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应该每(mei)七年换一份工作
伦纳德(de)·伍尔夫的五卷本回(hui)忆录是(shi)关于“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重要(yao)资料，尤其第四卷《一路(lu)走下坡》，记录了1919年至1939年间的往事，覆盖(gai)伍尔夫夫妇创办的霍加斯书局的全(quan)盛(sheng)时(shi)期，内容丰富，十分有意思。和妻子弗吉尼(ni)亚的天马行空不同，伦纳德(de)为(wei)人严谨，对各种数据记载甚详，但也会不时(shi)冒(mao)出来(lai)一些有趣的观点，比如他说，一个人应该每(mei)七年换一份工作。
《书会说话(hua)》，顾(gu)真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4月版。
他1923年起在老朋友凯恩斯等人收购的《国民与雅典娜神殿》周报(bao)担任(ren)文学(xue)编辑，四年后渐渐对缺少变化的工作难以忍受：“时(shi)不时(shi)地，我会强烈渴望独处，关上门，拉下百叶窗，一个人待(dai)上一两天。当这种渴望向我袭来(lai)时(shi)，哪怕敲门的是(shi)莎士比亚或蒙田，我也会假装不在家。”他向凯恩斯提交(jiao)辞(ci)呈，自然被拒，几经协商，勉(mian)强同意降薪留任(ren)，薪水从(cong)一年400镑降至250镑，每(mei)周只需去办公室两次(星期二和星期五)。但只过了三年，伦纳德(de)还是(shi)决意辞(ci)职——时(shi)间上完(wan)全(quan)符(fu)合他说的“七年之痒”。
伦纳德(de)能任(ren)性地炒老板鱿鱼(yu)，底气主要(yao)来(lai)自经济收入(ru)的改善：霍加斯书局事业蒸蒸日上。从(cong)他不厌其烦罗列的数字里，我们可以看到从(cong)1924年到1929年，霍加斯书局和弗吉尼(ni)亚·伍尔夫的收入(ru)呈逐年递增的趋势，后面(mian)虽有起伏，却多年保持着良好水平。
格(ge)外(wai)值得注意的是(shi)1928年——这一年，弗吉尼(ni)亚的年收入(ru)从(cong)748镑一下子飞跃到了1540镑，扣(kou)去花(hua)销后的整体净收益结余有了显著提升。这一切要(yao)归(gui)功于长篇小说《奥兰多》的出版。根(gen)据伦纳德(de)的记录，1924年，弗吉尼(ni)亚在书上的稿费(fei)收益一共才(cai)37镑(当时(shi)她已经出版了三部长篇《远航》《夜与日》《雅各的房间》，一部短(duan)篇集(ji)《星期一和星期二》)，另外(wai)的128镑收入(ru)靠(kao)的是(shi)给报(bao)刊(kan)写稿。
随着《达(da)洛卫夫人》《普通读者》等一系列佳作的问世，弗吉尼(ni)亚的收入(ru)稳(wen)步(bu)提高，而《奥兰多》成为(wei)她作家生(sheng)涯的转折点，单英国版就在头六个月里售出了8104册，是(shi)前一年问世的《到灯塔去》整年销量的两倍多，该书的美国版更是(shi)在上市半年时(shi)间里售出了13031册。之后弗吉尼(ni)亚推出的《一间自己的房间》(1929)、《海浪》(1931)、《弗勒希》(1933)等作品均在英美两地大获成功，带给了作家本人和霍加斯书局可观的收入(ru)，正如伦纳德(de)说的那样：“1928年后，我们的经济状况一直不错。”
伦纳德(de)·伍尔夫记录的收支一览。《书会说话(hua)》内页插图。
