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战争：谷物(wu)如何(he)重塑(su)世界霸权》，[美]斯科特·雷诺兹·尼尔森，黄芳(fang)萍(ping)译，中译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420页，98.00元
所(suo)谓“民以(yi)食为天”，粮食在人(ren)类社会中的重要(yao)意义自不待(dai)言。美国学者斯科特·雷诺兹·尼尔森在其《小麦战争：谷物(wu)如何(he)重塑(su)世界霸权》一(yi)书的序言里，就因此写道，“获得(de)廉价(jia)粮食被视为任何(he)强大的国家或帝国的基础”。而作为世界三大农作物(wu)（玉米、小麦、水稻）之一(yi)，小麦也成为美国学者斯科特·雷诺兹·尼尔森在此书中研究的主题(ti)。
全(quan)书伊始，作者就从如今(jin)仍在东欧一(yi)带流行(xing)的“格瓦斯”饮料（由黑麦面包经过酵(jiao)母发(fa)酵(jiao)而来）引出“至少(shao)在14400年前，经过轻微发(fa)酵(jiao)的面包就已经出现在世界上(shang)了”，并简要(yao)提到了小麦面包的发(fa)端。不过作者显(xian)然无(wu)意写作一(yi)本(ben)关(guan)于小麦培(pei)育演化(hua)之类的农史著作。实际(ji)上(shang)，《小麦战争》一(yi)书所(suo)关(guan)注的，是西方历史上(shang)的小麦贸易与国家兴衰之间的微妙关(guan)系。一(yi)如书中所(suo)言，“各个帝国崛起又衰弱，但是作物(wu)种植、收割、保存和烹饪的技术却代(dai)代(dai)相传，因为这些是人(ren)类生产的根基。粮食的运输路线把(ba)人(ren)类联系在一(yi)起，其历史比文字还要(yao)悠(you)久”。
之所(suo)以(yi)要(yao)强调“西方历史”，是因为作者对东亚尤其是中国历史，似乎不太精通，以(yi)至于书中颇见谬误或误读(du)。譬如“中国雏形的形成正是得(de)益(yi)于汉朝时期修建(jian)的运河”，不知其所(suo)指为何(he)？书中提到的“大清帝国，尤其是港口城市(shi)的国民，购买了大量的加州面粉及(ji)其制(zhi)品，导致城市(shi)居民饮食从米饭(fan)或面条变成面包和糕点”也很容易发(fa)现并非事实，“五口通商”的城市(shi)乃至香港，直到今(jin)天还是以(yi)米食为主。至于“为了支付日益(yi)增长的基础设施建(jian)设费用，大清帝国允(yun)许国际(ji)企业接(jie)管他们的税收工作”，众所(suo)周知，晚清年间被英人(ren)把(ba)持的海关(guan)总税务司垄断了中国的关(guan)税大权，使得(de)关(guan)税成为偿还对外赔款(kuan)和外债的抵押(ya)和保证。这同(tong)书中的论述，更不啻南辕北辙了。
好在书中关(guan)于中国历史的文字委(wei)实不多，因此这些瑕疵倒是显(xian)得(de)有些无(wu)关(guan)宏旨。就西方历史而言，作者最(zui)先关(guan)注的是“黑土带”。这是一(yi)种极度(du)适合农业的土质，因为其天然含(han)有大量的磷酸、腐殖质、磷、氨(an)、镁、钙(gai)或铁等矿物(wu)质，所(suo)以(yi)在此土地上(shang)的农产品产量非常高，即(ji)使不使用化(hua)肥、不休耕也能满足自然需要(yao)。黑土地在地球(qiu)上(shang)主要(yao)集中在三个地区（北美，东欧南部与中国东北），书中主要(yao)提到的就是东欧的“黑钙(gai)土”。早在公元前，这块沃土上(shang)生产的小麦就从黑海北岸从海路运往(wang)各地。扼守黑海与地中海连接(jie)处的拜占庭（后来的君士(shi)坦丁堡，今(jin)名伊斯坦布尔）之所(suo)以(yi)能够形成一(yi)个城邦，进而成为“新罗马”，其中一(yi)个重要(yao)原因就是“贸易商将粮食从黑海和爱琴海运输至此，形成了一(yi)个储存着大量粮食的粮市(shi)，即(ji)便遭遇敌国长期围攻，城里的人(ren)民也有粮可吃”。
