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yan)究对象(xiang)的转变：从女性主播到男性粉(fen)丝
2019年9月，我听同事说自己当辅导员时所在班(ban)上的学生徐徐，6月份才毕(bi)业便已月入一万元，我好(hao)奇地(di)问同事她从事什么工作，同事回了两个(ge)字：主播。我当时刚进入博(bo)二学习阶段(duan)，正在不停地(di)找选题，题目换了一个(ge)又一个(ge)，始终没(mei)能确定下来。当听到徐徐当主播月薪一万时，我既心(xin)生纳闷，主播这么挣钱吗？又心(xin)生好(hao)奇，这会(hui)不会(hui)是一个(ge)好(hao)选题呢？于(yu)是决定去“会(hui)会(hui)”她。
一上午的交谈中，徐徐对我进行了一次关于(yu)真人秀(xiu)直(zhi)播方(fang)方(fang)面面知识的大科(ke)普。之后，真人秀(xiu)直(zhi)播成为了我博(bo)士论文的选题，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男性粉(fen)丝（以下简称粉(fen)丝）成为了我的研(yan)究对象(xiang)，这是一个(ge)误打误撞的过程，也是一个(ge)极其幸运与(yu)美(mei)妙(miao)的过程。
当年10月份，我在一家经纪公司深度访谈了四位(wei)女主播（以下简称主播），她们都是二十多(duo)岁的年纪。第一位(wei)主播曾经是一位(wei)社区医院医生，辞职后想(xiang)进入大医院工作，但一直(zhi)求职不成，为了生存，她觉得做主播既挣钱又有多(duo)余的时间可以复习备考，主播成为她的不二选择；第二位(wei)主播是一位(wei)因(yin)生小(xiao)孩离开职场已有三年的宝妈，现在孩子交由老人带，自己重新出来找工作，她不想(xiang)再从事之前站柜台卖化妆品的枯燥工作，觉得主播更加适合自己外向的性格，便当起了主播；第三位(wei)主播是一位(wei)求职半年仍然(ran)没(mei)有找到心(xin)仪工作的大学生，经同学生介绍当起了主播，她是这四位(wei)主播中经济收入最好(hao)的，这与(yu)她的口(kou)才对男性粉(fen)丝的了解紧密相关；第四位(wei)主播是一名才毕(bi)业的大学生，学的是传媒类专业，她并不想(xiang)从事专业工作，但又一心(xin)想(xiang)拿高薪，一次偶然(ran)看(kan)到经纪公司招聘主播的广告，说当主播能月薪过万，便前去应聘并成功(gong)当上主播。
这四位(wei)主播在当时开播都不足一年，扣除房租和餐费，除了第三位(wei)主播平均月薪能达到七八千，其余三位(wei)主播的平均月薪都只有四千元左右。当时，前两位(wei)主播很明确地(di)说做主播只是一份过渡性工作，后两位(wei)主播则(ze)计划在这个(ge)行业谋求长远发展。当初的访谈已经过去四年，现在，只有第三位(wei)主播还在做主播，并且和几个(ge)要好(hao)的姐妹成立了经纪公司出来单干，做得风生水起，还开拓了电商业务。其余三位(wei)主播，包括当时对直(zhi)播行业胸怀大志的第四位(wei)主播都已转行，回归干起了自己的专业本(ben)行。
在深度访谈女主播的过程中，一方(fang)面，我认识到主播的艰辛，可谓表面风光，内中辛酸(suan)。在与(yu)她们聊天访谈的过程中，我的话并不是特别(bie)多(duo)，可能是我给人的印象(xiang)比较踏实，有两位(wei)主播居然(ran)哭了，说自己如何讨好(hao)粉(fen)丝直(zhi)播间却(que)仍然(ran)十分冷清，说粉(fen)丝如何过分地(di)调笑(xiao)甚至讽刺自己，说自己不敢(gan)跟父母说自己在当主播，说守(shou)护自己很久的大哥突(tu)然(ran)再也不来直(zhi)播间了……说着说着，她们像受了委屈的小(xiao)孩默默流下眼泪，让我深切地(di)感受到主播不好(hao)当，生活是那(na)么的不易。她们虽(sui)然(ran)在直(zhi)播间看(kan)似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这只是为了不让直(zhi)播间冷场，而她们内心(xin)深处想(xiang)说的话却(que)倾(qing)诉无门，我的访谈意外地(di)给了她们一次倾(qing)吐(tu)的机会(hui)。
