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多年以前，我为北大法学院教(jiao)授程道德先(xian)生的《中国近现代高(gao)等教(jiao)育文物丛书》撰写总序，题为《“大学”如何“收藏”》，其中有这么一段：“我歆羡其收藏的不少珍品（如康(kang)有为、梁启超的手稿），对其锲而不舍地关注高(gao)教(jiao)文物，更是钦(qin)佩不已(yi)。因为此类收藏需要(yao)投入很大精力，只有从学术(shu)文化的角度，才能理解其意义。换句话说，程先(xian)生的收藏趣味，不是投资家，更像在筹(chou)办专题博物馆。”
就(jiu)在我撰写此文的那年春天，安徽休宁县委书记带队赴京拜访，请程先(xian)生为家乡的中国状元(yuan)博物馆建设(she)出谋划策(ce)，他当即承(cheng)诺(nuo)捐(juan)献私藏185件珍贵的清(qing)代科举(ju)文物，这就(jiu)是今天休宁中国状元(yuan)博物馆中的“清(qing)代科举(ju)文化馆”。
不难想(xiang)象，对于年事日高(gao)的程先(xian)生来说，当下最大的愿望，除(chu)了(le)编书，就(jiu)是给多年辛苦搜集得来的珍贵藏品找个合适的家。不断听他讲述有关藏品落地的好消(xiao)息与坏消(xiao)息，我已(yi)经习惯(guan)乃至麻木了(le)；于是表态，别的忙帮(bang)不上，但只要(yao)他捐(juan)赠的博物馆开馆，我一定前去捧场。
终于、终于，就(jiu)在今年4月27日上午，位于黄(huang)山市屯溪区的徽州(zhou)乡愁博物馆举(ju)行开馆典礼，我应邀出席(xi)。可惜的是，藏品捐(juan)赠者程先(xian)生因身体原因无法莅(li)临现场。
这是一个小型博物馆，馆舍总建筑面积1000平方米(mi)，目前主要(yao)由程先(xian)生捐(juan)赠的270余件文物、古籍、字画(hua)、文书等构成，除(chu)了(le)序厅以及介(jie)绍程先(xian)生业绩(ji)的“游子思乡”，主体部分包括书院文化、东亚儒术(shu)、徽州(zhou)中医、皖人书画(hua)。“皖人书画(hua)”当然是多多益善，作为私人收藏，这已(yi)经很不错了(le)。“书院文化”以及“东亚儒学”在我的知(zhi)识视野中，故能欣赏其作品与陈列方式。但说实话，真正出乎意料，让我大长见(jian)识的，是利用名(ming)医造像、著作展陈以及药材插画(hua)构成的“徽州(zhou)中医”——对于新安医学在徽州(zhou)文化中的突出功(gong)用，此前我竟然毫不知(zhi)晓。
此馆目前以程先(xian)生藏品为主，日后可以吸纳各家捐(juan)赠，但无论如何，仍属(shu)于小型博物馆。对比同在屯溪、被定为国家一级馆的安徽中国徽州(zhou)文化博物馆，只能是小巫见(jian)大巫。明知(zhi)如此，我为何仍对此情有独钟？
分两面说，先(xian)说藏家。当年在我总序中就(jiu)说了(le)，“好东西落在你手里，你有责任善待它，让其发挥最大效用，服务于学界乃至整个社会。至于用什么方式，因人而异，有出借(jie)的，有捐(juan)献的，有展览的，也有整理出版的”；如今，程先(xian)生将部分藏品回馈家乡，由政府出面，建设(she)小型博物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值得大力表彰的义举(ju)。
再说受众。就(jiu)以美食为例吧，我们(men)需要(yao)丰盛的大餐(can)，也欣赏多样的小吃——某种(zhong)意义上，小吃更能代表那个地方的物产(chan)、民风、习俗以及文化趣味。单就(jiu)吸引观众而言，大型博物馆的优(you)势不言而喻(yu)。但船小好掉头，只要(yao)瞄(miao)准方向，用心经营，也可以——甚至是更容易——做出特(te)色(se)。早年撰写《阅读日本》，让我念念不忘的正是那些散落在日本各地、与旅游密切结合的小型博物馆。