不过，到了中世纪，“各个帝国占领农田，扩大港口，将粮食内运以(yi)养活各个城市(shi)，外运以(yi)养活部队(dui)和海军”，把(ba)粮食当作商品贩卖已不是主流。对于近代(dai)“粮食出口商通过将过剩的粮食与稀缺的国外商品进行(xing)交易，能使帝国获利”的“始作俑者”，作者则认为是俄国女(nu)皇叶卡捷琳娜二世（Yekaterina II，1729-1796）。顺便提一(yi)句，关(guan)于其人(ren)名，有人(ren)也依照英文（Catherine II）译为“凯瑟琳”。但书中混用这两个称呼，虽然都加以(yi)注释，恐怕也不是最(zui)理想(xiang)的处理方法(fa)。
具体而言，这位德裔的俄国女(nu)“大帝”“占领平坦且干燥的平原地区，并将所(suo)产小麦销(xiao)往(wang)国外以(yi)换取外汇。稍作停(ting)顿、巩固成果之后，她会再次(ci)进行(xing)扩张”。“一(yi)个多世纪以(yi)来，俄罗斯帝国沙皇和官员延续了她以(yi)小麦为基础的扩张政策”。值得(de)注意的是，书中这一(yi)论点与理查德·派普斯在《旧制(zhi)度(du)下的俄国》里的观点有所(suo)出入，后者认为“在19世纪中叶之前，俄国没有国外市(shi)场”。不过派普斯同(tong)样指出，虽然“俄国农业面临的困难不是无(wu)法(fa)养活其耕种者，而是从来都无(wu)法(fa)实现显(xian)著的盈余”，“尽(jin)管养活本(ben)国人(ren)民都不够，俄国在19世纪却不断出口谷类”——一(yi)个令人(ren)吃惊的事实是，小麦竟然是十九世纪俄罗斯帝国最(zui)主要(yao)的出口商品：“1870年，俄国外汇中有一(yi)半以(yi)上(shang)来自黑海小麦出口”，“小麦出口使俄罗斯帝国得(de)以(yi)资助(zhu)其对外战争，因此它迅速占领波兰，横扫里海，直奔中国”。
从书中的论述看，这些小麦的价(jia)值，并不限(xian)于为俄国扩张提供了稳定的资金来源，还促进了欧洲(zhou)的城市(shi)化(hua)并改善了西欧工人(ren)阶级的生活处境——一(yi)如查尔斯·金在《一(yi)座梦想(xiang)之城的创造与死亡》书中所(suo)言，“19世纪60年代(dai)之前，敖德萨（在黑海沿(yan)岸）是西方世界的‘米袋子(zi)’，先是为饥(ji)饿的欧洲(zhou)，继而为全(quan)球(qiu)市(shi)场越来越多地提供粮食”。
作者在书中提到，“1848年以(yi)前……只有熟练工人(ren)、城市(shi)商人(ren)以(yi)及(ji)政府雇员才吃得(de)起浅棕色面。而只有贵族(zu)、律师和乡绅才有能力让仆人(ren)为他们端上(shang)白面包、蛋糕或糕点，但极少(shao)人(ren)平日就这么奢(she)侈”。另外，贡特尔·希施费尔德所(suo)著《欧洲(zhou)饮食文化(hua)史》里干脆有一(yi)章就叫做(zuo)“挨饿的产业工人(ren)”，可以(yi)说是佐证了《小麦战争》里的论点。而正是“随着粮食自由贸易的推进……白面包成为工人(ren)的快餐”，“19世纪中期，黑海麦田使工薪(xin)阶级的食物(wu)升级成了白面包”。随后“廉价(jia)食品通过水路运达，这意味着拥有最(zui)深港口的城市(shi)将繁荣(rong)发(fa)展(zhan)。