在访谈主播的过程中，她们反(fan)复向我提起虚拟(ni)礼物。粉(fen)丝刷礼物的行为引起了我的好(hao)奇，粉(fen)丝花时间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还要付出一定的经济成本(ben)刷礼物，结果又不能和女主播产生实质的线下互动，甚至连女主播的微信都加不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并且，在直(zhi)播间一对多(duo)的互动模式中，他们花再多(duo)的时间，刷再多(duo)的礼物，女主播也不可能和他们建立单一的联系，不可能只和一个(ge)人聊天互动，他们到底图什么呢？带着这些疑问，我将(jiang)研(yan)究的重点对象(xiang)从主播转到了粉(fen)丝身上。
2019年10月至2022年6月，我不仅每天集中时间大量地(di)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还在直(zhi)播间大量地(di)申请加粉(fen)丝关注。在一个(ge)综合性直(zhi)播平台，我一共关注了3200位(wei)女主播，加710位(wei)粉(fen)丝的关注并私信聊天，与(yu)90位(wei)粉(fen)丝成为微信好(hao)友，最终对38位(wei)粉(fen)丝进行了线上深度访谈，并以此(ci)作为经验性材(cai)料完成了自己的博(bo)士论文。
随着访谈的深入，我和粉(fen)丝也交上了朋友，和他们一起在直(zhi)播间互动，一起聊主播，一起八卦情(qing)感话题，一起分享工作琐事，一起畅谈对生活与(yu)自我的种种想(xiang)法。在这个(ge)过程中，我也慢(man)慢(man)理(li)解了他们为什么爱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理(li)解了他们为什么在省吃俭用甚至经济窘迫的状态下给女主播刷出了一个(ge)又一个(ge)礼物。
在直(zhi)播间，粉(fen)丝从孤(gu)独走(zou)向集体狂欢
我深度访谈的38位(wei)粉(fen)丝都是随机获取的，这个(ge)过程有点像从茫茫大海里捞鱼一样，我在直(zhi)播间浩瀚的网络空(kong)间里将(jiang)粉(fen)丝一个(ge)一个(ge)“打捞”出来。截止访谈结束之时，这38位(wei)粉(fen)丝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平均时长为16个(ge)月，最长的已经看(kan)了3年多(duo)，最短的才半个(ge)月；他们的平均年龄为35.5岁，年龄最小(xiao)的20岁，最大的57岁；未婚17人，年龄主要集中于(yu)30至40岁；已婚11人，其中有5人常(chang)年在外务工，只有逢年过节(jie)时才回家；离异9人，丧偶1人。他们的平均年收入为9.2万元，只有3位(wei)粉(fen)丝分别(bie)是大学生、国企员工和事业单位(wei)工作人员，属于(yu)工作和生活较为稳定的一族，其余35位(wei)粉(fen)丝的工作与(yu)生活并不稳定，他们是从事厨师(shi)、装(zhuang)修、快递(di)、酒店服务员等行业的农(nong)民工，以及农(nong)民、销售人员、开小(xiao)店的店主。
在这38位(wei)粉(fen)丝中，有人离开家人、远走(zou)他乡(xiang)，一个(ge)人在外地(di)工作，下班(ban)后独居在出租房；有人和爱人感情(qing)不好(hao)，但出于(yu)现实的考虑没(mei)有离婚，处于(yu)常(chang)年分房或(huo)分居的状况；有人工作与(yu)生活压力都较大，却(que)无人诉说也无法排解。他们身上散(san)发出长久的强烈的孤(gu)独感，情(qing)感生活缺乏、情(qing)感需求强烈、社交网络单一、夫妻关系疏离、业余生活单调与(yu)兴趣爱好(hao)匮乏等是他们日常(chang)生活的共同写(xie)照。我并没(mei)有将(jiang)孤(gu)独作为变量有针对性地(di)选择粉(fen)丝，而是通过多(duo)种方(fang)式随机获得粉(fen)丝并通过对其展开深度访谈后发现了这个(ge)共性。可以肯定，这不是一种巧(qiao)合，他们都是带着孤(gu)独的生活情(qing)境和情(qing)感状态进入了真人秀(xiu)直(zhi)播间。
在真人秀(xiu)直(zhi)播间，女主播的身体成为男性粉(fen)丝观看(kan)的核心(xin)对象(xiang)。身体本(ben)来就天然(ran)地(di)蕴含着欲望，真人秀(xiu)主播更是有意识地(di)以身体为资源对粉(fen)丝进行诱导与(yu)迎合，这使得双方(fang)的互动充满性意味。粉(fen)丝隔(ge)空(kong)面对镜头前切近(jin)的女性身体，沉浸于(yu)主播通过动作、语言、表演构建初的互动氛(fen)围，随着主播的节(jie)奏一起点赞、刷礼物、扣666、玩(wan)各种有梗，情(qing)绪与(yu)情(qing)感在直(zhi)播间聚集、会(hui)合、碰撞，最终直(zhi)播间被营造成为一个(ge)相互感染与(yu)刺激的集体狂欢空(kong)间。
