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li)德里(li)希·尼采的作品撼动了西方思想(xiang)的基石，但他也(ye)是历史上被误(wu)解最深(shen)的哲学家之一。在(zai)尼采的哲学舞台上，酒神演绎着独一无二的角色。在(zai)尼采的一生中，酒神成(cheng)为一种精神：正视人生的痛苦，从痛苦中获(huo)得悲剧性的陶醉与惬(qie)意。
尼采本人的命运和经历充满了悲剧色彩。他在(zai)晚年遭受(shou)精神疾病的折磨，无法继续哲学创作和思考；他的许多观点在(zai)当时被视为激进甚至颠覆性的，因而被边缘化。这些都与他所倡(chang)导的酒神精神——那种充满活力和创造(zao)力的状态形成(cheng)了鲜(xian)明(ming)的对比(bi)。
日前，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wang)者邀请《我是炸药！》译者刘翔、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yuan)副教授(shou)王小伟，在(zai)“做書(shu)”图书市集上与到场读者一起，探讨尼采“未(wei)完成(cheng)的酒神”世(shi)界，深(shen)入尼采非凡而悲怆的一生。以下为本次对谈的文字整理稿。
活动现场
一、从《我是炸药！——尼采的一生》说起
宋思洋(yang)：非常高兴(xing)，今天我们请到了刘翔、王小伟两位老(lao)师给(gei)大家做《我是炸药！——尼采的一生》这本传记的阅读分享。刘翔老(lao)师是尼采这本传记的译者，我们先请刘老(lao)师分享一下翻译过程中的体验。
刘翔：翻译其实是同时在(zai)走两座迷宫，一座迷宫是作者本人的文字构(gou)造(zao)迷宫，我得去理解她的语义；第二座是我自(zi)己语言的迷宫，我得去把意义传达出来。所以我翻译这本书，尤其是前四章时，真的有一点吃力和生硬，但是过了前几章后，我慢慢找(zhao)到作者的语感和自(zi)己的语感，渐入佳境。
翻译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shou)到这本书的价值。我们或多或少都能说出一两句(ju)尼采的金句(ju)，都曾经听说过、接触过尼采，但是当你真的去读他的书，你会发现没(mei)有办法用一两条完整的线索把他串起来，我觉得这是他的碎(sui)片化写(xie)作给(gei)读者带来的障碍。所以，尼采是一位特别需要语境的哲学家，这包括他所处时代(dai)的背景、文化氛(fen)围(wei)，他的人际(ji)关(guan)系，他当时所处的生命境遇，以这些资(zi)料来作为辅助，帮助读者理解他的作品。
这确(que)实是一本非常详(xiang)实、感情丰沛、文笔细腻的尼采传记，我的翻译工作也(ye)因此充满了力量，我很幸运有尼采这样一个强大、丰沛、充满生命力的灵魂(hun)陪伴着我。
宋思洋(yang)：刘老(lao)师从译者的角度(du)给(gei)我们分享了这本书带给(gei)她的感受(shou)，那么作为读者，王老(lao)师在(zai)阅读这本书后有一些什么样的感受(shou)？
王小伟：尼采已经成(cheng)为一个符号了，仿佛你诵读这个名字，或是拿一本上面有他名字的书就能获(huo)得某种意义。随之而来的，就是大众对他的传记翻译的期待，所以我觉得刘老(lao)师当时默不(bu)作声地翻译了一本《我是炸药！》这么厚的传记，特别需要勇气。我阅读后，觉得这本书可能是目前我看到的尼采传记中最好的翻译作品。它(ta)完全不(bu)是按照西方的语言节奏机(ji)械(xie)地翻译，而是把内容消(xiao)化之后用汉语表达出来的一个版本。刘老(lao)师本身就是一位作家，写(xie)过小说、写(xie)过专栏，拥(yong)有自(zi)己的文字特点；在(zai)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她做出了最大的节制，去保留原作的清晰度(du)，抑(yi)止自(zi)己的文字冲动，这一点让我觉得很震撼。
二、尼采，未(wei)完成(cheng)的酒神