当周围农村地区的移民和孤儿(er)挤满这些有码头的城市(shi)时，未来的制(zhi)造商会集中并有效利用这些人(ren)”。总而言之，以(yi)作者之见，“工业化(hua)和城市(shi)化(hua)在欧洲(zhou)并无(wu)根基，其动力来源于国外食物(wu)”——具体而言就是黑海地区的小麦。而英法(fa)两国之所(suo)以(yi)介(jie)入千里之外的克(ke)里米亚战争（1853-1856），并直接(jie)出兵(bing)击败俄军，其中一(yi)个重要(yao)原因就是担心俄国打垮(kua)奥斯曼(man)土耳其后，掌(zhang)控(kong)君士(shi)坦丁堡这一(yi)黑海锁(suo)匙，将西欧国家进口罗马尼亚小麦的生命(ming)线握在自己手中。
彻底改变西欧列强对东欧“黑钙(gai)土”所(suo)产小麦的过度(du)依赖困境的，是另一(yi)个小麦供应商——美国的介(jie)入。《小麦战争》的书名，在英文原版里写作Oceans of Grain: How American Wheat Remade the World，直译过来就是《谷物(wu)的海洋：美国小麦如何(he)重塑(su)世界》，也就是这个道理。“到了19世纪60年代(dai)，美国开始出口世界上(shang)最(zui)廉价(jia)的商品粮”。接(jie)下来，随着科技的进步，“硝化(hua)甘油（即(ji)炸(zha)药）、大西洋电报、苏伊士(shi)运河和期货(huo)市(shi)场重组了世界粮食港口的等级制(zhi)度(du)”，“美国堪萨斯州的麦田变得(de)比克(ke)拉科夫(fu)和赫尔松的农村更靠近伦(lun)敦”，“1873年，44%的英国小麦来自美国，而来自俄国的小麦仅占了21%”。于是，仅仅在1868-1872年之间，欧洲(zhou)的粮价(jia)就下降了将近百分(fen)之五十，“欧洲(zhou)工人(ren)开始消费以(yi)前只有富(fu)人(ren)才能吃到的食物(wu)”。小麦磨成面粉后的残渣称为糠或麦麸(fu)，是猪和牛的饲料。换言之，“来自美国的粮食经过分(fen)解，养活了欧洲(zhou)的牲畜(chu)，数百万(wan)欧洲(zhou)工人(ren)在不知不觉中食用了这些牲畜(chu)的肉”。
在奥古(gu)斯都统治下，罗马官员正在向缺粮户(hu)分(fen)发(fa)免费的小麦。
不光是平民的饮食条件大为改善，这一(yi)时期，欧洲(zhou)的战略格局也因美俄廉价(jia)小麦的涌入而改变，“由于廉价(jia)粮食分(fen)别于19世纪40年代(dai)从黑海和19世纪60年代(dai)从大西洋运抵，（奥匈与奥斯曼(man)土耳其）这两个农业帝国都经历了直接(jie)和间接(jie)的竞争，随着这两个帝国从本(ben)国粮食贸易中获取资源的能力的下降，曾经强大的帝国实力也随之减(jian)弱”。在作者看来，甚(shen)至第一(yi)次(ci)世界大战的爆发(fa)，也与小麦有着千丝万(wan)缕的联系：“这场战争其实是由每(mei)年春(chun)夏(xia)飘洋过海养活欧洲(zhou)工人(ren)阶级的廉价(jia)粮食引起的”，“（黑海-地中海）博斯普鲁斯海峡是粮食咽喉(hou)，能阻断俄国的粮食出口，德国U型(xing)潜艇堪称轮船杀手”，“土耳其和德国联手则可以(yi)导致欧洲(zhou)发(fa)生饥(ji)荒”。某种意义上(shang)，这也就是《小麦战争》里的核心观点：“没有比粮食更强大的力量，也没有比控(kong)制(zhi)粮食贸易路线更具决定性(xing)的力量。”
