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龚正编(bian)辑马(ma)路
2010年(nian)，在中国(guo)公园(yuan)里还没遍地开花的格子布上，来自墨西哥的牛油果已开始频繁地上桌，虽然不是人人都中意它的味道，但那是新一代意气风发的新富人群(qun)，努力过上中产生活的象征。
如今(jin)，牛油果不再是唯一的C位(wei)，车厘子、榴莲、蓝莓轮番成为座上宾(bin)。商家纷纷将它们冠以“超级水果”的华丽头(tou)衔，并拧出颜值、养生、抗衰等直击人心的卖点。
不过，和前十年(nian)人们以购买更(geng)贵水果为荣的时代相(xiang)比，如今(jin)大众在身份(fen)标签上变得(de)务实，在水果消费上，也(ye)开启另一种抠(kou)门(men)模式——可爱的水果可以降价(jia)，但不能降格。
中国(guo)人餐桌，流转的超级水果
超级水果，英文写作super fruit，概念起源于2004年(nian)的美国(guo)，随后扩散至日(ri)本与欧洲。它的核心要素(su)之一是“高昂的人气带动迅猛的消费”。
在中国(guo)人的餐桌上，超级水果是近(jin)来的概念，以前人们顶多把它称为土特产。但每一代人心中，确实都有自己的水果记忆。
1980年(nian)3月8日(ri)，北京机场。时年(nian)32岁的杨(yang)杰，还是国(guo)家苹果工程技术研(yan)究中心一位(wei)年(nian)轻的研(yan)究员。这(zhe)天，他和他的烟台果树试验站同事一起来到北京机场，迎接农业部花了一笔12542美元的巨款、从日(ri)本引进的苹果优良品种——红富士（1939年(nian)培育），一共(gong)2100株成苗和21000条接穗。
这(zhe)些成苗一共(gong)分(fen)发给了山(shan)东、辽宁、河南、北京、陕西、河北等6个苹果产区。当打开木箱外包装(zhuang)时，杨(yang)杰发现传说中的红富士苗，就埋(mai)在填充的纸屑当中，根系干(gan)燥。
杨(yang)杰连忙给苗木洒水，农业部的同事在一旁(pang)表扬(yang)：“你看看，这(zhe)是内行。”
从这(zhe)一天起，中华大地开始广种红富士。它个头(tou)大、颜色(se)明快、果肉清脆，深受大众喜爱。很多人都把“一天一苹果，疾病远离我”当成养生方式。在婚礼、圣(sheng)诞等庆典上，苹果都被(bei)当作讨彩头(tou)的吉祥果。
图：红富士，一代人的饭后水果
虽不一定都是红富士品种，但大众大概率会选(xuan)到它。因为时至今(jin)日(ri)，红富士仍占我国(guo)苹果产量的7成左右。
在老一代种果人眼中，红富士就是80后们的餐后顶流，也(ye)对我国(guo)成为世界最大苹果消费国(guo)做出了贡献。
杨(yang)杰研(yan)究员在他的回(hui)忆文章(zhang)中称，“一个品种改变一个产业，红富士就是一个例证。成千上万(wan)果农用种植红富士换来的劳动所得(de)，改善了生活。从种植源头(tou)到整(zheng)个产业链上，造就了多少就业和财富。”
如果说苹果是80后们心中的超级水果，那么从南方的山(shan)里走出来的特产顶流，赣南脐橙更(geng)像跨越了80、90、甚至00后三个世代。
1971年(nian)，从现江西农业大学林学专业毕(bi)业的30岁浙(zhe)江青(qing)年(nian)袁(yuan)守根，在赣州信丰县试种了200棵从湖南邵阳带回(hui)来的“华盛顿脐橙苗”，本来这(zhe)个地方打算种温州蜜橘，但种苗厂厂长随口一句建(jian)议就改变了历(li)史，赣南脐橙从此发芽。
1977年(nian)，经过6年(nian)摸索后，袁(yuan)守根将2000斤个大味甜的赣南脐橙卖到香港，当时每公斤36元的价(jia)格超过了美国(guo)脐橙，一举成名(ming)。袁(yuan)守根也(ye)成了“赣南脐橙第一人”。
2014年(nian)，借助生鲜电商的渠道和诸多获奖，赣南脐橙在网络大火，被(bei)年(nian)轻人爆(bao)买。
赣州邮政局当时发布了一个赣南脐橙三年(nian)快件数据，2016年(nian)567万(wan)件、2017年(nian)1500万(wan)件、2018年(nian)2156.84万(wan)件。2018年(nian)10月1日(ri)起，赣南脐橙登陆央视《新闻联播》晚7点前10秒广告，为期三个月。可见(jian)当时的顶流，不但有销量，还有高度。
