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之所以(yi)延续5000年不中断，除了自身有强大传统(tong)外，还在于不断与周边(bian)地区进行交往融(rong)合。”
◇“5000多年前(qian)，源自西方的小(xiao)麦和源自中国的粟、黍以(yi)阿勒泰为中转站，一个东传，一个西进，为生(sheng)存和繁衍提供物种资源，造(zao)福东西方人(ren)民。”
◇“展览中展出的文物正是文化交流中的‘翻译’。”策展人(ren)劳拉·韦格说，“通过展出一系列不同(tong)历史时间(jian)段(duan)、不同(tong)国家的文物，展现材料、图案、造(zao)型等文化艺术元素是如何在东西方之间(jian)传播的。”
文 |《瞭望》新(xin)闻周刊记(ji)者 杨一苗 张(zhang)玉洁 张(zhang)瑜 张(zhang)馨文 王强 王峰
王建新(xin)（中）在新(xin)疆石人(ren)子沟(gou)遗址进行考古调查（资料照(zhao)片）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yan)究中心供图
今年是“丝绸之路：长安(an)—天山廊道的路网”列入(ru)《世界遗产名录(lu)》十周年。丝绸之路是经济交流之路，也是文明互鉴之路。它(ta)让异域珍品(pin)纷至沓来，也使中国瑰宝走向世界。
欧亚大陆间(jian)延续千百年的交流往来，留下许许多多文明的印记(ji)。这些(xie)文明交流的印记(ji)该(gai)怎(zen)样解(jie)读？主要分布在黄河上游及其支流、距今5000多年的马家窑彩(cai)陶风格，竟与黑海(hai)地区、南亚次(ci)大陆上的彩(cai)陶“撞衫”。这是历史选择还是偶然巧合？
《瞭望》新(xin)闻周刊记(ji)者从古之长安(an)、今日西安(an)出发，途经甘肃、新(xin)疆，一路向西，到达意大利首都罗马，在行走中寻找答案，体(ti)验多元文化的独特魅力；走进博物馆，与丝绸之路沿(yan)线的文化遗迹、文物古迹“相遇”，一览文化与思想(xiang)、科技与艺术交融(rong)交汇碰撞出的绚烂火花，憧憬这条千年友好合作之路续写世界文明交流新(xin)图景。
从长安(an)出发：
寻找丝绸之路的“引子”
考古学家、西北大学教授王建新(xin)已经在古丝绸之路上寻迹文化遗存20余年。
作为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yan)究中心首席科学家，从2000年开始，王建新(xin)带领学术团队，从西安(an)出发，在甘肃河西走廊和新(xin)疆天山沿(yan)线经过大量的考古调查和文献考证，逐(zhu)渐发现了游牧(mu)民族文化遗存的特征(zheng)和分布规律，并(bing)初步(bu)确认新(xin)疆东天山的美丽草原是大月氏人(ren)的原始故乡。
“大月氏可以(yi)说是丝绸之路缘起的‘引子’，”王建新(xin)告诉《瞭望》新(xin)闻周刊记(ji)者，“但是长期以(yi)来，古代月氏的考古学文化遗存一直没(mei)有得到确认。对(dui)古代月氏的研(yan)究，是国际(ji)学术界关(guan)注的重大学术课题。”
2200多年前(qian)，原本居住在中国新(xin)疆东部的游牧(mu)民族——月氏人(ren)受到匈奴人(ren)的打击后，踏(ta)上漫漫迁徙之路。其中人(ren)数较多的一支——大月氏沿(yan)着天山一路向西，最(zui)终在中亚阿姆河北岸、西天山西段(duan)建立新(xin)的家园。公元前(qian)139年，张(zhang)骞受命从长安(an)出发，前(qian)往西域，寻找大月氏。
2100多年前(qian)“寻找大月氏”促成的凿空之旅，开辟了一条始于长安(an)、经河西走廊、穿越(yue)天山南北、横跨中亚、直达波斯和罗马的陆上丝绸之路，为欧亚大陆带来了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深度交流。
如今，为进一步(bu)印证新(xin)疆东天山沿(yan)线的文化遗存属于历史记(ji)载中的月氏人(ren)，必须找到西迁之后大月氏人(ren)的考古遗存。从2009年开始，中国考古学家陆续与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等国的考古学家合作，在西天山地区开展联合考古调查、发掘与研(yan)究。