问题(ti)在于，书中的这些论点，固然新颖(ying)并让人(ren)有所(suo)启发(fa)，可有没有值得(de)商榷的地方呢？譬如，关(guan)于地中海世界的古(gu)代(dai)粮食贸易传统在中世纪的中断，作者将其归咎于公元300-1762年的鼠疫不断暴(bao)发(fa)：“人(ren)类的贸易路线纷纷沦陷”，“商旅因鼠疫耶尔森菌而死，各个帝国不得(de)不实施隔离检疫，并想(xiang)方设法(fa)来轮耕作物(wu)，碾磨粮食，争取多活一(yi)个季度(du)”。这番论述自然有其道理，毕竟著名的十四世纪黑死病很可能就是从黑海北岸贸易据点卡法(fa)从海路传入意大利进而扩散到全(quan)欧洲(zhou)，但作者似乎忽视了中世纪欧洲(zhou)庄园经济(ji)自给自足的特性(xing)。既然能够自给自足，自然无(wu)需粮食贸易。更何(he)况，在很长时期内，黑海北岸为游牧(mu)民族(zu)（如波洛韦茨人(ren)、钦察人(ren)）占据，甚(shen)至“在金帐汗国整个存在时期，亚洲(zhou)是从基辅城的南郊(jiao)开始的”（这是格鲁塞在《草原帝国》里说的）。在当地尚是草原而非农田的情况下，遑论粮食生产。至于将“八国联军”之一(yi)的奥匈帝国与沙皇尼古(gu)拉一(yi)世口中的“欧洲(zhou)病夫(fu)”奥斯曼(man)土耳其等量齐观为衰弱中的“农业帝国”的做(zuo)法(fa)，似乎也不太合适。因为按照保罗·肯(ken)尼迪在《大国的兴衰》里的统计，直到第一(yi)次(ci)世界大战前，奥匈帝国的人(ren)均工业化(hua)水平（32）始终高于意大利（26）与俄国（20），更不用说后起的日本(ben)（20）了。
至于小麦与欧洲(zhou)工业化(hua)之间的关(guan)系，在书中也多次(ci)出现了类似的论述：“列强的深水港口吸收了大西洋和黑海海域的食物(wu)（指小麦），解放了工人(ren)，使他们涌入城市(shi)，并使欧洲(zhou)粮食集散地周围的河流和运河的工业化(hua)成为可能”，“突然涌入的廉价(jia)‘卡路里’在运输走廊流转，其结(jie)果就是机械(xie)化(hua)普及(ji)”。这似乎也是过于单(dan)一(yi)化(hua)的叙事。近代(dai)历史上(shang)的工业化(hua)，总不离煤(mei)与铁。譬如十九世纪上(shang)半叶，德国的鲁尔区就开始大规模开采煤(mei)矿和生产钢铁，迅速发(fa)展(zhan)成为世界上(shang)最(zui)著名的重工业区和最(zui)大的传统工业地域。这里也出现了欧洲(zhou)历史最(zui)悠(you)久的城镇集聚区，形成了多特蒙德、埃森、杜伊斯堡等著名的工业城市(shi)。但纵观全(quan)书，俄国及(ji)美国小麦的大规模输入西欧乃是十九世纪中叶之后的事情，既然如此，作为欧洲(zhou)早期“工业化(hua)”典型(xing)地区的鲁尔区岂不是变成了“无(wu)根之水”？另一(yi)方面，若是粮食集散地就能催生工业化(hua)，那历史肯(ken)定不是现在所(suo)见的样子(zi)了。以(yi)明清时期的苏州为例，其府城居大运河之上(shang)，向来是南北水运商道的枢纽，而其郊(jiao)区枫桥在明代(dai)就为米粮船舶云集之地，到了清代(dai)，更有“枫桥米艘日以(yi)百数”的记载。既然如此，为何(he)交通便利又作为粮食集散地的苏州没有水到渠成地实现“工业化(hua)”呢？推而言之，秉承“重农主义”明清王朝为何(he)不曾成为“大分(fen)流”的赢家呢？
从这个意义上(shang)说，套用美国南北战争前南方政客所(suo)谓“棉花是王”的妄语，在斯科特·雷诺兹·尼尔森心目(mu)中，大约就是“小麦是王”（虽然如今(jin)世界三大谷物(wu)产量最(zui)高的已经是玉米），对其历史作用有拔高之嫌。而《小麦战争》一(yi)书，也因此可以(yi)称为一(yi)部工业时代(dai)的农业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