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春(chun)荣：其实不止这(zhe)两次，朔尔茨在上(shang)个月访(fang)华期间也释放了一个信号。他(ta)列举历史上(shang)的经验，说当年日本、韩国的汽车也没有击垮德国车企，应该用开放的心态面对外部竞争。这(zhe)是朔尔茨的一贯理念。

我认为(wei)他(ta)的话至少(shao)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德国秉持的社会市(shi)场经济理念，总体(ti)思路是基于市(shi)场逻辑来面对竞争，而不是动(dong)不动(dong)就(jiu)用封(feng)锁(suo)的方式应对外部挑战。对于出(chu)口导向型的德国经济来说，搞贸易封(feng)锁(suo)的后果是不可承(cheng)受之重。

其次，德国在中国有非常广泛的利益。虽然(ran)德国汽车企业在中国市(shi)场的份额有所缩减，但总体(ti)来说，中国依然(ran)占他(ta)们全球市(shi)场中最大(da)的份额，而且德企还在加大(da)投资。如(ru)果同中国爆发贸易战，德国企业肯定会承(cheng)担主要(yao)的伤害。

最后，朔尔茨也谈到了欧盟是否对电动(dong)汽车加征关税的问题，目(mu)前中欧贸易的现(xian)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从中国销往德国、欧洲(zhou)的汽车，不一定完全是中国企业生(sheng)产的，里面的零部件可能也来自欧洲(zhou)企业。朔尔茨提到，中国输欧的电动(dong)汽车，50%可能是德国车企和中国生(sheng)产商共同制造的。因此如(ru)果欧盟发起关税，就(jiu)会伤到欧洲(zhou)自己。

当地时间5月13日，朔尔茨同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松举行联合发布会。图自：视觉中国

观察(cha)者网：《经济学人》的评论认为(wei)，美国单方面挥舞保护主义的关税“大(da)棒”，实际上(shang)伤害的是美国曾经推动(dong)与主导的全球贸易体(ti)系，削(xue)弱了自身的领导力。欧洲(zhou)国家是否认同这(zhe)个观点？

郑春(chun)荣：关于这(zhe)个问题，欧洲(zhou)内部有不同的声(sheng)音。德国的看法是，经贸问题更多应该诉(su)诸于世(shi)界贸易组(zu)织等多边机制，通过谈判解决纠纷(fen)。相比美国，部分欧洲(zhou)国家还是更在乎脸面，主张维护与遵守多边规则。

至于说欧洲(zhou)对美国的做法是否形成了广泛的共识，目(mu)前还很难说。美国在贸易上(shang)搞单边主义，出(chu)于“美国优(you)先”的考虑去霸凌其它国家，违(wei)反了其最初倡导建立的自由贸易规则。部分欧洲(zhou)国家对此心知(zhi)肚明，美国的这(zhe)种(zhong)“双重标准”其实不利于西方国家共同倡导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但是，这(zhe)些国家迫(po)于美国的强大(da)压力，并不见得会公开站出(chu)来指责。

观察(cha)者网：欧盟去年对中国发起了反补贴调查。如(ru)您介绍，德国是比较(jiao)明确地反对，欧盟内部对这(zhe)个议题主要(yao)分为(wei)什么样(yang)的态度？

郑春(chun)荣：目(mu)前欧盟对中国车企发起的反补贴调查，主要(yao)是法国人和欧盟委员会在后面推动(dong)，但是，除了德国，其它国家还没有比较(jiao)明确的表态。在关税问题上(shang)，欧盟委员会掌握着主动(dong)权，该机构有权启动(dong)调查，也有权在得出(chu)结论后决定是否征收临时性关税，但是征税比例(li)是有限的，可能到30%左右。

然(ran)而，如(ru)果欧盟后续决定加征永久性关税或是大(da)幅度提高征税比例(li)，就(jiu)需要(yao)拿到所有成员国面前去讨论博弈。

法国经济和财政部部长勒(le)梅尔呼吁要(yao)“重新平衡”欧中贸易关系，路透社：德法在对华立场上(shang)分歧越来越大(da)。图自：视觉中国

显而易见，德国反对加征关税，也正在欧盟内部施加影响力，同法国的那支力量在相互较(jiao)劲(jin)。现(xian)在还不好判断较(jiao)劲(jin)的结果。通过朔尔茨同瑞典首相的共同声(sheng)明看得出(chu)，德国得到了瑞典的支持。至于其它欧盟成员国，尤其是不涉足新能源汽车产业的，未必会关心这(zhe)个议题。但是，一旦中国同欧盟爆发贸易战，欧洲(zhou)的各国都会受到影响。