在真人秀(xiu)直(zhi)播间，从孤(gu)独的生活情(qing)境中抽离出来的粉(fen)丝聚集在一起，在网络空(kong)间中的亲密互动和集体狂欢中，自我的心(xin)理(li)需求与(yu)情(qing)感欲望得到极大的满足与(yu)释放。但这只是对真人秀(xiu)直(zhi)播观看(kan)的一种心(xin)理(li)学层(ceng)面的功(gong)能性表达，还不足以展现粉(fen)丝与(yu)主播之间的复杂互动，因(yin)而无法真正解释每一个(ge)具体的粉(fen)丝及其观看(kan)行为。
据我观察，在真人秀(xiu)直(zhi)播间，粉(fen)丝和主播偶然(ran)相遇时，在彼(bi)此(ci)的眼中对方(fang)只是一张“白纸”，双方(fang)通过亲密互动的积累得以在“白纸”上描绘(hui)出各自的身份。在这个(ge)过程中，粉(fen)丝最为普遍的做法是想(xiang)象(xiang)性地(di)充当主播的老公或(huo)男友，以一种拟(ni)夫妻化方(fang)式与(yu)主播展开亲密互动。粉(fen)丝与(yu)主播以夫妻的模式相处，首(shou)先表现在称呼上，粉(fen)丝亲切地(di)将(jiang)主播称为“老婆”。对于(yu)一些情(qing)感投入不深的粉(fen)丝来说，称主播为老婆主要是一种口(kou)嗨式的满足，最多(duo)偶尔刷些礼物以实现和主播的亲密互动；但对于(yu)那(na)些用情(qing)较深的粉(fen)丝来说，即(ji)使他们在直(zhi)播间并不称主播为老婆，但内心(xin)深处却(que)早已把(ba)主播当作自己的网络伴侣(lu)。这部分粉(fen)丝倾(qing)向于(yu)将(jiang)主播当作一个(ge)可以平等来往、真情(qing)交流的女性对待，主播也因(yin)此(ci)成为他们寄托(tuo)情(qing)感的重要对象(xiang)。
下面，我将(jiang)立足于(yu)粉(fen)丝的日常(chang)生活和他们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实践行为，先描述三个(ge)粉(fen)丝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故事，尝试挖掘(jue)他们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深层(ceng)心(xin)理(li)，从而阐释作为网络亲密伴侣(lu)的主播对粉(fen)丝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要看(kan)到她开心(xin)，我就开心(xin)”
粉(fen)丝F7，38岁，小(xiao)餐馆厨师(shi)，因(yin)为出不起高昂的彩礼，多(duo)年前和女朋友分手后便没(mei)有再找。他将(jiang)自己心(xin)中对女性的渴望转嫁到真人秀(xiu)直(zhi)播间，在这里体验着爱与(yu)被爱的滋味：
给平静(jing)、索然(ran)无味的生活找一些乐趣吧，这也是自己的一个(ge)秘密，他们（指村里同龄人）都有女朋友，都有老婆，其实自己也有女人去爱，也有女人爱自己，只是不能告诉大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hao)，我会(hui)一直(zhi)守(shou)护我家利利（主播名），认识她的时候(hou)，她是一个(ge)新手主播!很漂亮，很单纯，很可爱，又善良。
粉(fen)丝F7每月的工资收入约为5000元，但他每月给利利刷礼物的花费却(que)高达千元，遇到利利举行周(zhou)年庆或(huo)是过生日等特殊活动，他的花费更是常(chang)常(chang)多(duo)达两千多(duo)元。
有一次，粉(fen)丝F7在微信上向我抱怨，今天考驾照没(mei)有考过，还要多(duo)花200元去补考，言语之间为多(duo)花的200元十分心(xin)疼。但根据我当天在利利直(zhi)播间的观察，他那(na)天一共刷了近(jin)百元的礼物。我于(yu)是问他，刷这么多(duo)钱的礼物，心(xin)疼吗？他很快回复说，“不心(xin)疼，只要看(kan)到她开心(xin)，我就开心(xin)。”
粉(fen)丝F7一直(zhi)心(xin)存感激，因(yin)为主播让他深切地(di)感受到了女性的温柔与(yu)关怀：
我喜(xi)欢利利那(na)样的女孩，和粉(fen)丝说话有一说一，粉(fen)丝开过分的玩(wan)笑(xiao)时她都笑(xiao)而不语，有一种坏坏的感觉，但又十分有分寸。有时我心(xin)情(qing)不好(hao)，比如被顾(gu)客投诉菜炒得不好(hao)吃，或(huo)者自己实在太累时，不想(xiang)在直(zhi)播间说话，她看(kan)到我在直(zhi)播间，就会(hui)主动找我聊天，想(xiang)法让我开心(xin)，还和我聊各种好(hao)吃的东西、有趣的事情(qing)，我一下子又活过来了。