宋思洋(yang)：我们今天的活动主(zhu)题是“未(wei)完成(cheng)的酒神”，这个主(zhu)题正是刘老(lao)师提议的。大家都知道，酒神是古希腊(la)神话中的葡萄酒之神狄奥尼索斯，象征着欢乐、沉(chen)醉、迷狂。尼采悲怆的一生与他的哲学思想(xiang)紧密结合，我们从尼采哲学的起点也(ye)就是他的悲剧学说出发，先来聊聊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这两个概念，尤其是酒神精神对尼采的人生有怎样重大的意义？
刘翔：其实我之前一直对尼采有一点误(wu)解，我过去以为酒神这个概念仅仅出现在(zai)他的《悲剧的诞生》中，但是在(zai)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学习到，酒神这个概念其实一直贯穿尼采整个思想(xiang)脉络，包括他濒临疯狂时，他给(gei)他好多亲友写(xie)信，署名都是狄奥尼索斯，所以实际(ji)到最后尼采都是以酒神自(zi)居的。但是我们还是有必要回到《悲剧的诞生》，去看一下最开始他提出的酒神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知道酒神跟日神的概念是成(cheng)对出现的，尼采把日神和酒神分别作为两种文化力量的代(dai)表，正是因为这两种文化力量不(bu)断的、充满张力的纠缠(chan)，由此生发出了所谓的古希腊(la)悲剧。
日神，我们知道是明(ming)亮的、清晰的、有秩序(xu)的、可控的，随时随地充满自(zi)省，充满自(zi)我反思。酒神就像他的镜像，代(dai)表的是幽暗(an)的、失(shi)控的、忘我的部分，他甚至是完全消(xiao)弭了界限的。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讲消(xiao)弭的界限，第一个层面是人与自(zi)然界限的消(xiao)弭，当你在(zai)自(zi)然界中时，会感受(shou)到自(zi)然在(zai)赋予你能量，人跟自(zi)然之间(jian)的界限消(xiao)融(rong)是非常必要的；第二个是人与他者之间(jian)界限的消(xiao)弭，其中最普遍的情况就是爱(ai)情，当两个人陷入爱(ai)情中，可能会陷入一种失(shi)控，这也(ye)是我们所说的“坠入爱(ai)河”，所以这也(ye)是一种酒神的状态；再比(bi)如(ru)大众界限的消(xiao)弭，音乐节就是一个典型(xing)案例，当巨大的声浪向你袭来，所有人都随着音乐蹦跳甩头，陌生人都陷入一种狂欢中，结成(cheng)一个更高的共同体，人与人之间(jian)的界限消(xiao)失(shi)了；第三个是人与自(zi)我界限的消(xiao)弭，意识向无意识敞开了自(zi)己的大门(men)，比(bi)如(ru)说在(zai)音乐或舞蹈等(deng)所有的非造(zao)型(xing)艺术当中，人不(bu)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品本身，这是人在(zai)酒神状态当中的一种极其变(bian)幻莫测，甚至把自(zi)己自(zi)认为神的一个状态。
王小伟：酒神这种状态，不(bu)是一种放纵，而是一种对自(zi)我的引力，当完全忘我之后，人的生命冲动直接表现的状态。人和自(zi)然、人和他人、人和自(zi)我之间(jian)的这三种关(guan)系，在(zai)酒神状态中，不(bu)是逻辑的、清晰的、判断的命题，它(ta)是人直面自(zi)己生命冲动的那一部分。然后，我在(zai)想(xiang)，我生命的直观的体验，当我成(cheng)为艺术品本身的那一部分去哪了？也(ye)许我的整个教育(yu)过程是压抑(yi)的，把这种酒神状态边缘化到潜意识当中，最终(zhong)它(ta)变(bian)成(cheng)了某种无意识。