联合考古的成果让人(ren)惊喜不断：在西天山地区新(xin)发现了一批古代游牧(mu)文化和农业文化的聚落遗址；确认了中亚地区古代月氏、康居和早期贵霜文化的特征(zheng)及分布范围；建立了《史记(ji)》《汉书(shu)》等文献中的相关(guan)记(ji)载与考古遗存之间(jian)的联系，出土(tu)了大量铁制兵器、陶器、珠宝等。
2023年，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yan)究中心实现了在中亚五国考古工(gong)作的全覆(fu)盖，考古工(gong)作取(qu)得了新(xin)突破。例如，在乌兹别克斯坦苏尔汉河州拜松市拉巴特遗址开展了补充发掘，发掘出古代月氏人(ren)的墓葬42座，为进一步(bu)研(yan)究古代月氏文化提供了新(xin)资料。
近期，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yan)究中心正与撒(sa)马尔罕考古研(yan)究所合作，对(dui)乌兹别克斯坦苏尔汉河州苏尔汉河东岸新(xin)发现的契纳尔特佩(pei)遗址进行发掘，有望为研(yan)究贵霜文化提供新(xin)的资料，进一步(bu)厘清(qing)古代月氏与贵霜的关(guan)系。
考古工(gong)作者在接(jie)连出土(tu)的文物遗存中看到了多处“相似”，成为文明之间(jian)交流对(dui)话的标(biao)记(ji)。在库勒特佩(pei)一座墓葬中发现的马蹄形带扣(kou)，其外形与吉林榆树老河深鲜卑墓出土(tu)的铜鎏金神马纹带扣(kou)酷(ku)似；在考克特佩(pei)出土(tu)的四乳四虺镜与长安(an)汉镜形制纹饰雷同(tong)，近乎同(tong)范；在阿克塔姆发现的昭明连弧纹铭带镜也与长安(an)汉镜几乎相同(tong)……
王建新(xin)说：“这些(xie)文物既有突出的草原特色，又有鲜明的中原风格。千百年来，丝绸之路上的人(ren)们互通有无、互学互鉴，共同(tong)创造(zao)了延续至今的辉煌历史。”
甘肃马家窑：
5000多年前(qian)的“撞衫”
丝绸之路的故事，远在“丝绸之路”之前(qian)。
张(zhang)骞只是有史可据的“凿空”西域第一人(ren)。在张(zhang)骞之前(qian)，丝绸之路上就已经有了许多先行者。近年来，越(yue)来越(yue)多的考古证据证实，这一连接(jie)欧亚大陆的陆上通路，在汉代之前(qian)，就留下了诸多文明交流的印记(ji)。
将时间(jian)指针拨回到100年前(qian)。
1924年，刚刚完成河南渑池仰韶(shao)遗址发掘的瑞典地质学家、考古学家安(an)特生(sheng)来到甘肃省临洮县马家窑村。在这里(li)，他对(dui)史前(qian)人(ren)类遗址进行考察，并(bing)命名为“甘肃仰韶(shao)文化”。安(an)特生(sheng)在马家窑发现了中国彩(cai)陶与中亚和黑海(hai)西岸彩(cai)陶的相似性。
彩(cai)陶，是马家窑文化最(zui)显著(zhu)的特征(zheng)。在甘肃马家窑彩(cai)陶文化博物馆，记(ji)者看到，浓亮如漆的黑彩(cai)、红彩(cai)、白彩(cai)，绘制在橙黄色的陶底(di)上，形成灵动的水波纹、漩涡纹、网格纹。罐、壶、盆等丰富的器形和光(guang)滑细腻的外表，让马家窑彩(cai)陶更多了几分优雅之感。
中国社会科学院(yuan)考古研(yan)究所研(yan)究员李新(xin)伟长期研(yan)究马家窑文化，曾赴数千公里(li)之外的罗马尼亚、乌克兰一带开展工(gong)作。他发现，以(yi)黑海(hai)西部和西北部为中心的库库特尼—特里(li)波利文化，几乎在同(tong)一时期也出现了彩(cai)陶的大繁荣(rong)。这种相似，被近年来考古研(yan)究工(gong)作不断印证。
李新(xin)伟说：“令人(ren)称奇的是，两(liang)地彩(cai)陶在纹饰和器型上都高度相似，风格相近，它(ta)们常运用弧线三角和平(ping)行斜线的组合，也都做陶塑人(ren)头像。”
李新(xin)伟认为，“库库特尼—特里(li)波利文化和马家窑文化后来走上不同(tong)的发展历程，但在5000多年前(qian)，它(ta)们位(wei)于欧亚大陆两(liang)端(duan)，相距数千公里(li)，却几乎同(tong)时兴起、同(tong)时衰落，相似的彩(cai)陶文化背后，是相似的史前(qian)农耕文明特征(zheng)。”