粉(fen)丝F7和主播利利并非真正情(qing)侣(lu)，但他俩的相处方(fang)式却(que)像真情(qing)侣(lu)一般知冷知热。在粉(fen)丝F7心(xin)里，自己除了不能与(yu)她见面之外，一切看(kan)上去是那(na)么的美(mei)好(hao)。从我对F7的深度访谈和观察来看(kan)，利利如同一个(ge)虚拟(ni)伴侣(lu)，帮助粉(fen)丝F7成就了生命中一段(duan)宝贵的亲密关系。
粉(fen)丝F7的日常(chang)生活可谓一地(di)鸡毛(mao)，既需要应付繁重的工作，又要面对未知的未来，前两年因(yin)为工作不好(hao)找，他不得不辗转奔波于(yu)广西和广东两地(di)。粉(fen)丝F7虽(sui)然(ran)在直(zhi)播间算不上是最活跃(yue)的粉(fen)丝，但无论自己的日常(chang)生活如何不堪，在直(zhi)播间的观看(kan)时间和经济投入都保持了较高的水平。像F7这样的粉(fen)丝在直(zhi)播间还不少，他们不仅仅只是静(jing)态、被动地(di)观看(kan)主播，还十分积极主动地(di)投入个(ge)人情(qing)感与(yu)主播互动，甚至深陷其中难以自拔(ba)。
“不看(kan)直(zhi)播，我一天只能说三句话”
粉(fen)丝F248，34岁，未婚，没(mei)有女朋友，初中毕(bi)业后就随亲戚来县城干装(zhuang)修，主要是负责房屋装(zhuang)修环节(jie)中的墙面刷白工作。在城市里，他虽(sui)然(ran)认识一些老乡(xiang)，但大家每天都在不同的小(xiao)区工作，很少见面。他除了在买早餐、中餐、晚餐时问老板“多(duo)少钱”之外，便无人可说话。他尝试过使用微信、电话和朋友聊天，但效果都不理(li)想(xiang)：
特别(bie)烦(fan)的时候(hou)，不管是微信，还是电话上，从上翻到下，没(mei)有一个(ge)人能和你(ni)聊的。比如我把(ba)我的事情(qing)跟那(na)些朋友说，他们会(hui)说，这有咋的啊(a)，你(ni)要怎样怎样，别(bie)遇到一点事就这样。
索性，粉(fen)丝F248每天从工地(di)回到出租屋，就开始借助真人秀(xiu)直(zhi)播和主播聊天。粉(fen)丝F248并不否认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感官诉求，但他还是觉得能和主播聊天更重要：
像我下班(ban)后没(mei)有什么事，累了一天也不可能再去干什么，吃完饭(fan)洗完澡八点钟就躺在床(chuang)上，就会(hui)看(kan)直(zhi)播。在直(zhi)播间我们聊的话题都很接近(jin)现实，很生活的那(na)种话题，特别(bie)是一些感情(qing)上的事情(qing)，我会(hui)跑到一个(ge)直(zhi)播间说说，至少主播们不会(hui)说风凉话，听了心(xin)里会(hui)舒(shu)服些。有时候(hou)会(hui)充几块钱、几十块钱刷礼物，毕(bi)竟还是自己喜(xi)欢的主播，充了就能更好(hao)地(di)感受热闹的氛(fen)围。也不需要刷太多(duo)礼物，我一个(ge)月刷个(ge)两百元左右的礼物。
粉(fen)丝F248虽(sui)然(ran)生活于(yu)人来人往的城市，却(que)找不到能说话的人，更不用说实现情(qing)感寄托(tuo)。他渴望有人聊天，有人陪伴自己，渴望社交生活，主播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可或(huo)缺的色彩，以至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成为了粉(fen)丝F248每天的固定动作，有时候(hou)即(ji)使睡着了，枕头旁的手机还在播放着主播的直(zhi)播画面。
“朵朵最懂我，再抱抱”
粉(fen)丝F045在听完主播朵朵演唱完《红唇》后，刷出了他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以来价值(zhi)最高的一个(ge)礼物——价值(zhi)9.9元的“墨镜”，然(ran)后发出弹幕“抱抱”二字。这个(ge)“抱抱”看(kan)似很平常(chang)，但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情(qing)感意涵。