霍加斯书局的成功并不单单依靠(kao)弗吉尼(ni)亚文学(xue)才(cai)能的喷发。伍尔夫夫妇做出版很有一套自己的思路(lu)，选题力求新颖，宣(xuan)传不事张扬，尤其在书怎样才(cai)算“漂亮”这一问题上，很少让(rang)步(bu)。哪怕一时(shi)不为(wei)大众接受，乃(nai)至被书店拒之门外(wai)，依然能坚持独到的品位和审美。时(shi)隔四十多年，伦纳德(de)回(hui)忆起当年的情形依然有几分耿耿于怀，说大部分人就跟驴子一样，一定要(yao)面(mian)前悬着一根(gen)胡(hu)萝卜才(cai)肯往前走，还一定得是(shi)那种他们祖(zu)祖(zu)辈辈认可的、唯一正确(que)的胡(hu)萝卜。不管是(shi)内容还是(shi)外(wai)观，霍加斯出品的书在当时(shi)显然是(shi)一根(gen)陌生(sheng)的胡(hu)萝卜，“但今天来(lai)看这些书，任(ren)何一个书商都会承认它们制作精良，书衣设计令人赞叹”。谈霍加斯出版物的装帧设计，当然绕不开弗吉尼(ni)亚的姐姐瓦妮莎·贝(bei)尔了。
弗吉尼(ni)亚一直想当作家，而我一直想当画家
瓦妮莎是(shi)莱斯利·斯蒂芬的长女，生(sheng)于1879年，比弗吉尼(ni)亚长三岁。在“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中，瓦妮莎虽不是(shi)公众眼中最耀眼的名人，却拥有“布卢姆斯伯里的女王蜂”之称，一度扮演着沙龙女主人的角(jiao)色(se)。每(mei)周四的晚上，斯特莱切、凯恩斯、邓(deng)肯·格(ge)兰特等一众文人雅士会齐聚(ju)在她戈登广场的家里谈天说地。跟弗吉尼(ni)亚一样，瓦妮莎很早就对未来(lai)的职业有清晰的概(gai)念，在《漫谈童年弗吉尼(ni)亚》一文中，她说：“在我记忆里，弗吉尼(ni)亚一直想当作家，而我一直想当画家。”
1917年，霍加斯书局推出第一本书《两故(gu)事》，收入(ru)了伍尔夫夫妇的两个短(duan)篇小说，卷首有卡(ka)灵顿所作的木刻画。瓦妮莎看后技痒难耐，主动请缨为(wei)弗吉尼(ni)亚的书配(pei)插图。1919年5月出版的《邱园》标志着姐妹(mei)俩正式合作的开始(shi)，瓦妮莎为(wei)此书贡献(xian)了一幅扉画——1927年的新版《邱园》更是(shi)每(mei)页都有瓦妮莎设计的装饰。从(cong)此，弗吉尼(ni)亚的书全(quan)部交(jiao)由瓦妮莎设计书衣或配(pei)插图。随着妹(mei)妹(mei)的名声越来(lai)越大，瓦妮莎的装帧设计也成为(wei)霍加斯版弗吉尼(ni)亚·伍尔夫作品的“标配(pei)”，逐渐为(wei)世人所认可。
瓦妮莎于1894年开始(shi)学(xue)画，1901年至1904年，在皇家艺术学(xue)院拜(bai)入(ru)知名画家萨金特门下修习。1910年，瓦妮莎参观了后来(lai)成为(wei)她情人的罗杰·弗莱组(zu)织的“马奈(nai)与后印象(xiang)派”画展(zhan)，高更、梵高、马蒂斯等人的作品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xiang)，在感(gan)叹“如果(guo)不能表达(da)观念或者情感(gan)，忠于自然就毫无意义”之余，她自己的创作也转向抽(chou)象(xiang)。