欧盟现(xian)在以所谓“产能过剩(sheng)”借口来调查中国，宣称是中国政府(fu)的补贴导致了产能过剩(sheng)，中国国内消耗不了这(zhe)些产能，所以就(jiu)倾销到全球市(shi)场，让欧洲(zhou)“吃不消”。而中方表示，不存(cun)在“产能过剩(sheng)”的议题，其实各国政府(fu)都在做补贴。

目(mu)前双方还在就(jiu)这(zhe)个问题进行博弈。至于说欧盟委员会可能对中国电动(dong)车加征30%的关税，我估计(ji)国内的相关企业多多少(shao)少(shao)已(yi)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bei)。

如(ru)今法国正在大(da)力发展电动(dong)车制造业。虽然(ran)德国、法国都很重视汽车行业，但区别在于，首先两国的销售市(shi)场不一样(yang)。德国汽车的主要(yao)市(shi)场在中国，而法国汽车占中国市(shi)场的份额很小，主要(yao)是在欧盟内部各地销售。因此中国的电动(dong)汽车输送到欧洲(zhou)，对法国车企的冲击是最直接的。

其次，从对经济运行规则的看法来说，德国作为(wei)一个出(chu)口导向型国家，更强调开放、通过规则解决贸易争端。而某种(zhong)程度来讲，相比德国，法国的中央政府(fu)权能更强，国家干预的程度更高。所以两国市(shi)场经济治理的理念也有不同。

最后，在电动(dong)汽车领域，德企也在同中国企业合作。他(ta)们认为(wei)光凭自己是竞争不过中国企业的，德国想要(yao)在这(zhe)一块弯道超(chao)车，就(jiu)只有同中国成熟的电池生(sheng)产企业合作，借助你的平台(tai)，在你这(zhe)里生(sheng)产，然(ran)后直接供应中国和世(shi)界市(shi)场。这(zhe)就(jiu)是他(ta)们现(xian)在讲的“在中国，为(wei)中国；在中国，为(wei)全球”的经营策略。这(zhe)些因素都会影响到德国在欧盟对华反补贴调查的问题上(shang)，采取与法国不同的立场。

观察(cha)者网：有外媒称，相比美国，欧盟更希望(wang)基于世(shi)贸规则和基于证据的方式去推进反补贴调查，但是这(zhe)会看上(shang)去“显得软弱”。美国会在多大(da)程度上(shang)就(jiu)关税问题施压欧盟？欧盟会如(ru)何反应？

郑春(chun)荣：首先，中国出(chu)口到美国的电动(dong)汽车份额不大(da)，美国对电动(dong)车这(zhe)部分加征的关税主要(yao)是象征意义比较(jiao)大(da)，背后当然(ran)有拜登(deng)政府(fu)基于大(da)选的考虑。因为(wei)之前特朗普主导了竞选话语，一直在强调要(yao)对中国加征关税，甚至高达200%。而拜登(deng)希望(wang)体(ti)现(xian)出(chu)，他(ta)同样(yang)能在对华经贸问题上(shang)采取强硬态度。

然(ran)而，如(ru)果针(zhen)对中美贸易中重要(yao)且相互依存(cun)度高的领域“开刀”，反而会伤害美国经济，所以拜登(deng)选择了电动(dong)汽车这(zhe)个象征意义较(jiao)大(da)的领域，毕竟现(xian)在大(da)家都知(zhi)道，中国电动(dong)车企在海外攻城(cheng)略地。美国政府(fu)认为(wei)这(zhe)轮加征关税能起到某种(zhong)“示范(fan)效(xiao)应”，而对美国经济的短期实际损害却并不明显。

至于说美国是否会对欧盟施压，其实双方背地里始终存(cun)在沟通协调。比如(ru)美国炒(chao)作中国“产能过剩(sheng)”的议题，欧洲(zhou)方面马上(shang)跟(gen)进炒(chao)作。这(zhe)次美国加征关税后，哪怕美国人还没公开发话，欧洲(zhou)一部分人就(jiu)会觉得要(yao)主动(dong)配合与响应，尤其是像欧盟委员会这(zhe)样(yang)的机构。

美国财政部长耶伦在德国法兰克福访(fang)问 图自：耶伦的社交媒体(ti)X账号

观察(cha)者网：从中方的角度来说，要(yao)如(ru)何应对欧盟发起对华“反补贴”调查、试图加征关税的做法？

郑春(chun)荣：我国政府(fu)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方面是反复强调，中国并不存(cun)在所谓“产能过剩(sheng)”，我们现(xian)在讲中国输出(chu)的是“新质生(sheng)产力”，这(zhe)对欧洲(zhou)应对气(qi)候(hou)转型、绿色(se)能源转型问题都非常重要(yao)。