粉(fen)丝F045的生活不尽人意，和老婆的关系十分冷淡，儿子不出去找工作也让他操碎了心(xin)。在我与(yu)他交谈的过程中，深刻地(di)感受到他的负面情(qing)绪较多(duo)，而他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根本(ben)原因(yin)是和妻子之间基本(ben)没(mei)有情(qing)感互动：
最近(jin)喜(xi)欢看(kan)一个(ge)美(mei)女，说话挺真诚的，今天她在直(zhi)播间说今年最幸福的事情(qing)是带着父母去云南旅游(you)，看(kan)着爸爸妈妈很开心(xin)的样子，自己觉得最幸福了，她还流着泪说这些幸福都是粉(fen)丝给的，自己不善于(yu)表达，但都在心(xin)里。看(kan)到一个(ge)美(mei)女在那(na)流泪，我也感动得快流泪。
粉(fen)丝F045发出“抱抱”弹幕后，接着又发了“人美(mei)声甜，好(hao)听”，“我好(hao)喜(xi)欢看(kan)你(ni)的红色大嘴唇子，亲亲，抱抱”，还为主播不断地(di)点赞，朵朵复述他的弹幕并作出飞吻的动作，他又接着发弹幕：“朵朵最懂我，再抱抱”。
家庭和婚姻生活的不顺让承担家庭重任的粉(fen)丝F045急需一种情(qing)感上的抚(fu)慰，他在直(zhi)播间一次次地(di)发弹幕“抱抱”，某种程度上是对现实的一次次抵抗。
虚拟(ni)与(yu)现实交织的“混杂生活”
对众多(duo)粉(fen)丝而言，他们即(ji)使看(kan)清主播身上种种的“虚假”，仍会(hui)甘(gan)心(xin)沉迷。粉(fen)丝F18多(duo)次向我提及真人秀(xiu)直(zhi)播只是主播的一份工作，主播对所有刷了礼物的粉(fen)丝都会(hui)一样热情(qing)和善解人意，但他还是萌发了“挣够一百万就向好(hao)表白”的想(xiang)法，每天下班(ban)后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主播聊天互动。
与(yu)粉(fen)丝F18一样，对主播有着的理(li)性认识但仍然(ran)无法中止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粉(fen)丝在深度访谈过程中出现多(duo)例：
心(xin)灵上的吧，越得不到，越想(xiang)去碰，现实中的反(fan)而不想(xiang)碰了，反(fan)正都要花钱，换一种方(fang)式玩(wan)玩(wan)罢了，我喜(xi)欢那(na)种感觉，好(hao)像她对我是真心(xin)的。但我是知道的，一切其实是假的，主播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我刷礼物，主播只是一种职业。（粉(fen)丝F642）
一些粉(fen)丝的观看(kan)和刷礼物行为较为理(li)性克制。粉(fen)丝F126、F21决定少看(kan)乃(nai)至完全戒掉；粉(fen)丝F00C对观看(kan)时间有着严格的限制；粉(fen)丝F00Y表示“不会(hui)多(duo)刷，有那(na)闲钱还不如给孩子买衣服和好(hao)吃的”；F00C只是晚上偶尔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也时常(chang)刷礼物，但他清楚地(di)认识到，“看(kan)上主播就刷一点，刷了看(kan)到美(mei)女高兴自己心(xin)情(qing)也会(hui)好(hao)，但绝(jue)不会(hui)多(duo)刷，她们都很假，她们都有老公，开直(zhi)播是挣别(bie)人老公的礼物，所以我是为了让自己开心(xin)才刷一点”。
在我深度访谈的对象(xiang)中，较为普遍的情(qing)况是，情(qing)感与(yu)理(li)性同存于(yu)粉(fen)丝的观看(kan)行为之中。粉(fen)丝F642十分享受主播带给自己的种种快感，但也深知这种享受是花真金白银买来的，因(yin)此(ci)往往会(hui)在刷了礼物特别(bie)是大额礼物自责与(yu)懊恼。这样的粉(fen)丝还不少，他们深知主播与(yu)自己的亲密互动并不是她们的真情(qing)使然(ran)，而是为换取经济利益而提供的一种情(qing)感服务，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一次次进入热闹的直(zhi)播间，一次次地(di)与(yu)主播展开亲密互动，一次次地(di)给主播刷礼物，而后又一次次地(di)自责与(yu)懊恼。
在这个(ge)循环反(fan)复的过程中，主播也深深嵌入了粉(fen)丝的日常(chang)生活，这让粉(fen)丝的日常(chang)生活多(duo)了一个(ge)网络维度，网络的虚拟(ni)生活与(yu)现实的日常(chang)生活呈现出一种交织状态，他们的日常(chang)生活最终被编织成为一种虚实相兼的“混杂生活”。