图：赣南脐橙
在苹果和脐橙之后，中国(guo)新一代新富人群(qun)的餐桌上，又陆续出现了牛油果、车厘子、榴莲、蓝莓等超级水果。
和苹果和脐橙已本土化的作物(wu)不同，这(zhe)些比较依赖进口，中国(guo)人也(ye)开始了“水果吃世界”模式。
富含单不饱和脂(zhi)肪酸的牛油果，被(bei)贴上了“黄金水果”标签。2011年(nian)，牛油果在中国(guo)的进口量只(zhi)有31.8吨(dun)，2023年(nian)有数据称超过40万(wan)吨(dun)，7成来自秘鲁(lu)。
2019年(nian)，一篇《26岁，月薪1万(wan)，吃不起车厘子》让车厘子彻底破了全民圈。高峰时，中国(guo)人吃下了87%的智利(li)出口车厘子。
同是2019年(nian)，中国(guo)进口新鲜榴莲的量悄然超过车厘子，成为“进口水果之王”。海关总署数据显示，2022年(nian)我国(guo)的榴莲进口量达到82.5万(wan)吨(dun)，其中泰国(guo)榴莲占比95%。2023年(nian)，同志(zhi)加兄弟的越南，也(ye)开始抢泰国(guo)的对华榴莲出口生意。
而小小的蓝莓，2023年(nian)进口量也(ye)有6万(wan)吨(dun)，且潜力巨大。行业数据显示，过去5年(nian)，蓝莓的需求(qiu)年(nian)增长率约40%，其它水果的年(nian)行业增长率为3%-5%。
那么，流转的水果C位(wei)，它们的命运究竟是天注定的，还是来自无形之手？
成为超级水果的6个条件
2004年(nian)，科学家首(shou)次在蓝莓和葡萄等浆果类中分(fen)离出紫檀芪。经过研(yan)究发现，这(zhe)一物(wu)质(zhi)具有良好的抗氧化、抗癌、抗炎和抗糖尿病等功效。
这(zhe)一发现，直接将蓝莓拱上了2004年(nian)美国(guo)初代超级水果顶流。
有人事后怀疑，科学家到底是恰好入场还是和资本有联动，以致于精确命中了蓝莓日(ri)后的涨势。
从2004到2014年(nian)的10年(nian)间，据美国(guo)蓝莓协会推算，美国(guo)人均蓝莓消费量达9年(nian)前的两倍，价(jia)格也(ye)频频高涨。
也(ye)正是在2014年(nian)，蓝莓跨越太(tai)平洋，开始以一种125克的塑料盒包装(zhuang)，出现在中国(guo)的生鲜超市中，聚(ju)焦(jiao)了中国(guo)中产第一波关注。
图: 20年(nian)前，蓝莓就成了美国(guo)的超级水果
对于超级水果概念的走红，美国(guo)食品行业分(fen)析专家朱(zhu)利(li)安·梅乐廷(Julian Mellentin) 与卡(ka)尔·克劳福(fu)德(Karl Crawford)两位(wei)，并不以为然。
在两位(wei)合(he)著的《成功超级水果战略》（Successful Superfruit Strategy）一书中，曾对“何为超级水果”有一个6要素(su)的评判标准，分(fen)别是：
感官(guan)诱(you)人，新奇，方便，供应量可控，有潜在健康益(yi)处，全方位(wei)的市场营销。
在书中，这(zhe)两位(wei)作者明显站在了 “超级水果”概念鼓吹者的对立(li)面。朱(zhu)利(li)安·梅乐廷认为，“超级水果是被(bei)有意制(zhi)造出来的，而不是从树上凭空长出来的。”
意思是，“超级水果”更(geng)多是资本营销的产物(wu)，与其说人们在享受水果本身的美味，不如说它勾起的是人们对购买一种身份(fen)标签的欲望(wang)。
这(zhe)种身份(fen)标签首(shou)先(xian)是经济(ji)上富裕(yu)、其次是注意营养与养生，愿意为所谓的品质(zhi)大肆买单。再次是，这(zhe)种标签在全社会具备(bei)引领性或者话语权，但凡没有跟上者，似乎就是社会失意人。
作为水果生产以及(ji)消费大国(guo)，超级水果的营销也(ye)被(bei)中国(guo)土地上的商超、电商玩出了花。毕(bi)竟1.4万(wan)亿的巨大水果消费市场充满生意的可能，当然要打造或者运营好一个超级水果，这(zhe)并不容(rong)易。