刘翔：酒神他不(bu)是一个不(bu)朽的神，他是一个有朽的神，他在(zai)毁(hui)灭的同时又(you)不(bu)停地创造(zao)。其实我觉得今天这个场域本身的内核就是酒神精神。大家花费这么多的时间(jian)精力搭建展台，聚(ju)集在(zai)一起，而到后天这一切就会结束，但是酒神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不(bu)在(zai)彼岸，就在(zai)此时此地。尼采最大的对话对象是以柏(bai)拉图为代(dai)表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柏(bai)拉图们声称有一个更好的至善(shan)、至真、至美的彼岸，而现在(zai)我们的尘世(shi)只是对那个彼岸拙劣的、粗糙的模(mo)仿。但是尼采觉得不(bu)对，他要把彼岸世(shi)界完全炸掉，他认为全部的意义都在(zai)此时此刻。所以尼采为什么一直被大家认为是一个精神上的真正的强者，就在(zai)于他敢(gan)于摧毁(hui)彼岸的世(shi)界，敢(gan)于去呐喊“上帝(di)死了”，敢(gan)于告诉众人此时此刻的世(shi)界的重要性，我觉得这是非常动人的。
尼采
宋思洋(yang)：感谢两位老(lao)师关(guan)于“酒神精神”激情洋(yang)溢的分享。我们今天的主(zhu)题有一个限定语是“未(wei)完成(cheng)”，“未(wei)完成(cheng)”是什么意思？在(zai)尼采的哲学世(shi)界，或者说在(zai)整个的西方哲学体系当中，它(ta)又(you)有怎样的意义？
刘翔：我认为尼采从三个层面上“未(wei)完成(cheng)”：首先是他以酒神概念为自(zi)己赋予的文化使命还没(mei)有完成(cheng)；其次是他的哲学体系没(mei)有完成(cheng)；最后是他的情爱(ai)体验没(mei)有完成(cheng)。后续我们会就这三个层面展开分析。
王小伟：尼采的一生就是一个“未(wei)完成(cheng)”，就像刘翔老(lao)师刚(gang)才已经从三个角度(du)做了总结。在(zai)我来看，所谓的“未(wei)完成(cheng)的尼采”整个生命状态是悲剧性的。尼采有很强的使命感，他觉得他是和某种神圣崇高的意义结合在(zai)一块的，他的生命就是为了完成(cheng)，他的名字一定会被众人称颂的。他是一个要把过去所有的东西全部颠覆砸碎(sui)，但是又(you)未(wei)能提供一个积极的、建构(gou)性的人生理想(xiang)的角色，所以他完全知道自(zi)己为什么要完成(cheng)，但始终(zhong)未(wei)完成(cheng)，这使得尼采的一生充满了悲剧性。
刘翔：我接着小伟老(lao)师的悲剧性角度(du)再讲两句(ju)。我觉得尼采的魅力恰恰在(zai)于他的未(wei)完成(cheng)，他是一个为自(zi)己的天才付出了过于高昂(ang)的代(dai)价的人。我们对他的感情是非常微妙又(you)复杂的，有时候甚至难以厘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最后精神崩溃，他死后作品被篡(cuan)改和挪用，我们敬仰他，但又(you)多少有点迟疑(yi)，同时还会有点怜悯、同情他。但是，同情和怜悯难道不(bu)正是尼采最鄙视的东西吗(ma)？那是被他视为弱(ruo)者道德的一种病态的行为。而且在(zai)这个世(shi)界上，又(you)有谁真正有资(zi)格(ge)去同情和怜悯这样一个强悍高傲的灵魂(hun)？所以大家对他的感受(shou)是非常复杂的，这也(ye)是他的魅力所在(zai)。
王小伟：我想(xiang)补充一句(ju)，我在(zai)阅读《我是炸药！》时感受(shou)到尼采因为巨大的使命所带来的内心的冲突和痛苦。我觉得如(ru)果痛苦可以量化的话，尼采的痛苦超过今天来到市集上的所有人的痛苦的总和。他的痛苦完全不(bu)是个人的贫穷或者恋爱(ai)挫折,从来都是在(zai)人类命运这个角度(du)所感受(shou)到的痛苦。
刘翔：尼采其实对世(shi)俗的渴(ke)望(wang)不(bu)多，他可以吃非常简单的饭菜，用同一个本子既写(xie)灵感又(you)写(xie)购物清单。他真正的痛苦来自(zi)他跟延续了2000多年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作战，尼采的家庭是一个牧师之家，出过20多位牧师，他在(zai)跟他的家庭包括整个宗教传统斗争(zheng)，他真正的撕裂来自(zi)这里(li)。
宋思洋(yang)：那我有一个延伸的小问(wen)题，在(zai)哲学世(shi)界中有“完成(cheng)”的哲学家吗(ma)？
王小伟：我提一个理性的完成(cheng)状态——康德。康德是一个把自(zi)己活成(cheng)了柯尼斯堡(bao)NPC的人，柯尼斯堡(bao)的居民可以根据康德的作息来对表，他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康德那种极度(du)的自(zi)律，极度(du)的秩序(xu)化，可以从他的哲学风格(ge)中看出来。