粉(fen)丝F00W几乎每天都看(kan)丽丽的直(zhi)播，在直(zhi)播间以丽丽的男友自居。粉(fen)丝F00W每个(ge)月在直(zhi)播间花费的500元大部分都刷给了丽丽。他虽(sui)然(ran)刷不起大礼物，但价值(zhi)10元左右的各类礼物是经常(chang)刷的，他作为主播男朋友的身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每当他进入直(zhi)播间，粉(fen)丝们都常(chang)会(hui)调侃说“丽丽，你(ni)老公回来了”。粉(fen)丝F00W在直(zhi)播间十分健谈且有礼貌，每天下班(ban)坐地(di)铁回家路上的一个(ge)小(xiao)时，他都会(hui)带上耳机打开丽丽的直(zhi)播间，几乎头也不抬地(di)看(kan)直(zhi)播，聊的过程中也会(hui)时不时发送虚拟(ni)礼物“玫瑰”“鲜花”“爱你(ni)哟(yo)”以表爱意，发送虚拟(ni)礼物“亲吻”以索吻，此(ci)时丽丽也会(hui)以飞吻等方(fang)式回应。
现实生活和直(zhi)播之间的边界在粉(fen)丝F00W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在直(zhi)播间，粉(fen)丝F00W会(hui)和主播聊当天的工作，见到的奇葩(pa)事，遇到的开心(xin)事。他也会(hui)和丽丽谈工资收入、家庭、婚姻、健康、运动等话题。粉(fen)丝F00W的工作压力较大，有时还睡不好(hao)觉，常(chang)常(chang)是拖(tuo)着疲惫的身体去上班(ban)，最近(jin)还时常(chang)觉得胸闷，他担心(xin)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粉(fen)丝F00W说：“我的老婆十分胆小(xiao)，也很敏感，几乎没(mei)有什么抗压的能力，这些我都不能跟她讲”，但是，这些他会(hui)和丽丽说，也会(hui)和直(zhi)播间的其他粉(fen)丝分享，他说：
丽丽给我的感觉比我老婆给我的感觉好(hao)多(duo)了，她才像我的老婆，好(hao)多(duo)情(qing)话和老婆多(duo)少年都不说了，像我爱你(ni)、亲亲，但我可以向丽丽说。丽丽还鼓励我，也是教导我要珍惜家庭生活和老婆，还说做女人都不容易，出来寻下开心(xin)可以，但不要真把(ba)妹，在现实生活中找情(qing)人，不要有其它想(xiang)法。
坐地(di)铁时、晚上妻子熟睡时，粉(fen)丝F00W都在和丽丽聊天。对他来说，丽丽是最了解他内心(xin)深处的人。在粉(fen)丝F00W由虚拟(ni)的情(qing)感生活和现实的日常(chang)生活交织成的“混杂生活”中，主播丽丽成为了他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情(qing)感来源。粉(fen)丝F00W对这种“混杂生活”十分满意，因(yin)为主播丽丽只会(hui)存在于(yu)网络空(kong)间，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丽丽的存在，“混杂生活”在一种较为安全的情(qing)境中展开。
因(yin)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而调整作息、因(yin)要给主播刷礼物而重新规划日常(chang)开支(zhi)的粉(fen)丝不在少数，甚至也有粉(fen)丝因(yin)沉迷直(zhi)播而影响到现实生活。比如50岁的粉(fen)丝F11，和妻子一起在城市打工，同是一所小(xiao)学的后勤工作人员，主要工作是负责给学生分配餐食和监督学生吃饭(fan)。粉(fen)丝F11在现实中爱好(hao)不多(duo)，朋友不多(duo)，下班(ban)后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一个(ge)人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他对一位(wei)与(yu)他年龄相仿的主播着迷较深，这位(wei)主播的直(zhi)播内容主要是唱歌和聊天：
当你(ni)进入状态时，就舍不得放手，常(chang)常(chang)被她迷住了，比看(kan)报纸强，喜(xi)欢听她讲的一切，喜(xi)欢她唱的每一首(shou)歌，都是一些伤(shang)感的老歌，主要是觉得她是一个(ge)有故事的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感觉，对粉(fen)丝说的一些事、一些人生疑惑和感悟分析得很好(hao)，也让自己的眼界打开了些，和她交流觉得有意思，唱歌有情(qing)有义，聊天有故事，回粉(fen)丝的话有条有理(li)，我觉得我真的离不开她了，特别(bie)当她唱一些伤(shang)感的老歌，就会(hui)回想(xiang)自己一生曲折的经历，好(hao)像是唱给自己听的。