在典礼后举(ju)行的学术(shu)研讨会上，好几位专家就(jiu)某一件或某一类藏品的文化内涵做了(le)精彩解读，我对具体藏品没有深入研究，只能大而化之，谈博物馆在今天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到底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虽不是博物馆学方面的专家，但我一直关注中国的博物馆事业，在《看得见(jian)的风景与看不见(jian)的城市》中，我曾谈及：“作为建筑的博物馆，在中国各大城市里正茁壮(zhuang)成长，一时(shi)蔚为奇(qi)观。可硬件不等于软件，博物馆建筑与作为收藏、展览、研究三合一的博物馆文化，二(er)者并不同步。而培养公众积极、认(ren)真、深入阅读博物馆的热情，以达成自我修养的目标，更是相当艰巨的任务。目前中国博物馆事业的现状是，建筑比藏品好，藏品比展览强，展览比观众优(you)。最应该用力的，是如何提高(gao)公众进博物馆参观的愿望，以及阅读博物馆的能力。”
晚清(qing)时(shi)，我们(men)曾将博物馆（Museum）译成了(le)“宝物馆”。宝物馆的功(gong)能是藏宝，而博物馆则在收藏之外，更注重藏品的研究与展出。藏品之进入博物馆，不一定因其珍贵，更可能是因其代表性，或在知(zhi)识链条上占据重要(yao)位置。借(jie)助于展览，我们(men)得以了(le)解那已(yi)经消(xiao)逝的历史场景，以及人类日常生活的连续与变异。在这个意义上，有多少国宝入藏，固然是评判博物馆级别的重要(yao)标准；但从知(zhi)识传播角度看，没有什么一级文物，不等于就(jiu)办不好博物馆。在国内国外旅行，我当然乐于参观那些代表性的大博物馆，但也不薄偶遇或友人引荐的分散各处的小型博物馆。后者说不定以独具特(te)色(se)的收藏或展出，给你惊鸿一瞥的强烈感受。
2005年秋(qiu)冬，我和妻子在哈佛大学访学，10月的某一天，美国卫斯理学院东亚语言与文化系(xi)魏爱莲教(jiao)授开车(che)，带我们(men)游览马萨诸(zhu)塞州(zhou)塞勒姆镇，那里最有名(ming)的是女巫博物馆，再就(jiu)是见(jian)证中美文化交流(liu)的荫(yin)余堂。此堂初建于嘉庆年间(jian)，原本坐落在安徽省(sheng)黄(huang)山市休宁县黄(huang)村，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因子孙迁移，房宅空置，面临被拆除(chu)的命运。而后历经坎坷，漂洋过(guo)海，在美国塞勒姆镇得以重建，自2003年开馆至今，成了(le)西方人了(le)解中国建筑乃至中国文化的重要(yao)景观。徽州(zhou)之行，偶然聊起此事，竟然有两三位参与/见(jian)证此事的当地官员及文化人补充了(le)很多有趣的细节，让我对这个精彩故事的来龙去脉(mai)有了(le)更多了(le)解。
徽州(zhou)这个地方，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理应有更多公家或私立(li)、大型或小型、风格与趣味迥异的博物馆，以适应不同的趣味与需求(qiu)。也正是基(ji)于此信念，研讨会上，我谈及随着(zhe)第四批(pi)国家一、二(er)、三级博物馆名(ming)单公布，中国有级别的博物馆总数已(yi)达到1224家，其中一级博物馆204家、二(er)级博物馆455家、三级博物馆565家。我对投资巨大、藏品丰富的国家一级馆充满敬意，随时(shi)准备抽时(shi)间(jian)前去打(da)卡；但也对全国各地星罗棋布的未能晋级的小馆表示理解与同情。小型博物馆没有那么大的客流(liu)量，经济上不可能获益，承(cheng)担(dan)更多的是知(zhi)识传播的责任以及乡愁的慰(wei)藉。
你问我到底是谁的乡愁，回答是：博物馆作为一种(zhong)文明装置，本身就(jiu)是现代人的乡愁。这种(zhong)乡愁既属(shu)于政府，也属(shu)于民间(jian)；既属(shu)于捐(juan)赠者，也属(shu)于参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