霍加斯成立最初几年，出版的书市场反响平平，瓦妮莎的封面(mian)也不为(wei)公众所理解，这让(rang)她一度有点自我怀疑。1922年10月底，《雅各的房间》出版，由瓦妮莎绘(hui)制书衣，伦纳德(de)建议的字体，弗吉尼(ni)亚挑选封面(mian)颜色(se)，结果(guo)三人通力合作并且(qie)感(gan)到颇为(wei)满意的产品销量不佳，瓦妮莎的设计更是(shi)遭到了书商的一致诋毁和部分读者的讥笑(xiao)，因为(wei)封面(mian)过于简略，既看不到美女的倩(qian)影也看不到雅各或者房间，只透出“惹人厌恶的后印象(xiang)派味道”。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直到1925年《普通读者》第一辑出版后，弗吉尼(ni)亚还在5月4日的日记中提到两篇批评文章，分别攻击她的新书和瓦妮莎的封面(mian)：“《乡村生(sheng)活(huo)》上有篇评论(lun)语气嘲(chao)讽，想解释何谓‘普通’读者，却又虚弱得话(hua)都快说不清楚；安格(ge)斯（指作家、出版人Angus Davidson）告诉我，《星报(bao)》上还有一篇评论(lun)笑(xiao)话(hua)瓦妮莎的封面(mian)。”不过，不管外(wai)界抱持怎样的敌意，伍尔夫夫妇始(shi)终肯定瓦妮莎的设计，在写给姐姐的一封信中，弗吉尼(ni)亚这样称赞《到灯塔去》的书衣：“我倒是(shi)希望封面(mian)上有你的落款（《到灯塔去》的书衣上没有瓦妮莎常用的落款V.B.或V.Bell）。个人觉得很好看……你的风(feng)格(ge)独一无二，因为(wei)非常真实，所以会带给人十足的不安。”在伦纳德(de)眼里，出版于1938年的《三个基尼(ni)》的书衣堪称瓦妮莎的最佳作品。
最初在霍加斯当实习生(sheng)、后来(lai)成为(wei)书局合伙人的约翰·莱曼在回(hui)忆与伍尔夫夫妇交(jiao)往的作品《伍尔夫夫妇与霍加斯书局》中引了瓦妮莎的一封信，说她给弗吉尼(ni)亚的书设计封面(mian)前往往并不细(xi)读内容，而是(shi)根(gen)据概(gai)要(yao)自由发挥。这恰恰印证了瓦妮莎自己的观点，她认为(wei)艺术与技艺不同，要(yao)用心灵去把控一切感(gan)觉。不过，瓦妮莎设计封面(mian)绝非草率为(wei)之，对她而言，绘(hui)画是(shi)表达(da)情感(gan)最经济的方式，寥寥数笔(bi)的背后或许是(shi)旬月踟(chi)蹰。在给弗吉尼(ni)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1929)的封面(mian)定稿前，瓦妮莎画了一整本素描本的草图。而在为(wei)弗吉尼(ni)亚的一本本新作设计书衣、配(pei)插图的过程中，瓦妮莎的风(feng)格(ge)也从(cong)大胆(dan)泼辣趋向讲究装饰性。
瓦妮莎几乎是(shi)霍加斯书局的“御用设计师”
对早年间的霍加斯书局来(lai)说，瓦妮莎不仅是(shi)主要(yao)的封面(mian)设计师，更扮演着类似“艺术总监”的角(jiao)色(se)。除了给霍加斯出品的书籍做封面(mian)和插图，她还设计了出版社的商标，即著名的“狼(lang)头”标志。在瓦妮莎的传记作者斯帕丁看来(lai)，她为(wei)霍加斯的出版物奠(dian)定了风(feng)格(ge)。
上世纪(ji)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霍加斯书局的事业伴随着弗吉尼(ni)亚作品的走红(hong)迎来(lai)了腾飞，与此同时(shi)，瓦妮莎的名声也达(da)到了高峰(feng)。虽然瓦妮莎一直认为(wei)自己作为(wei)画家的成就根(gen)本不能与妹(mei)妹(mei)作为(wei)作家的成就相比，但其实《到灯塔去》也好，《海浪》也罢(ba)，弗吉尼(ni)亚的许多写作灵感(gan)皆源自瓦妮莎，她甚至说过这样的话(hua)：“我是(shi)为(wei)你而写的。”从(cong)小到大，姐妹(mei)俩始(shi)终互相影响，互相成就。在弗吉尼(ni)亚1941年去世后，瓦妮莎继续给她身(shen)后出版的作品，如《飞蛾(e)之死》(1942)、《作家日记》(1953)、《弗吉尼(ni)亚·伍尔夫与利顿·斯特莱切通信集(ji)》(1956)、《花(hua)岗(gang)岩与彩虹》(1958)等设计封面(mian)。
