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jie)面新闻记者 | 翟瑞民
界(jie)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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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小宪法”的刑事(shi)诉讼法即将迎来第四次修改。
2023年9月，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公布立法规划，修改刑事(shi)诉讼法被列入第一类项目，即“条件比较成熟、任期内拟提(ti)请审议的法律草案(an)”。进入2024年以来，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已多次就刑事(shi)诉讼法新一轮修改广泛调研(yan)，听取(qu)意见。
作为我国刑事(shi)司(si)法领域的一部基本法律，刑事(shi)诉讼法担负着惩罚(fa)犯罪和(he)保障人权的两大功能，其(qi)每一次修改和(he)完善不仅能规范刑事(shi)诉讼程(cheng)序，而且体(ti)现了我国基本法治理念的演进过程(cheng)。在以审判为中心(xin)的诉讼制度改革背景下，刑事(shi)诉讼法再修如何完善刑事(shi)案(an)件办理基本程(cheng)序，强化当事(shi)人权利保障，以及如何细化电子数据(ju)取(qu)证(zheng)规则等，都有待进一步讨论(lun)和(he)明确。
从(cong)工具法到保障法
刑事(shi)诉讼法是规定刑事(shi)诉讼程(cheng)序，确保刑法公正、准确实施(shi)的一部程(cheng)序性法律。新中国首部刑事(shi)诉讼法制定于1979年，此后分(fen)别(bie)于1996年、2012年、2018年历经三次修正，形成了目前(qian)这部基本法律规范，法条总数也扩充到308条。
为何仅仅间隔5年再次启动修改？中国政法大学(xue)刑事(shi)诉讼法学(xue)研(yan)究所所长卫跃宁教授对界(jie)面新闻介绍，刑事(shi)诉讼法2018年修改主(zhu)要是为了适应国家监(jian)察体(ti)制改革，与(yu)监(jian)察法进行衔接。监(jian)察法2018年3月施(shi)行后，我国职务犯罪案(an)件办理系统转隶，刑事(shi)诉讼法相关规定需(xu)要及时进行修改；其(qi)次是将试点中的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与(yu)速裁程(cheng)序上升为法律；还有就是为反(fan)腐追赃规定了缺席审判程(cheng)序。
此外，卫跃宁表示，为了适应社会治理的需(xu)要，也为了进一步完善刑事(shi)诉讼法，解决刑事(shi)诉讼法在实施(shi)过程(cheng)中出现的新老问题，将实践中的成功经验与(yu)相关的司(si)法解释(shi)、规则、规定中的成熟内容上升为法律，有必要再次修改刑事(shi)诉讼法。
卫跃宁还介绍，此前(qian)最高人民检察院主(zhu)导推进涉案(an)企业合规改革，并推出第三方监(jian)督评估机(ji)制，目前(qian)此项工作已经试点数年，相关制度也需(xu)要立法进行确认(ren)和(he)完善。
“刑事(shi)诉讼法过去比较强调其(qi)工具主(zhu)义的功能，也就是所谓的‘刀把子’功能，在规则和(he)制度构建方面比较偏重于打击犯罪。”中国人民大学(xue)刑事(shi)法律科学(xue)研(yan)究中心(xin)教授、博士生导师魏晓(xiao)娜告诉界(jie)面新闻，刑事(shi)诉讼法的历次修改过程(cheng)体(ti)现了其(qi)从(cong)工具法到保障法的功能转型。
魏晓(xiao)娜介绍，2004年宪法修正案(an)写入尊重和(he)保障人权后，2012年刑事(shi)诉讼法修改也增(zeng)加了保障人权条款。实际上，近年来刑事(shi)诉讼法几次修正也秉(bing)持了保障人权的观念，几次修改非常注重公民诉讼权利，尤其(qi)是犯罪嫌疑人权利的保障，这是一个信号(hao)，说明其(qi)功能定位正在发生转型。但是，这种转型目前(qian)还没有完成，法律本身仍然遗留了过去“刀把子”的一些痕迹，所以本轮修改应该留意这些条款的变化。
界(jie)面新闻注意到，修改刑事(shi)诉讼法被列入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立法规划后，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即启动了立法调研(yan)，去年以来先后赴各地及高校等研(yan)究机(ji)构开会座谈，听取(qu)修改建议。
2023年11月10日，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刑法室副主(zhu)任黄永一行四人到浙江省调研(yan)刑事(shi)诉讼法有关问题。2024年4月19日，黄永等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多名负责人赴中国政法大学(xue)召开调研(yan)座谈会，听取(qu)完善刑事(shi)诉讼法律制度相关发言(yan)。2024年5月19日，中国政法大学(xue)证(zheng)据(ju)科学(xue)研(yan)究院举办“刑事(shi)诉讼法再修改与(yu)证(zheng)据(ju)制度建设”学(xue)术研(yan)讨会，黄永也到场参(can)加，并主(zhu)持主(zhu)题发言(yan)。