盒马(ma)一位(wei)资深的生鲜采购负责(ze)人表示，从商超业者的角度来看，如今(jin)的超级水果需要具备(bei)这(zhe)几个要素(su)：
●生产端：持续稳(wen)定的供应，最好是一年(nian)四季都能吃到，不能今(jin)天吃完、明天就买不到；
●消费端：有可预期的增长市场，这(zhe)样(yang)从农户到水果商，才敢去做长期投入；
●健康端：契合(he)全民养生和健康的观念；
●场景端：最好能够零食化，吃起来方便，这(zhe)样(yang)比较容(rong)易创造出稳(wen)定的消费场景，比如下午茶(cha)、餐后。
以这(zhe)两年(nian)很火的榴莲为例，受种植和储藏技术的发展，现在榴莲几乎一年(nian)四季都可以吃到，保证了较为稳(wen)定的供应。其中，泰国(guo)的榴莲产季从4月延续到10月，5-6月是泰国(guo)东部金枕榴莲产季；越南、以及(ji)我国(guo)的海南榴莲多集中在6-8月上市。
榴莲的消费就更(geng)不用说了。2010-2019年(nian)，我国(guo)年(nian)榴莲消费增速16%，属于高增长。2023年(nian)我国(guo)年(nian)消费榴莲量80万(wan)吨(dun)，占到了世界榴莲消费的82%。基(ji)本上搞定中国(guo)市场，水果经销商就搞定了全世界。
而在消费者的健康意识里，一个榴莲的营养相(xiang)当于三只(zhi)老母(mu)鸡，根本无需进行高成本的营销教育。
因为榴莲的“上火体质(zhi)”，这(zhe)当中，还诞生了一家靠进口榴莲业务起家的 “水果第一股”—洪九果业（2002年(nian)创立(li)于重(zhong)庆），于2022年(nian)在港交所上市，市值高峰时一度突破500亿元。
盒马(ma)负责(ze)人表示，继榴莲之后，目前市场玩家有计划把蓝莓“打爆(bao)”。虽然它已经在中国(guo)市场卖了许多年(nian)，但人年(nian)均消费量0.26公斤，而美国(guo)年(nian)人均是2.63公斤，市场仍有增长空间。
此外蓝莓青(qing)花素(su)保护眼睛之说（注：蓝莓只(zhi)需简单冲洗，皮上白霜才富含花青(qing)素(su)）深入人心，形状小巧(qiao)容(rong)易被(bei)打造成下午茶(cha)零食，具备(bei)了多个有利(li)条件。
作为市场的前端，商超可能永远都是灵(ling)敏的，但仅靠它们来创意还不够，还需要水果整(zheng)个产业链的联动。
超级水果的命运走向，还需产业链重(zhong)塑
超级水果虽然被(bei)商家寄予光(guang)明的期待，但它并非就一路好命，因为但凡一场雨、一场阳光(guang)，都可以改变这(zhe)个风险行业的走势。这(zhe)当中比较核心的，既有水果本身产量与价(jia)格变动的因素(su)，也(ye)与整(zheng)个消费大环(huan)境密切相(xiang)关。
对于前者来说，市场但凡出现一个超级水果，很容(rong)易在短短数年(nian)内引发跟风种植，带来的结果就是产量扩大，但不一定能卖出个好价(jia)。
这(zhe)两年(nian)，红富士、赣南脐橙都因为产量超过市场需求(qiu)，种植户不得(de)不割肉。但在零售终(zhong)端，较高的水果价(jia)格又让消费者大呼“水果没了自由”，利(li)润被(bei)中间商赚走。
最受瞩目的“跳水皇后”还属阳光(guang)玫(mei)瑰(gui)葡萄，它生而“天价(jia)”，被(bei)誉为水果界的爱马(ma)仕，但最终(zhong)差点就被(bei)打成地上一块泥(ni)巴。
日(ri)媒报道，随着2017年(nian)阳光(guang)玫(mei)瑰(gui)种苗流到韩国(guo)和中国(guo)，2020年(nian)中国(guo)阳光(guang)玫(mei)瑰(gui)种植面积达到5万(wan)3000公顷，生产规模达到日(ri)本2280公顷的20倍以上。韩国(guo)2019年(nian)也(ye)达到1800公顷，无序扩张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品牌水果变成了大众化”。
在国(guo)内，阳光(guang)玫(mei)瑰(gui)的种植面积迅猛扩大导(dao)致产量激增，同时产品品控并未严格贯彻， 很多消费者反映阳光(guang)玫(mei)瑰(gui)“不甜了”。