粉(fen)丝F11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虽(sui)然(ran)只有半个(ge)月，却(que)因(yin)为“她（妻子）在（身旁）影响我看(kan)直(zhi)播”“看(kan)直(zhi)播比和她（妻子）聊天有趣多(duo)了”，索性选择和妻子分床(chuang)睡。现在，每晚陪伴他入睡的不再是与(yu)自己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妻子，而是一个(ge)他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主播。
我以为“混杂生活”会(hui)对粉(fen)丝的日常(chang)生活和亲密关系造成干扰甚至伤(shang)害(hai)，但现实情(qing)况似乎比我想(xiang)象(xiang)的要好(hao)。38位(wei)粉(fen)丝中除了粉(fen)丝F11这个(ge)特例之外，其他人并没(mei)有因(yin)为主播而冷落(luo)自己的伴侣(lu)。即(ji)使他们都是因(yin)为孤(gu)独与(yu)情(qing)感交流不足才选择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但他们中的绝(jue)大多(duo)数都能清晰地(di)认识到网络空(kong)间的虚拟(ni)性与(yu)主播的经济诉求，因(yin)此(ci)没(mei)有影响他们回归现实中的日常(chang)和家庭生活。
视觉欲望、情(qing)感生活与(yu)权力快感
不可否认，男性粉(fen)丝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的初衷往往是为了获取的一种感官上的视觉享受，也就是所谓的“养眼”，他们与(yu)主播的互动也显然(ran)带有情(qing)欲色彩，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
我访谈的38位(wei)男性粉(fen)丝存在的明显的共性，他们的情(qing)感生活都不太健全，孤(gu)独时常(chang)会(hui)侵入他们的日常(chang)生活，主播是他们寄托(tuo)情(qing)感的重要对象(xiang)。无论是“只要看(kan)着晶晶开心(xin)就好(hao)”的青年粉(fen)丝F7，白天说的最多(duo)的话是“多(duo)少钱”、晚上只想(xiang)热闹的大龄青年粉(fen)丝F248，享受幸福家庭生活仍向往爱情(qing)的粉(fen)丝F159，只想(xiang)感受女人味的农(nong)民粉(fen)丝F045，还有其他众多(duo)粉(fen)丝，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与(yu)主播展开亲密互动都已成为他们开展情(qing)感生活的重要手段(duan)，这种虚拟(ni)的情(qing)感生活有效地(di)帮助他们排遣(qian)了孤(gu)独感，成为嵌入在他们的日常(chang)之中的一种生活方(fang)式。
不同于(yu)人们对真人秀(xiu)主播的一般印象(xiang)，粉(fen)丝能够在主播身上获得一种是难得的亲密互动与(yu)情(qing)感体验。比起单纯的身体表演，真诚的交流才是很多(duo)粉(fen)丝最为看(kan)重的直(zhi)播内容。真诚的交流有时是拉家长式的闲聊，有时是围绕(rao)某一主题展开的深层(ceng)探(tan)讨，粉(fen)丝借助真人秀(xiu)直(zhi)播找到了可以交谈的对象(xiang)，获得了女性的情(qing)感支(zhi)持，一定程度上弥补上了现实生活中的情(qing)感缺失。
不仅如此(ci)，在真人秀(xiu)直(zhi)播间，粉(fen)丝牢牢掌(zhang)握(wo)着刷礼物的主导权，粉(fen)丝是主播的“上帝(di)”，这使得主播对他们采取一种迎合的态度，聊粉(fen)丝想(xiang)聊的天，唱粉(fen)丝想(xiang)听的歌，跳粉(fen)丝想(xiang)看(kan)的舞。这种支(zhi)配他人的感受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获得的。在直(zhi)播间，主播对刷了礼物的粉(fen)丝不吝溢美(mei)之词，“你(ni)真厉害(hai)”“大哥威武”“大哥是真爱”等弹幕出现在公屏上，粉(fen)丝的虚荣心(xin)由此(ci)得到极大满足。刷了礼物的粉(fen)丝甚至可以“点播”节(jie)目，实现与(yu)主播专属化、个(ge)性化的互动，一种关乎权力的愉悦由此(ci)产生。