“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正分(fen)批分(fen)拨在不同高校和(he)机(ji)构进行调研(yan)，现在主(zhu)要是‘听’的阶段，各方都可以就刑事(shi)诉讼法如何修改充分(fen)发表各自的观点，但是立法机(ji)构目前(qian)还没有拿出具体(ti)方案(an)来讨论(lun)。”有关专家表示。
以审判为中心(xin)
刑事(shi)诉讼法应该怎么(me)改？法学(xue)界(jie)看法侧重点不一。
“近年来，我国刑事(shi)犯罪在结构和(he)类型上发生深刻变化，以前(qian)是盗窃、伤(shang)害类案(an)件数量比较多，但是现在新型犯罪，特别(bie)是依托(tuo)互联网实施(shi)的犯罪比较普遍，比如电信网络诈骗、非法集资等，所以刑事(shi)诉讼法的第四次修改应当在总体(ti)上关注这些新的社会变化。”长期关注刑事(shi)司(si)法制度改革的北京德和(he)衡律师事(shi)务所高级合伙(huo)人徐红亮对界(jie)面新闻表示。
卫跃宁表示，关于刑事(shi)诉讼法修改，现在很难(nan)说已经在哪(na)些关键领域形成共(gong)识，不过，像以审判为中心(xin)的诉讼制度改革、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刑诉法与(yu)监(jian)察法的衔接、证(zheng)据(ju)（证(zheng)人出庭、非法证(zheng)据(ju)排除等）问题，以及轻罪治理、涉案(an)企业合规等方面，各方都比较认(ren)可，有望在此次修改中作出进一步明确和(he)完善。
“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部署了以审判为中心(xin)的诉讼制度改革，这些年来，改革有什么(me)效果，需(xu)不需(xu)要纳入刑事(shi)诉讼法中，需(xu)要思考和(he)斟酌。”卫跃宁指出。
2014年10月发布的《中共(gong)中央关于全面推进依法治国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ti)出，推进以审判为中心(xin)的诉讼制度改革。此后，“两高三部”于2016年联合发布《关于推进以审判为中心(xin)的刑事(shi)诉讼制度改革的意见》，形成了改革的基本共(gong)识，搭(da)建了改革的框架基础。
人民法院报2023年9月报道称，以审判为中心(xin)的诉讼制度改革是一项极为纷繁复杂的系统性工程(cheng)。目前(qian)，侦查中心(xin)主(zhu)义的局(ju)面尚未(wei)根本扭转，检察中心(xin)主(zhu)义的现象似有所显现，控辩失衡现象仍然较为严重，庭审依然面临证(zheng)人出庭率较低、庭后书(shu)面审理犹存、辩护律师作用有限、控辩对抗不足等限制性因素，审判程(cheng)序的权威、高效和(he)公正作用未(wei)能充分(fen)发挥。
“比如证(zheng)人出庭作证(zheng)问题，如果证(zheng)人不能出庭就不是以审判为中心(xin)，还是‘以卷宗为中心(xin)’‘以侦查为中心(xin)’。此外，关于鉴定人出庭、侦查人员(yuan)（调查人员(yuan)）出庭等问题，上一次立法希望能够解决，实际上效果并不明显，这次刑事(shi)诉讼法如何改革完善也是需(xu)要考虑的问题。”卫跃宁说。
徐红亮指出，以审判为中心(xin)的刑事(shi)诉讼改革中，庭审实质化特别(bie)是证(zheng)人出庭近年来做的还确实远远不够，新一轮修改需(xu)要关注刑事(shi)诉讼法总则如何落实以审判为中心(xin)的刑事(shi)诉讼的改革要求(qiu)，也包括如何进一步落实“让审理者裁判、让裁判者负责”。
公开信息显示，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此前(qian)在刑事(shi)诉讼法修改调研(yan)中，重点关注了电子网络信息技术的运(yun)用情况，包括开展网络犯罪侦查及电子数据(ju)证(zheng)据(ju)的收集、留存、审查和(he)使用等方面。
徐红亮介绍，电子数据(ju)证(zheng)据(ju)在司(si)法实践中非常重要，现在刑事(shi)案(an)件不涉及电子数据(ju)的已经很少，但是我国对电子数据(ju)的提(ti)取(qu)、质证(zheng)、认(ren)定等都还处在比较初期的阶段，比如非法证(zheng)据(ju)排除制度中，法律规定非法获取(qu)的言(yan)辞证(zheng)据(ju)可以排除，那么(me)是否应把非法提(ti)取(qu)的电子数据(ju)排除在外呢？这个问题是存在争(zheng)议的。
卫跃宁表示，电子数据(ju)应用近年来在司(si)法实践中非常广泛，甚至被称为“证(zheng)据(ju)之王”，同时，这也是科技性非常强的证(zheng)据(ju)，收集、审查、运(yun)用有特殊的规律。刑事(shi)诉讼法自2012年首次将电子数据(ju)作为证(zheng)据(ju)种类加以明确，却没有对于电子数据(ju)收集、审查、运(yun)用方面进行详细规定。尽(jin)管“两高一部”对于电子数据(ju)证(zheng)据(ju)出台了联合司(si)法解释(shi)，公安(an)部也专门作出规定，但是这些也是停留在位阶比较低的状态，因此需(xu)要上升到立法层面加以明确。
