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shi)，《没有面目(mu)的人》是译者(zhe)的发明，桑内特的这本书原名“The corrosion of character”，讨论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资本主义(yi)”对个人品(pin)格的腐蚀。不过读(du)下来我认(ren)为译者(zhe)的改动有些道理，腐蚀这个字眼过于(yu)惊悚了，它好像在(zai)暗示个人品(pin)格是岩(yan)石一般的硬物，理应具备致(zhi)密、稳固以及清晰可(ke)辨的恒定属性。然而(er)正如桑内特在(zai)书中描述的几个主要人物所呈现的状态(tai)，这种有别于(yu)日常意(yi)义(yi)的个人品(pin)格如果真的存在(zai)的话，那也是动态(tai)的、类型化以及复数形式的。事实(shi)上(shang)我认(ren)为他笔下的个人品(pin)格并非超越时空的生活伦理，或者(zhe)像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写(xie)的那样，取(qu)决于(yu)这个人与世界的全部关系，而(er)是类似于(yu)马克(ke)斯·韦伯意(yi)义(yi)上(shang)的工作伦理，一种无法脱离(li)特定社会结(jie)构与经济(ji)制度的情感(gan)价值。更准(zhun)确地说，桑内特就是要在(zai)韦伯的基础上(shang)讨论工作伦理的时空改变。也许，这时候的侵蚀比腐蚀更合适？
跟韦伯书写(xie)的工作伦理相比，桑内特讨论的个人品(pin)格明显缺少了信仰的维度。就像他在(zai)书中提到的“反(fan)讽(feng)人”（ironic man，书中误印为oronic），因为丧失了信念、权威和(he)标准(zhun)，只能以反(fan)讽(feng)的态(tai)度看待自身。他借哲学家理查德·罗蒂(di)之(zhi)口(kou)指出，这种新型的品(pin)格首先体现为一种精神状态(tai)。在(zai)这样的状态(tai)之(zhi)下，人们“永远无法严肃认(ren)真地对待自己(ji)”。由于(yu)失去了共同标准(zhun)，他们总能感(gan)觉到社会对他们的评(ping)价不可(ke)靠不可(ke)信，以至于(yu)他们对自身也充(chong)满了怀疑。
所谓自身，在(zai)资本主义(yi)的时空之(zhi)中，原本可(ke)以与“自身的工作”画上(shang)等号——那种文化曾经也催生了好几类个人品(pin)格，譬如一心想通过工作来证明自身道德价值的“被驱(qu)动者(zhe)”（the driven man）。但是桑内特发现，在(zai)“新资本主义(yi)”的条件下，情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而(er)何(he)谓新资本主义(yi)（The new capitalism），他没有下一个完整的定义(yi)，只是分别用“流动的现代性”“创造性毁(hui)灭”“弹性工作制”等词汇列出了它的种种特征，并一一加以阐释。
在(zai)这些特征的背后，是时间观念的瓦解与破碎。如果说原始资本主义(yi)是用分工合作的方式塑(su)造了时间观的重复性与方向性，那么(me)20世纪早中期的资本主义(yi)则是以科层组织的方式强化了它们，让人们在(zai)意(yi)识中将时间理性化，当作一种可(ke)以预测的长(chang)期有效且稳定增值的 “期权”。可(ke)是在(zai)高科技与全球化的双重作用下，时间彻底碎片化了，方向性和(he)稳定感(gan)也一去不复返。表面上(shang)这样的新资本主义(yi)向人们允诺了更多的自由，多数人却感(gan)觉自己(ji)成了精神意(yi)义(yi)上(shang)的流民。再(zai)也没有人会对供职的机构保持(chi)多少忠诚(cheng)，周遭的同事流水一般来去，一切合作都是权宜之(zhi)计，人与人的所有交情都像是交易。
书中一个叫瑞科的年轻人就是典型。他出生于(yu)劳工家庭，本科毕业于(yu)电(dian)子工程专业，后来在(zai)纽约的一所商(shang)学院深造。和(he)同学结(jie)了婚，先在(zai)硅谷一家风险投资公(gong)司找(zhao)到了一份技术顾问的职位，不久搬到了芝加哥工作，接着又为了妻子的事业离(li)开(kai)了高科技行业，举家迁往密苏(su)里州，期间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在(zai)密苏(su)里州他所在(zai)的公(gong)司遭遇兼(jian)并，他失去了工作。于(yu)是他们又一次搬家，来到纽约郊区重新创业。他告(gao)诉桑内特他们的大多数朋友都来自工作关系，频繁的搬家让过去的友谊(yi)停留在(zai)通讯(xun)录里；围绕效率建(jian)立(li)起来的团队(dui)精神渗透到了私人生活当中，把他的家庭变成了另一种工作场所——夫妻成了家庭事业的伙伴，彼此尊重相互感(gan)激，却很难以动荡(dang)焦虑的自身经历为榜样去教(jiao)育孩子，让他们在(zai)道德或情感(gan)上(shang)确立(li)恒定的价值。
剪掉人们的社会纽带，将大家置于(yu)道德困境当中的，往往是盖茨、乔布斯那样的人，他们才(cai)是“创造性破坏”的受(shou)益者(zhe)。新型企业家对线性的时间以及连贯的叙事都没有执念，相反(fan)为了追求(qiu)新目(mu)标满足新需求(qiu)，他们转身迅速，绝不拖泥带水，甚至不惜摧毁(hui)自己(ji)过去取(qu)得的成就来实(shi)施(shi)新的经营战略。然而(er)正如桑内特指出的，当盖茨们因创造性破坏收获巨大之(zhi)际，付出代价最大的则是瑞科那样的人。
《没有面目(mu)的人》，作者(zhe)：（美(mei)）理查德·桑内特，译者(zhe)：周悟拿，版本：上(shang)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10月(yue)。
与瑞科的暗淡(dan)人生形成对比的，是纽约一家酒吧的老板娘罗丝。她是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我甚至觉得，她比作者(zhe)桑内特更像一个社会学家。五十(shi)出头的她毅然决定脱离(li)经营有方的老本行，应聘成为一家广告(gao)公(gong)司的新职员。这背后几乎没有经济(ji)原因，仅(jin)仅(jin)是一场听从内心驱(qu)使的冒险。尽管冒险只持(chi)续了一年时间罗丝就重操旧业，但是她的“个人品(pin)格”终究恢复了本来面目(mu)。
正因为有这些鲜活的个人故事，我认(ren)为《没有面目(mu)的人》才(cai)没有面容模糊。于(yu)是，我站在(zai)安(an)岳(yue)石刻面前，开(kai)始想象那些在(zai)历史中从未留下姓名的工匠，他们具有何(he)等的个人品(pin)格。
撰文/西闪
编辑(ji)/宫子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