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huang)田(tian)[美国]
并不(bu)是谁都喜欢晴天丽日。《水浒》里的花(hua)石纲一节，教“农夫心(xin)里如汤煮”的，就是“烈日炎炎似(si)火烧”。不(bu)过，散文家群体(ti)中，宣称“我(wo)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艳阳的春天”的，就我(wo)所见，唯梁遇(yu)春一人。这(zhe)位26岁就死于猩红热的名(ming)家的“厌恶”，不(bu)存任何(he)形而(er)下的动机，如趁雨天卖伞之(zhi)类，他所著的《春雨》一文出(chu)发点是：天气须与心(xin)情匹配。
他把“悲惨”指为人生的基本属性，心(xin)情因之(zhi)而(er)忧郁乃是理所当然。郁郁寡欢之(zhi)际，拉开卧室的窗帘，若涌(yong)入金子般闪闪发亮的阳光，那(na)可是“宇宙的白痴成分”。职是之(zhi)故，唯阴(yin)霾密布，急雨滂沱的时候，人才正中下怀。“苍穹替他们流(liu)泪，乌云替他们皱眉，他们觉得四周都是同情的空气。”身陷其间，登临群山(shan)之(zhi)巅看日出(chu)，漫步海滨赏晚霞、日光浴一类活动，当然是文不(bu)对题。只合“斗室中默坐着，忆念十载相违的密友，已经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种种的坎坷，一身经历的苦楚”。我(wo)读到这(zhe)里，心(xin)头(tou)顿时暮霭四合。
转念一想，却不(bu)认为这(zhe)位早慧的才子患的抑(yi)郁症如何(he)严重，他的随笔集中，抒发愁绪(xu)的篇什极少，多数充满乐观(guan)、进取的朝气，带点孩子气和(he)英式古典随笔深藏不(bu)露的幽默感，还有滋生于青春年(nian)少的“舍我(wo)其谁”的豪(hao)气。那(na)么，如何(he)看他的偶尔为之(zhi)的阴(yin)暗文字呢？
我(wo)以为，第一个层次，不(bu)妨把它看作暂时性感兴(xing)。人一辈子不(bu)可能阳光到底，总有负面的情绪(xu)，后者其实是“压舱石”，少了它，人可能飘飘然，在云端里下不(bu)来。这(zhe)是上帝设定的平衡(heng)。其中，还有一个讲究，那(na)就是文章本身的自洽。既然将通(tong)篇的色调定位为黯，那(na)就要上下贯通(tong)，舍此难以自成天地。梁遇(yu)春从进京(jing)城念外文系开始，精(jing)心(xin)研(yan)究英国随笔名(ming)家兰姆、培根等(deng)，从这(zhe)一篇可见他思想的深度，章法(fa)的严谨。
第二个层次，设若把人的诸般情绪(xu)列为数轴，负面一侧，包括愤怒、抑(yi)郁、悲哀、以“绝望”为终端；正面一侧，有快乐、满足、欣慰，而(er)把“狂欢”定为终点。要当心(xin)理健全的人，就要“百味遍尝”，“极苦”与“极乐”之(zhi)间的各个点，都不(bu)宜(yi)错过。当然，不(bu)必为了试濒死的味道而(er)吃砒霜。
第三个层次，不(bu)经历情绪(xu)的下雨天，难以对其他人的不(bu)幸建立同理心(xin)，因之(zhi)难以培养出(chu)对普(pu)世苦难的悲悯。在这(zhe)方面，梁遇(yu)春的发挥十分精(jing)到：“能够忍受，却没有麻木，能够多情，却不(bu)流(liu)于感伤，仿佛楼前的春雨，悄悄下着”。可见，这(zhe)位卓越的散文家并没有局促于一己的悲欢。
《春雨》的结(jie)尾，是峰回路转的一笔：淫雨多天之(zhi)后，将晴未晴时节，有时天上露出(chu)一大(da)片澄蓝，忽然间又是点点滴滴的凄清，“那(na)种捉摸不(bu)到，万分别扭的神情，真可以做这(zhe)个哑谜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这(zhe)“微晦”的气候，应了古人之(zhi)说(shuo)：“才孕于微晦”，意思是：写(xie)作者的最佳状态，不(bu)是手舞足蹈，也(ye)不(bu)是走投无路，而(er)是一点点抑(yi)郁。我(wo)猜梁遇(yu)春的《春雨》就是在眉头(tou)轻皱的状态下完成的，否则，他不(bu)可能洋洋洒洒地铺(pu)陈坏天气与人的心(xin)情二者的互动，笔致(zhi)圆润、灵动，并无灰暗心(xin)绪(xu)带来的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