修改趋向法典(dian)化？
人民法院报上述报道提(ti)到的检察中心(xin)主(zhu)义现象日趋受到法律界(jie)关注，这在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实施(shi)中明显显现。
刑事(shi)诉讼法在2018年修改时正式(shi)确立了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2019年10月，“两高三部”共(gong)同发布《关于适用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的指导意见》，对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的基本原(yuan)则、当事(shi)人权益保障等作出了具体(ti)规定。
“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重点是要确保犯罪嫌疑人自愿、真实表达意见以及作出选择，但是在司(si)法实践中，这项制度执行中尚存在一些明显的问题，部分(fen)案(an)件中明显存在侦查人员(yuan)、检察人员(yuan)挟(jia)裹当事(shi)人的意志，甚至个别(bie)案(an)件存在变相“逼迫”当事(shi)人认(ren)罪认(ren)罚(fa)的情况，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徐红亮表示，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实施(shi)过程(cheng)中，存在检察权在一定程(cheng)度上僭越审判权之嫌，法院审判权有虚(xu)化的倾向。
“认(ren)罪认(ren)罚(fa)从(cong)宽制度其(qi)实涵盖在整个刑事(shi)诉讼程(cheng)序当中，关于认(ren)罪的自愿性、真实性，实务中办案(an)机(ji)关为了提(ti)高适用比例会强推这一程(cheng)序，被告人认(ren)罪的自愿性、真实性就会受到质疑，这种问题应该在立法中加以改善。”卫跃宁表示。
魏晓(xiao)娜表示，过去在工具主(zhu)义思维之下，制度和(he)规则的构建往往是从(cong)公权力机(ji)关方便行使权力的角度来考虑，而在保障人权方面考虑不周，这次刑事(shi)诉讼法修改应该沿着既定的方向继续走下去，把过去留下的结构性缺憾予以弥补(bu)。
在她看来，刑事(shi)案(an)件侦查过程(cheng)中侵犯公民财产权、隐私权的措(cuo)施(shi)，比如查封、扣押、冻结、搜查，甚至包括技术侦查措(cuo)施(shi)等，目前(qian)在立法层面完全交给了公安(an)机(ji)关自己决定。“过去在计(ji)划经济时代，公民个人财富不多，所以没有产生大的问题，但是我国实行市场经济转型以来，慢慢藏富于民，公民财产无论(lun)从(cong)数量还是形式(shi)上都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数额巨大，所以，在刑事(shi)诉讼中加强对财产权和(he)隐私权的保护应该及早提(ti)上日程(cheng)。”魏晓(xiao)娜说。
魏晓(xiao)娜还指出，公安(an)机(ji)关侦查案(an)件作出搜查、查封、扣押、冻结等决定没有经过其(qi)他机(ji)关审查，而且权益受到影响的当事(shi)人也基本没有获得司(si)法救(jiu)济的机(ji)会，这甚至都不如行政处罚(fa)提(ti)供的保护程(cheng)度，“事(shi)前(qian)没有司(si)法审查，没有权力分(fen)工，事(shi)后没有司(si)法救(jiu)济，相当于权利“裸奔”，这是相当大的结构性缺憾。此次刑事(shi)诉讼法修改，建议比照逮(dai)捕(bu)程(cheng)序，引入检察机(ji)关审查机(ji)制。”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民大学(xue)法学(xue)院教授陈卫东近期公开发表《刑事(shi)诉讼法第四次修改前(qian)瞻》一文表示，此次修改模式(shi)上不宜再采取(qu)过去的修正案(an)模式(shi)，而是应当选择法典(dian)化模式(shi)。
他认(ren)为，刑事(shi)诉讼法已具备(bei)法典(dian)化的有利条件。首先，法典(dian)化具有部门法综合性的特点，而非单一调整某一个方面的社会功能，刑事(shi)诉讼法符合法典(dian)的综合性特性。其(qi)次，刑事(shi)诉讼法作为我国最早一批的立法，多年以来又颁(ban)布了大量的司(si)法解释(shi)，形成了配(pei)套的刑事(shi)诉讼规范体(ti)系。
对此，徐红亮认(ren)为，从(cong)司(si)法实践角度来看，刑事(shi)诉讼法典(dian)化现在条件和(he)时机(ji)可能还不成熟，首先，民法典(dian)之所以能形成法典(dian)，是因为它有合同法、婚姻(yin)法、继承法等基础法律，涉及的面非常广，但是目前(qian)刑事(shi)诉讼法还缺乏(fa)这样的一系列法律作为支撑(cheng)。其(qi)次，刑事(shi)诉讼实践中的庭审实质化、证(zheng)人出庭制度、二审程(cheng)序的纠错机(ji)制、当事(shi)人合法财产权益的保护、电子数据(ju)认(ren)定等制度尚不成熟，所以刑事(shi)诉讼法典(dian)化还不宜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