瓦妮莎·贝(bei)尔为(wei)霍加斯书局设计的部分书衣。《书会说话(hua)》内页插图。
除了1919年之后弗吉尼(ni)亚·伍尔夫的所有作品，瓦妮莎也给霍加斯书局的其他书设计封面(mian)。伦纳德(de)一度致力于开发“小册子”，大部分出版商都因为(wei)经济原(yuan)因不敢染指这一书籍形式，他却接连策划了“霍加斯随笔(bi)”“霍加斯当代诗(shi)人”“霍加斯书信”等好几个系列，颇成气候。这些雅致小书通常只有二三十页篇幅，其中不少封面(mian)便出自瓦妮莎之手。另外(wai)，亨利·格(ge)林初版于1946年的代表作《回(hui)来(lai)》，书衣也由瓦妮莎设计。关于亨利·格(ge)林在霍加斯出版的作品，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1977年，霍加斯重版了格(ge)林的第一部小说《盲》，配(pei)有华丽的书衣，设计师安格(ge)丽卡(ka)·加内特正是(shi)瓦妮莎与邓(deng)肯·格(ge)兰特的女儿。时(shi)隔三十年，母女俩为(wei)同一家出版社设计了同一位作家的作品封面(mian)，也算得上一段文艺佳话(hua)了。
虽然瓦妮莎几乎是(shi)霍加斯书局的“御用设计师”，她偶尔也会为(wei)其他出版社创作书籍封面(mian)。英国老牌出版商查托与温(wen)都斯在1936年推出过一本《马拉美诗(shi)选》，书衣即由瓦妮莎操刀设计。这本《马拉美诗(shi)选》的译者是(shi)当时(shi)早已同她从(cong)情人重新变为(wei)终生(sheng)好友的罗杰·弗莱，评注者则是(shi)弗吉尼(ni)亚·伍尔夫赞赏有加的查理·莫隆。而且(qie)，马拉美是(shi)她和弗吉尼(ni)亚都很喜欢的诗(shi)人，能为(wei)此书设计封面(mian)，她倍感(gan)愉悦。在给儿子朱利安·贝(bei)尔的信(1936年7月5日)中，她说拿(na)到此书校样，激动非常，构思着在书衣上画一幅静物画。
二十五岁时(shi)，瓦妮莎向妹(mei)妹(mei)写信，说她欣慰的是(shi)自己永远不会有名到有人为(wei)她立传。当然，后来(lai)的事实远远超出了她的估(gu)计。瓦妮莎沉默寡言，朋辈把酒(jiu)言欢之际，她习惯(guan)于默默站(zhan)在一旁，做一个含笑(xiao)的欣赏者，妹(mei)妹(mei)弗吉尼(ni)亚甚至说她“安静得像(xiang)一座墓穴”。作为(wei)画家，瓦妮莎很少谈及自己和对艺术的看法(fa)，即便别人问她，她也不怎么发表意见。更糟的是(shi)，她为(wei)“回(hui)忆录俱乐部”最初十四年所写的文章今已不存。要(yao)想直接了解瓦妮莎的思想，除了她的《书信选》，我们或许可以读读艺术史家贾切罗将她有限的回(hui)忆文章汇编而成的《笔(bi)墨速写》——瓦妮莎的文字同她的绘(hui)画一样凝(ning)练，一样真实。
本文选自《书会说话(hua)》，较原(yuan)文有删节(jie)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kan)发。
原(yuan)文作者/顾(gu)真
摘编/何也
编辑/张婷
校对/柳宝(bao)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