2023年(nian)，阳光(guang)玫(mei)瑰(gui)价(jia)格已从此前数百元/斤，最低跌到了20元/斤，甚至还有更(geng)低的，虽说当中有品种的差异，但高端跳水之说风起，最终(zhong)影响了种植者利(li)益(yi)。
另外，就是消费环(huan)境变化，也(ye)给超级水果的命运带来了不确定性。原来想要努力成为中产的大众，开始消费降级不降格——也(ye)就是注重(zhong)性价(jia)比，既想要吃到较高质(zhi)量的水果，价(jia)格还想变得(de)便宜(yi)。
针对这(zhe)样(yang)一种综合(he)局面，超级水果新的生存之道正在被(bei)业者构思。通过身份(fen)标签的高溢(yi)价(jia)化销售，已不符合(he)中国(guo)消费市场；同时，为了利(li)益(yi)全行业一哄而上的作业方式，只(zhi)会酿成一个又一个阳光(guang)玫(mei)瑰(gui)。
目前，行业内思考出的路径方案已经有一些。将爆(bao)款但高昂的进口超级水果价(jia)格，改以国(guo)产平替，同时通过订单农业，来保障全行业各链条利(li)益(yi)，就是一些地方政府与企业商家想出的路径之一。
以蓝莓为例，云(yun)南红河州的首(shou)府蒙自市，是云(yun)南最大的蓝莓种植之乡。当地农业部门(men)的抱负是让中国(guo)消费者吃上高质(zhi)量但价(jia)格便宜(yi)的中国(guo)产。
政府首(shou)先(xian)通过指导(dao)当地蓝莓种植龙头(tou)企业鑫荣懋与全球合(he)作，以生产国(guo)产高品质(zhi)蓝莓，来占据顶端话语权。
比如这(zhe)里的改良种子来自全球最大的蓝莓种植公司Hortifrut（创立(li)于智利(li)），可均匀散射阳光(guang)的温室薄膜来自于希腊，用椰(ye)壳碎与碳泥(ni)混制(zhi)成的土壤滴灌系统(tong)来自于以色(se)列，分(fen)拣系统(tong)来自意大利(li)，生产出的蒙自蓝莓以大、脆、甜、香、无农残等为卖点。
待蓝莓产出后，在销售上，通过与盒马(ma)等这(zhe)样(yang)的超大型零售商，采用基(ji)地直采、以及(ji)订单农业方式销往全国(guo)。
订单农业的本质(zhi)就是以量锁价(jia)，保证从生产、加工到销售每个环(huan)节有利(li)可保，将各环(huan)节的风险降到最低，而不会像以往那样(yang)各链条全军覆没。同时由于是中国(guo)制(zhi)造，这(zhe)里出产的蓝莓零售价(jia)，放到盒马(ma)等商超柜台前，只(zhi)是国(guo)外进口品牌的一半。
图：蒙自光(guang)照时间日(ri)平均在7-10小时及(ji)以上，适合(he)蓝莓等生产
这(zhe)种将世界品质(zhi)结合(he)中国(guo)制(zhi)造+订单农业的方式，被(bei)认为是保证超级水果可持续发展的一条通路。
不过，这(zhe)也(ye)容(rong)易引发水果国(guo)际市场的一个老课(ke)题讨论。中国(guo)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果生产国(guo)，当所有的种子接上中国(guo)制(zhi)造，有一种担心是可能价(jia)格都会被(bei)打到地上。
而当中国(guo)可能把原本不具备(bei)优势的水果都可能做大做强时，势必也(ye)会影响到国(guo)际传统(tong)玩家的利(li)益(yi)。
有观点认为，这(zhe)是一个关系到种业、农田管理、到价(jia)格、出口等多方面的综合(he)竞争，也(ye)是国(guo)家与国(guo)家之间农业部门(men)利(li)益(yi)的巨大较量。
当然，这(zhe)个过程不会一蹴而就，在水果的世界，彼此合(he)作的潜力被(bei)认为仍大于内耗。
而对于日(ri)趋务实的中国(guo)大众而言(yan)，购买超级水果需要新的观念。坐在花格子布上人们不会再拘泥(ni)于牛油果这(zhe)个超级水果，会给自己的身份(fen)带来多少溢(yi)价(jia)。而是回(hui)归最初的消费常识——它要品质(zhi)好、味道好、而且要便宜(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