另一方面，就(jiu)算在叙事上(shang)无(wu)法说动(dong)对方，对经贸领域的分歧还是要(yao)务实处(chu)理，我们主张根据世(shi)贸组(zu)织规则，通过谈判解决争议。就(jiu)拿补贴的问题为(wei)例(li)，各国可以在世(shi)贸组(zu)织框(kuang)架内达成一致，对所有国家的补贴水平有共同约束。这(zhe)样(yang)也能体(ti)现(xian)出(chu)中国重视多边主义机制的负责任的大(da)国形象。

第三点，我想包括在私下里，中方应该会多做德国的工(gong)作，向德国方面强调，加征关税、打贸易战损害中德、中欧的经贸合作，对大(da)家都没有好处(chu)。其实德国方面也是明白这(zhe)个道理的。当然(ran)在这(zhe)个问题上(shang)德、法的态度都要(yao)兼顾。本月初习近平主席(xi)访(fang)问法国时，中法双方均表达了要(yao)在经贸领域加强合作的意愿。希望(wang)法国也能意识到中国市(shi)场可以带来的利益，同时方便中国的车企进一步走出(chu)去，双方通过管控分歧来达成妥协。

观察(cha)者网：在新能源产业补贴的问题上(shang)，欧洲(zhou)似乎陷入一种(zhong)矛盾心态，一方面始终强调“自由市(shi)场”、维护“基于规则的贸易秩序”；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cheng)认，在关键、前沿科技领域的国家补贴是提升竞争力的重要(yao)部分。您怎(zen)么评价这(zhe)种(zhong)看法？

郑春(chun)荣：欧盟的两面性、矛盾心态确实存(cun)在。一方面，欧盟不满意美国通过《通胀削(xue)减法案》、《芯片和科学法案》大(da)搞补贴，甚至把欧洲(zhou)的制造企业都吸(xi)引到美国去投资建厂，导致他(ta)们的制造业空心化。为(wei)此马克龙还去美国同拜登(deng)理论，说对绿地投资的补贴不能只针(zhen)对美国企业，既然(ran)欧美是盟友，就(jiu)应该允许补贴欧洲(zhou)企业。但是美国人不理睬他(ta)。于是欧洲(zhou)方面只好搞了自己的补贴政策。

类似的，欧盟经常批评中国的大(da)规模投资，但当它发现(xian)成员国单打独斗(dou)的规模太小时，也只好在欧盟的层面推进联合研发，比如(ru)推出(chu)了“欧洲(zhou)共同利益重要(yao)项目(mu)”（IPCEI），由多个欧盟国家联合投资电子科技研发与其它的关键技术研发。

在反补贴调查的问题上(shang)，欧盟委员会其实预设了立场，认为(wei)中国的体(ti)制当中，经济和政治是密切(qie)关联的。中企配合调查、提交资料，他(ta)们却认为(wei)中企不会就(jiu)补贴问题如(ru)实陈述，一口咬定我们的企业没有提交足够详尽的材料，这(zhe)样(yang)做的目(mu)的，实则在为(wei)后续实施临时性关税做铺垫(dian)。

这(zhe)背后体(ti)现(xian)出(chu)欧盟一种(zhong)矛盾纠结的心态。本质上(shang)说，从它眼中市(shi)场经济原则的角度出(chu)发，欧盟认为(wei)政府(fu)不应该搞过度补贴。可当发现(xian)相关产业的竞争力落后中国时，欧盟又多多少(shao)少(shao)想搞自己的补贴政策。但是作为(wei)一个开放经济体(ti)，尤其是德国作为(wei)一个出(chu)口导向型经济体(ti)，它肯定不乐见各国纷(fen)纷(fen)搞贸易壁(bi)垒。

现(xian)在的问题是，大(da)国间如(ru)何避免陷入一种(zhong)恶性循环、互相封(feng)锁(suo)的补贴竞赛中。欧洲(zhou)总体(ti)上(shang)的态度还是支持通过世(shi)贸规则解决争端。这(zhe)与美国不同，美国对于遵守世(shi)贸规则没有兴趣(qu)，何况目(mu)前世(shi)贸组(zu)织的争端裁(cai)决机制在美国影响下也陷入瘫痪了，美国不想被这(zhe)些规则约束。

既然(ran)美国不愿意基于世(shi)贸规则同欧洲(zhou)谈判，也许未来的希望(wang)就(jiu)在于中欧携手，来塑造国际经贸体(ti)系中的新规则。

来源|观察(cha)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