刘翔：刚(gang)才小伟老(lao)师提供了一个日神的代(dai)表，那我来说说酒神。我觉得完成(cheng)的酒神可能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酒神本来就是一个不(bu)断毁(hui)灭，不(bu)断创造(zao)，不(bu)断生成(cheng)的概念。事实上在(zai)尼采之后的20世(shi)纪的众多哲学家，包括文艺界的人士，多多少少都有点酒神气质(zhi)，都在(zai)探索酒神的道路。但要说在(zai)成(cheng)为酒神的路上走得最远的，我认为还得是福柯。原因在(zai)于，第一是福柯的死法和他的哲学完全是匹(pi)配的，他就是按他的哲学在(zai)生活、在(zai)赴死，这不(bu)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信心；第二个从世(shi)俗层面上来讲，福柯是非常成(cheng)功的。福柯虽(sui)然被誉为法国的尼采，但他比(bi)尼采幸运太多了，他在(zai)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欧洲知识界的大明(ming)星，他不(bu)管在(zai)哲学世(shi)界或生活中，都是一位在(zai)酒神道路上走得非常远且令人羡慕的哲学家。
三、如(ru)今我们为什么要读尼采
宋思洋(yang)：聊完了今天活动的主(zhu)题，下面我们来深(shen)入尼采生活中的具体细节，谈一谈他身边的那些重要人物，这些人对尼采生命的本身，以及尼采的哲学思想(xiang)有怎样的影响。我们知道尼采是一位热爱(ai)音乐的哲学家，他与音乐大师瓦(wa)格(ge)纳(na)的忘年交是一段佳话，也(ye)是《我是炸药！》中着墨很多的部分，虽(sui)然后来两人的友谊破裂，但瓦(wa)格(ge)纳(na)还是在(zai)尼采的生命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请两位老(lao)师谈一谈瓦(wa)格(ge)纳(na)和音乐对于尼采的人生与他的哲学的影响。
刘翔：瓦(wa)格(ge)纳(na)是尼采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人物，甚至超过了基督、苏格(ge)拉底，尼采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就是献给(gei)瓦(wa)格(ge)纳(na)的。刚(gang)才我们提到他以酒神概念为自(zi)己赋予的文化使命是复兴(xing)德意志文明(ming)，那是尼采跟瓦(wa)格(ge)纳(na)想(xiang)要共同去实现的一个目标。
尼采以日神和酒神这样的一对概念，从古希腊(la)悲剧那里(li)借得一口真气，加上日耳曼神话，把瓦(wa)格(ge)纳(na)的歌剧论证为日神和酒神的当代(dai)重聚(ju)。所以尼采的酒神概念实际(ji)上就是为了瓦(wa)格(ge)纳(na)的歌剧而提出来的。他在(zai)三年中23次往返瓦(wa)格(ge)纳(na)的别墅(shu)，在(zai)那里(li)他不(bu)仅找(zhao)到了一个理想(xiang)上的同道，还找(zhao)到了一个精神上的父(fu)亲，而且瓦(wa)格(ge)纳(na)的家庭氛(fen)围(wei)还让尼采体会到了世(shi)俗生活的乐趣。而对瓦(wa)格(ge)纳(na)来说，曾经他和尼采共同勾勒(le)的德意志文化的复兴(xing)，在(zai)他那里(li)渐渐转化成(cheng)了民族主(zhu)义和反犹主(zhu)义，而这两点恰恰是尼采极其不(bu)认同的。所以后来两人不(bu)仅在(zai)空间(jian)上，也(ye)在(zai)精神观念上渐行渐远，这是没(mei)有办法的事实。
王小伟：我在(zai)读这本书时才知道，其实尼采更愿意把自(zi)己定义成(cheng)一个好的欧洲人，他其实是富有菩提心的，他非常反对战争(zheng)。这样一个年轻的、敏感的、有强烈使命感的年轻人，面对一个大师级人物，他内心深(shen)处的感受(shou)应该是挺复杂的。就像刘老(lao)师说的，一方面是朋友，一方面是父(fu)亲。但是他要完成(cheng)精神上的弑父(fu)，最后他推开了瓦(wa)格(ge)纳(na)。