罗素认为，对权力的追求是人最核心(xin)的欲望之一，另一种是荣誉欲，而荣誉的主要获得方(fang)式就是权力。在直(zhi)播间，粉(fen)丝通过刷礼物实现“在场”，刷礼物行为在这里成为一种可炫耀的资本(ben)，这种充满快感与(yu)尊严的体验在他们平淡的日常(chang)生活中是难以企及的。无论是学业压力繁重、对前途充满迷茫的学生，还是为生活远离他乡(xiang)、苦(ku)苦(ku)努力挣钱的上班(ban)族、打工族、农(nong)民工，他们日常(chang)生活中总是处于(yu)被约束与(yu)压制的被动状态，隐忍是他们的生活之需，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在真人秀(xiu)直(zhi)播间，通过刷礼物行为，他们获得了一种具有确定性和即(ji)时性的权力回馈(kui)，扮演的角色从传统媒介中隐没(mei)的大众转变为具有话语权的消费者，从中体验到了行使权力的快感。
粉(fen)丝观看(kan)真人秀(xiu)直(zhi)播，不仅是为了获得视觉享受，还能够与(yu)主播开展一段(duan)情(qing)感生活，最终更是主播身上获取一种现实生活中难以获取的权力愉悦。视觉关乎感官，情(qing)感关乎交流或(huo)精神世界，权力则(ze)关乎心(xin)灵或(huo)人性，真人秀(xiu)直(zhi)播将(jiang)后二者集合于(yu)自由的网络空(kong)间，让粉(fen)丝从中得到一种压缩式的满足。
从真人“秀(xiu)”到真人“聊”
在真人秀(xiu)直(zhi)播间，男性粉(fen)丝不受身份阶层(ceng)、现实关系、伦理(li)规则(ze)、传统观念和地(di)理(li)边界的束缚，不用为责任与(yu)未来担忧，没(mei)有心(xin)理(li)负担与(yu)社会(hui)压力，与(yu)作为陌(mo)生她者的女主播展开亲密互动。某种程度上，这种亲密互动实质上是一种可供购买的情(qing)感服务，主播对粉(fen)丝而言是提供情(qing)感服务的情(qing)感专家，粉(fen)丝则(ze)以虚拟(ni)礼物作为报偿。
在近(jin)三年时间的调查与(yu)研(yan)究中，我对真人秀(xiu)直(zhi)播的看(kan)法发生了改变。虽(sui)然(ran)这是一种以女性身体为核心(xin)对象(xiang)、带有经济属性的互动模式，与(yu)之相关的不幸个(ge)案也时有发生，但另一方(fang)面，真人秀(xiu)直(zhi)播塑造的虚拟(ni)亲密关系也是孤(gu)独社会(hui)中的一种新型社交形(xing)态。真人秀(xiu)直(zhi)播不仅在于(yu)“秀(xiu)”，更在于(yu)“聊”，在于(yu)人和人之间的联结。主播从事这份工作的出发点，不可否认是为了获取虚拟(ni)礼物以实现经济收入，但她们也深知，想(xiang)要让粉(fen)丝刷礼物，所谓的招数与(yu)话术都只是表面功(gong)夫，唯有真诚地(di)与(yu)粉(fen)丝聊天才能有“流量”，才能让粉(fen)丝“留下”。并且，她们虽(sui)然(ran)看(kan)重虚拟(ni)礼物，但如果粉(fen)丝能在自己的直(zhi)播间感受到温暖与(yu)被治愈的感觉，主播也会(hui)非常(chang)有成就感。
亚里士多(duo)德认为：“从本(ben)质上讲，人是一种社会(hui)性动物。”山崎正和在《社交的人》一书中描述过一个(ge)社交场景(jing)，可以作为对这个(ge)观点的一种有力佐证(zheng)：在原始社会(hui)里，相异世界的人们之间首(shou)先好(hao)奇的是各自的物品，出于(yu)一种纯粹的好(hao)奇心(xin)，他们不仅向对方(fang)展示自己的产品，也会(hui)想(xiang)要对方(fang)的物品，于(yu)是双方(fang)通过物品的交换与(yu)互酬实现了一种价值(zhi)观的认同。他由此(ci)推(tui)断，物品交换只是表象(xiang)，以物品交换实现社交才是目的，社交是人的内在文化属性，也是推(tui)动人类整体向前发展的重要动力源。
社交是人的天性，社交对于(yu)社会(hui)的结构形(xing)成与(yu)人类的演化发展功(gong)不可没(mei)，但是，现代生活方(fang)式一定程度上压制了人的这种天性，还滋生了难以排遣(qian)的孤(gu)独。我乐观地(di)认为，真人秀(xiu)直(zhi)播以一种“准面对面”的方(fang)式打开了新的聊天方(fang)式，真人“聊”不仅成为一种抵抗孤(gu)独的方(fang)式，也是一种重新唤醒人的社交天性的媒介化方(fang)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