将穆桂英的飒爽英姿。夫子盔一般为男将所戴盔头，比如赵云就头戴白夫子盔。吕(lu)布也为主将，但这一角(jiao)色头戴紫(zi)金(jin)冠(guan)，也叫太子盔。分前后两扇，前扇为额(e)子,饰(shi)以(yi)绒球(qiu)皮(pi)珠,正中为篆寿(shou)字牌,后扇圆顶之(zhi)上也以(yi)绒球(qiu)皮(pi)珠装饰(shi)，左右为游龙形垂耳、下挂大穗,后缀小穗一排。紫(zi)金(jin)冠(guan)顶可插两根两米(mi)长的翎子，在《吕(lu)布戏貂蝉》里就有一出极为惊艳的翎子功片段，耍起来如走笔游龙、金(jin)蛇飞舞，每(mei)一个瞬间(jian)都令人难忘。这是秦腔盔帽(mao)作为特殊道(dao)具，为剧(ju)情人物专门设计的绝活。
山西广胜寺内元代戏剧(ju)壁画“大行散乐忠(zhong)都秀(xiu)在此作场”复原了一幅民间(jian)元曲上演的场景，演员们全副装扮，不仅头戴纱帽(mao)、盔头，还包(bao)括文生巾(jin)、僧帽(mao)等(deng)式样为软质巾(jin)帽(mao)，从侧面(mian)表明元曲行当之(zhi)丰富。软帽(mao)大多以(yi)布褶为胎，外裱彩缎(duan)、平绒等(deng)面(mian)料，绣花(hua)、平巾(jin)装饰(shi)，缀少量珠花(hua)、绒球(qiu)、彩穗等(deng)，或(huo)无装饰(shi)，多为帝王(wang)官吏所着便服及平民百姓(xing)戴用，如学士(shi)帽(mao)、五角(jiao)巾(jin)、相公帽(mao)、鸭尾帽(mao)、软罗帽(mao)、将巾(jin)、羌人帽(mao)、软扎巾(jin)、草帽(mao)圈等(deng)。
时光长河为秦腔的熠熠光彩鎏金(jin)，以(yi)盔帽(mao)为代表之(zhi)一的中国传统手工技艺(yi)细微之(zhi)处所彰显的工匠精神，是一代一代手艺(yi)人们在完善(shan)技艺(yi)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印鉴与复刻，对“中国制造”卓越品质的追求。慢(man)工出细活的手艺(yi)人们历经时光淬炼，早(zao)已(yi)在岁月年轮(lun)中成为“守艺(yi)人”。因此，当不同的文化背(bei)景进(jin)行交流时，不管是在丝路国际艺(yi)术节上、在哈萨克斯坦(tan)文艺(yi)交流演出上，还是在马来西亚文旅陕西推介会上，这些“中国制造”总会惊艳全场，成为外国友人们认识中国、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kou)。
文/西安报(bao)业全媒体记者职茵 图/西安报(bao)业全媒体记者 尚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