中国人(ren)民大学历史学院(yuan)教授韩(han)建业认为，马家窑文化在早期中国的对(dui)外交流中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马家窑文化经新(xin)疆传至中亚，源自中国的粟、黍也随(sui)之向西传播。中亚的锯齿纹等纹饰出现在马家窑彩(cai)陶上，来自西方的绵羊、黄牛最(zui)早也是在马家窑文化的区域中发现的。他说：“中华文明之所以(yi)延续5000年不中断，除了自身有强大传统(tong)外，还在于不断与周边(bian)地区进行交往融(rong)合。”
新(xin)疆阿勒泰：黍麦在这里(li)相逢(feng)
新(xin)疆地处中国西北，位(wei)于亚欧大陆腹地，周边(bian)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八国接(jie)壤。“丝绸之路”使新(xin)疆成为多种文明交流融(rong)汇之地。新(xin)疆各地发现的彩(cai)陶、铜镜、海(hai)贝、玻璃珠饰、凤鸟纹刺绣等文物已清(qing)晰地昭示，在夏商周时期，就已存在经由新(xin)疆天山廊道和河西走廊，连接(jie)中原和亚欧草原的通道；殊方异域的各类奢华珍奇和冶金、农业、畜牧(mu)技术及物品(pin)，通过这条绵延不绝(jue)的通道交流传播。
新(xin)疆阿勒泰地区位(wei)于阿尔泰山脚下，额尔齐斯河奔腾(teng)而(er)过，自古以(yi)来就是东西方文明交汇、传播的重要枢纽，也是东西方粮食作物传播的通道。
在阿勒泰地区博物馆，记(ji)者看到通天洞遗址中发掘出土(tu)的产自约5200年前(qian)的碳化麦粒。这是国内发现最(zui)早的麦粒遗存，在同(tong)一个遗址，还发现新(xin)疆境(jing)内最(zui)早的碳化黍粒遗存。
黍，又叫(jiao)糜子，去(qu)皮叫(jiao)黄米，是商代的重要农作物，最(zui)早在我国华北、西北、东北等地种植。
麦，是今天北方的主要粮食作物，但它(ta)不是本地植物，数千年前(qian)从中、西亚传入(ru)我国，商代很少见。
这两(liang)种地理位(wei)置相距甚远，在古代看似难有交集的粮食作物，却在5200年前(qian)相聚在新(xin)疆阿勒泰地区，通过对(dui)该(gai)地区阿依托汗一号墓人(ren)骨进行碳氮分析，推(tui)测麦、粟、黍可能已经是当时人(ren)们的食物来源。
“5000多年前(qian)，源自西方的小(xiao)麦和源自中国的粟、黍以(yi)阿勒泰为中转站，一个东传，一个西进，为生(sheng)存和繁衍提供物种资源，造(zao)福东西方人(ren)民。”阿勒泰地区博物馆研(yan)究馆员卓(zhuo)娅·巴合提说。
在经济、政治的密切往来中，东西方文化在新(xin)疆交流荟萃，形成文化百花园。
在吐鲁番博物馆，一幅出土(tu)于吐鲁番巴达木墓地的伏(fu)羲女(nu)娲(wa)像绢画(hua)格外引人(ren)注目，绢画(hua)上的女(nu)娲(wa)深目高鼻，伏(fu)羲络腮卷须，他们身着对(dui)襟的胡人(ren)服装，俨然是少数民族形象。
吐鲁番学研(yan)究院(yuan)副院(yuan)长、研(yan)究馆员陈爱峰说：“在吐鲁番出土(tu)的众多《伏(fu)羲女(nu)娲(wa)图》中，除了有少数民族形象，也有汉人(ren)形象的伏(fu)羲女(nu)娲(wa)，生(sheng)动反映了当年吐鲁番盆地各民族杂(za)居、交融(rong)的情景。”
联合特展：欧亚大陆的“翻译”
欧亚大陆间(jian)延续千百年的交流往来，留下许许多多文明的印记(ji)。这些(xie)印记(ji)该(gai)怎(zen)样解(jie)读，又应该(gai)由谁来“翻译”？从意大利都灵今年新(xin)开设的联合特展“欧亚大陆的‘翻译’”中，可以(yi)找到答案。
展览在意大利都灵东方艺术博物馆举办，这座博物馆也是意大利以(yi)及欧洲最(zui)重要的东方艺术博物馆之一。其拥有的文物藏品(pin)时间(jian)范围从新(xin)石器时代到20世纪初，平(ping)均每年接(jie)待(dai)访客超过10万人(ren)次(ci)。