刘翔：对，尼采在(zai)与瓦(wa)格(ge)纳(na)相遇的时候，瓦(wa)格(ge)纳(na)已经是一个大师级的人物，但是尼采仍(reng)然对瓦(wa)格(ge)纳(na)充满了反思，并没(mei)有一味的崇拜。瓦(wa)格(ge)纳(na)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的旋律尼采非常喜欢，但因为《帕西法尔》讲的是基督教圣杯(bei)的故(gu)事，所以尼采坚决(jue)不(bu)去看这一部歌剧。瓦(wa)格(ge)纳(na)实际(ji)上仍(reng)然是一个强烈的民族主(zhu)义者和基督徒天主(zhu)教徒，这跟尼采的精神世(shi)界是相去甚远的，所以他最后完全跟瓦(wa)格(ge)纳(na)决(jue)裂了。当然决(jue)裂的原因不(bu)单这一个，但观念上的分歧一定是最致命的。
宋思洋(yang)：如(ru)这本传记所写(xie)到的，除了瓦(wa)格(ge)纳(na)，尼采生命中有几位对他影响至深(shen)的女性，比(bi)如(ru)科西玛·瓦(wa)格(ge)纳(na)、露·莎乐美、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尼采童年是在(zai)女性围(wei)绕的环境中长大的，但他又(you)对女性敏感、自(zi)卑(bei)，并在(zai)著作中经常诋毁(hui)女性。两位老(lao)师如(ru)何看尼采的这种看似矛(mao)盾的“厌(yan)女症”？
刘翔：我觉得厌(yan)女症其实是大众给(gei)他的一个不(bu)太贴切的标签，我们得知道他的那些话是在(zai)什么情境下说出的。他最著名的一句(ju)应该就是“你要到女人那里(li)去吗(ma)？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这句(ju)话出现在(zai)《查拉图斯特拉如(ru)是说》第一卷，这一卷的写(xie)作背景在(zai)《我是炸药！》中也(ye)提到了，莎乐美和保罗·雷一起离开了尼采，而且是不(bu)告而别。所以在(zai)尼采的认知里(li)，他不(bu)仅失(shi)去了爱(ai)侣，还失(shi)去了一个可以高强度(du)交流的伙伴、一个理想(xiang)的门(men)徒。我们都失(shi)恋过，失(shi)恋过后的情绪一定是非常复杂的而难以辨认的，尼采在(zai)这种情绪的驱使下写(xie)下那些现在(zai)读来非常厌(yan)女的句(ju)子，我觉得也(ye)是能理解的。
其实，在(zai)他的一生中，尼采对于女性是非常尊重的。19世(shi)纪末(mo)期，社会是致力于把女性塞进一个适婚(hun)少女的躯壳里(li)，所有女性都是作为生儿育(yu)女、操持家务的工具人在(zai)培养，但是尼采仍(reng)然竭尽全力地为他的妹妹伊丽莎白提供各种各样的自(zi)我教育(yu)的机(ji)会，只是伊丽莎白不(bu)肯(ken)抓住，宁愿把自(zi)己套进婚(hun)姻(yin)的躯壳里(li)。同时，尼采也(ye)一直在(zai)启发和鼓励他身边的女性，他认为所有人都可以成(cheng)为超人，女性也(ye)可以成(cheng)为超人，只要你去超越自(zi)己，去最大程度(du)地施展自(zi)己的生命意志。
王小伟：虽(sui)然尼采在(zai)感情上不(bu)是很顺利也(ye)不(bu)是很成(cheng)功，但他有强烈的爱(ai)欲(yu)冲动。我就联想(xiang)到，当下不(bu)管是我还是身边的人，对生命中的一切处于倦怠当中，我们的内心深(shen)处是没(mei)有尼采这种生命意志的冲动的，甚至可能从来没(mei)有像尼采这样真正感受(shou)过剧烈的情感和渴(ke)望(wang)。虽(sui)然尼采的个人生活过得一塌糊(hu)涂，但是我感觉我比(bi)尼采更怕生活。尼采其实在(zai)很年轻时就成(cheng)了教授(shou)，但他主(zhu)动承担了哲学的命运性痛苦，这原本可以不(bu)是他的生活，但他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他毫无保留地去爱(ai)、去生活、去痛苦。而我们现在(zai)总是在(zai)生活之外(wai)徘徊，用一种旁观的视角看待生活，跟自(zi)己的生活保持距离。如(ru)果可能的话，我想(xiang)我会选择尼采这种状态，这种保留了原初的生命渴(ke)望(wang)的状态。