“展览中展出的文物正是文化交流中的‘翻译’。”策展人(ren)劳拉·韦格说，“通过展出一系列不同(tong)历史时间(jian)段(duan)、不同(tong)国家的文物，展现材料、图案、造(zao)型等文化艺术元素是如何在东西方之间(jian)传播的。”
劳拉·韦格最(zui)“偏爱”的展品(pin)是一组蒙古金织锦风格的织品(pin)碎(sui)片，它(ta)们来自13世纪中亚地区。令人(ren)称奇的是，从这些(xie)曾经被用作地毯、窗帘(lian)等的织物上，可以(yi)识(shi)别出中国古代经典神兽麒(qi)麟和龙的造(zao)型。
劳拉·韦格评论称：“织锦上的麒(qi)麟图案说明，中国元朝流传来的纺织品(pin)受到西方各阶层珍视。虽然相距遥(yao)远，但欧洲和亚洲都属于欧亚大陆这一个整体(ti)，文明之间(jian)的联结十分紧密，商贸、文化、艺术等领域交流密切。”
在这个展览上，还有两(liang)件展品(pin)相映成趣、互为“解(jie)读”。一件是明代月型青花瓷(ci)瓶，产于中国的景德镇，瓶上的几何形装饰布局和八角星(xing)形图案，则与西亚和中亚地区使用的器物具有相似性。研(yan)究者认为，这是当时中国陶艺家顺应西方买家的需(xu)求和口味，对(dui)中国青花瓷(ci)进行了融(rong)合创新(xin)。
另一件是意大利画(hua)家乔凡娜·加佐尼的青花瓷(ci)静物画(hua)，画(hua)作中精美的青花瓷(ci)瓶，不仅是中国瓷(ci)器和艺术在欧亚大陆流通的明证，也再现了15世纪以(yi)来欧洲宫廷对(dui)东方情调的热爱。
劳拉·韦格说：“这些(xie)画(hua)属于荷兰静物画(hua)流派，画(hua)面上瓷(ci)器的蓝色部分闪闪发光(guang)，这是画(hua)家刻意塑造(zao)的颜色质感。当时欧洲还生(sheng)产不出青花瓷(ci)，中国青花瓷(ci)在欧洲不是普通的餐具花瓶，带有一定神奇的‘魔法’光(guang)环，画(hua)家由此(ci)做了特殊处理。从加佐尼的画(hua)可以(yi)看出，中国和欧洲的交流并(bing)不是单线程的，而(er)是网状的，在各个国家、各个领域、各个阶层都有互相影(ying)响。”
中国瓷(ci)器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特殊的“使者”。在意大利罗马的文明博物馆，珍藏着一款中国南宋凤首长颈瓶，这件珍品(pin)肚圆长颈，瓶口外翻，饰以(yi)凤头。据博物馆介绍，其“凤头”像是一种凤凰与仙鹤的结合体(ti)，而(er)仙鹤是波斯神话中的一种神鸟，这是东西之间(jian)商品(pin)和文化密切交流的证明。
土(tu)耳其古都伊斯坦布尔托普卡帕宫（又称老皇宫），珍藏着许多沿(yan)古丝绸之路而(er)来的中国瓷(ci)器。
老皇宫博物馆馆长伊尔汗·科贾曼告诉本刊记(ji)者，中国瓷(ci)器在奥斯曼帝国史中的重要性不可低估(gu)。博物馆藏有1.2万件中国瓷(ci)器，属于中国元、明两(liang)代的青瓷(ci)就有1354件。目前(qian)展出的约400件藏品(pin)多是苏丹及皇室成员的御用品(pin)，以(yi)及招待(dai)外国使节时使用的餐具。
科贾曼说，在馆藏精品(pin)中，一些(xie)中国瓷(ci)器的表面，装饰有伊斯兰宗教祈祷和赞美铭文，这些(xie)瓷(ci)器显然是奥斯曼帝国向中国专门订制的产品(pin)，经由古丝绸之路的驼队，运至欧亚交界处的土(tu)耳其。
近年来，中土(tu)两(liang)国文化及文物交流日益(yi)频(pin)繁。中国的故宫博物院(yuan)、上海(hai)博物馆、陕西各博物馆的文物精品(pin)就曾组团到托普卡帕宫展出。科贾曼向记(ji)者透(tou)露，可以(yi)展示近3000件古代瓷(ci)器精品(pin)的新(xin)瓷(ci)器馆正在建设中，有望在年内开放。
更多更广(guang)泛的文化交流正不断推(tui)进，王建新(xin)介绍，今年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yan)究中心将与土(tu)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伊朗、蒙古国、俄罗斯、尼泊尔等国开展联合考古工(gong)作，发掘文明往来之史，见证文明融(rong)合之美，启迪文明发展之路。
（《瞭望》2024年第2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