刘翔：我觉得尼采还在(zai)的话，他会是一个非常成(cheng)功的、金句(ju)频出的短视频博主(zhu)。这段时间(jian)《我的阿勒(le)泰》正在(zai)热播，里(li)面让我感到震动的，就是猛烈地把自(zi)己投入生活当中，敢(gan)于沉(chen)浸到生活粗糙的、琐碎(sui)的内部，敢(gan)于去爱(ai)、去生活、去受(shou)伤，虽(sui)然会感受(shou)到个人的脆弱(ruo)性，但生命毕竟只有一次。小伟老(lao)师去年也(ye)出了一本书叫《日常的深(shen)处》，也(ye)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对于我们现代(dai)人来说，去蹦极、去跳伞、去攀岩(yan)都不(bu)是真正的挑(tiao)战。真正的挑(tiao)战是沉(chen)入生活当中，去经受(shou)生活的打击，去感受(shou)生活本身像砂纸一样擦(ca)过你的脸的痛感。
宋思洋(yang)：两位老(lao)师刚(gang)才的观点非常启发我，像尼采一样敢(gan)于沉(chen)入生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jue)心的，这其实也(ye)跟我要提的最后一个问(wen)题相关(guan)。我知道王老(lao)师是从事科学技(ji)术哲学研究的，您能不(bu)能从专业(ye)角度(du)给(gei)现代(dai)年轻人一些建议：在(zai)技(ji)术哲学不(bu)断发展、人工智能兴(xing)起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哲学、读尼采？刘老(lao)师也(ye)可以谈一谈。
王小伟：这是一个特别尖锐的问(wen)题，也(ye)是我自(zi)己的困惑。我每天都在(zai)追问(wen)自(zi)己，我从事的行业(ye)究竟对于我自(zi)己的生命有什么样的益处？如(ru)果只是把它(ta)当作一个技(ji)能，去学习、去讲授(shou)，它(ta)实际(ji)上是外(wai)在(zai)于我的生命。其实我刚(gang)才也(ye)说了，我不(bu)太敢(gan)于投入生活，因为投入生活就感觉会失(shi)掉自(zi)我，会坠落到一种失(shi)控的状态。而像我们这种学科技(ji)哲学的，我们最大的一个生活特质(zhi)就是控制，一切尽在(zai)把握是我们非常享受(shou)的过程。我每天把自(zi)己的时间(jian)安排(pai)得非常充实，在(zai)什么年龄(ling)段做什么事，过一种很符合逻辑的平稳(wen)的生活。科学技(ji)术就是把自(zi)己活成(cheng)一架非常自(zi)洽的机(ji)器，里(li)面没(mei)有任何的韧性、激情、断裂、纠结、坠落，但是长远来看，这是消(xiao)耗(hao)生命的，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空虚倦怠。我觉得读尼采对我自(zi)己的感受(shou)是这样的：学会直面生活，愿意在(zai)某些时候允许自(zi)己坠落，去感受(shou)生活带来的砂纸般(ban)的疼痛。
刘翔：我完全同意小伟老(lao)师的话，要更投入地去生活。现在(zai)年轻人经常吃饭看手机(ji)、坐车看手机(ji)，甚至和朋友聊天还在(zai)看手机(ji)，这其实就完全抽离在(zai)生活之外(wai)，与自(zi)己的生活是隔(ge)离的。刚(gang)才我们说了酒神精神实际(ji)上就是打破这种界限，去真切地感受(shou)与你同在(zai)的那些事物，在(zai)人与物之间(jian)传递能量。所以我对我的学生、对年轻人的建议就是放下电子榨(zha)菜，去真切体验你所在(zai)的此时此地，看着身边人的眼睛去交谈，认真享受(shou)一餐饭，勇敢(gan)地投入自(zi)己的生命当中，勇敢(gan)地去生成(cheng)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