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zhuan)栏作(zuo)者 郭纯(chun)】
1908年6月22日，清政(zheng)府陆军部委派15名(ming)陆军速成武备学堂(tang)二(er)期学生前往法国留学深(shen)造。这一行人由驻德参赞冯祥光率领，从(cong)哈尔滨(bin)出发，经俄国西伯利亚前往德国首都柏林。7月7日，这15名(ming)学生安然抵达(da)柏林，再由前来迎接(jie)他们的(de)驻法使馆留学生监(jian)督唐在复带往巴(ba)黎。两周后的(de)7月25日，他们最终来到法国西部城市拉弗莱什，入(ru)读一所军事类预科学校——法国陆军子弟学校。
短短一个月，这15名(ming)中国留学生就(jiu)完成了从(cong)启程(cheng)到在法注(zhu)册入(ru)学的(de)一系列手续，各(ge)方(fang)效率不可谓不高，颇令今人艳羡。
与日本、德国一样，法国也是晚清学生留洋的(de)热门候选地(di)之一。驻法公使刘式训就(jiu)曾向江苏巡(xun)抚陆元鼎介绍留法的(de)好处：“法国专(zhuan)门校学费，岁不逾千佛郎(lang)，房饭零用约需三千，普通及预备科房膳学共不逾三千，暑假月在外另咨表。”同类学校的(de)学费，法国比英国要便宜近一倍多，再加上生活费，两者数目相距(ju)颇为可观。且20世纪初，正值法国政(zheng)府大举进行高等教(jiao)育改革之际(ji)，各(ge)种综合(he)性大学、专(zhuan)科院校、工程(cheng)师乃至军事学校如(ru)雨后春笋般出现，随之还配备了较多的(de)学制和学位种类可供选择。
刘式训/资料图
低廉的(de)费用，多样的(de)学科，快(kuai)捷(jie)的(de)时间，法兰西堪称是培养(yang)人才的(de)经济之选。于是各(ge)省大员均(jun)有以官费送(song)生员入(ru)法求学，学的(de)还多是路矿、海防、化工这类“实学”，他们甚(shen)至还愿意赞助自费留学生转官费，负担留学生的(de)实习开支等，只(zhi)为其能“学成后回国效命”。
1907年6月，巴(ba)黎市面上出现了《新世纪报》和《自由杂志》这两种宣传(chuan)无政(zheng)府主义的(de)中文刊物(wu)，在留学生中产生了很大影响(xiang)，不少学生“寄稿暗助”。清政(zheng)府本就(jiu)担忧留学生易受外部的(de)新思(si)想的(de)影响(xiang)，于是马上要求驻法使馆“严敕停办，并查系何省官私费学生……即请撤回”，奈何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是把出版自由写入(ru)宪法的(de)，法国官方(fang)坚称“该报未犯报律，无从(cong)禁阻”。所以即便之后查明了《新世纪报》的(de)主笔是之前“苏报案”相关人物(wu)吴稚晖，也因“既无证据，莫由追究”。
虽然法国政(zheng)府可能并不太在乎(hu)留学生对本国政(zheng)治的(de)非议，但一定会警惕留学生以这种“反抗精神”指向自身，进而形成潜在的(de)政(zheng)治威胁。在清末，一场中国学生的(de)“窃图案”就(jiu)曾给(gei)中法外交(jiao)带来不小的(de)风波。1909年3月，在法国校历春假期间，就(jiu)读于法国海军士官学校的(de)湖北籍学生向国华(hua)、石瑛两人，偷(tou)走学校的(de)保密图纸，从(cong)学校所在的(de)法国西部海港城市布雷斯特逃往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在当(dang)地(di)的(de)照相馆对资料进行翻拍。后向国华(hua)回法被学校派人抓获，石瑛在逃。
一时间，法国报界各(ge)种阴谋论调甚(shen)嚣尘上，有的(de)报纸将“保密图纸”夸(kua)大为涉嫌军事机密的(de)文件(jian)，且一口咬定必有法方(fang)军职人员涉及，竭力(li)将这件(jian)事渲(xuan)染成所谓的(de)“中国留学生间谍事件(jian)”；有的(de)报纸评论认为法国政(zheng)府不该为了扩大国际(ji)影响(xiang)力(li)，招收(shou)外国军事留学生进入(ru)军校：“我们转变思(si)想，对他们比自己的(de)同胞还好，我们舰队档案室也向他们大开方(fang)便之门。”
但后经查明，所谓的(de)“保密资料”不过是中国学生无法研修(xiu)的(de)课程(cheng)课本，根本“无关国防”，自然也没有什么被收(shou)买的(de)法国军官充作(zuo)“中间人”。向、石两人出于对校方(fang)针对留学生的(de)“技(ji)术管制”的(de)不忿，才出了“窃图”这一下策。海军学校发现两人窃图出逃后，坚决(jue)表示要严惩(cheng)嫌犯。但在中国官方(fang)的(de)努力(li)下，两人很快(kuai)就(jiu)洗清了“间谍”嫌疑，当(dang)然这很大程(cheng)度在于向、石两人均(jun)为鄂省官费生。
自两人在逃的(de)消息一经公开，当(dang)时的(de)湖广(guang)总督陈夔龙就(jiu)立刻发电(dian)报恳请驻法公使刘式训“公就(jiu)近与法廷长官相熟(shu)，祈设法保全为盼”，于是刘使尽浑身解数，通过法国外交(jiao)部竭力(li)周全，使得这宗所谓的(de)“间谍案”最后以两人“退学出境(jing)”结案，并深(shen)念其“志在求学，情有可原”，另安排向、石两人进入(ru)英国学校继(ji)续学业。
随着1911年辛亥革命的(de)爆(bao)发，清政(zheng)府倒台，中国迎来一个混乱而动荡的(de)过渡时期。军阀的(de)混战加剧了国内的(de)政(zheng)治经济危机，新的(de)北洋政(zheng)府无力(li)向青年学生提(ti)供大规模的(de)，类似过去(qu)那种资金充裕、体系完备的(de)官费留学制度。于是，曾经的(de)留法官费生李石曾开始提(ti)倡“俭学”，1912年4月，他与吴稚晖等人组织了留法俭学会。
该学会在其宗旨中，既肯定了前往西方(fang)留学对一个新生国家的(de)重要性——“改良社会首重教(jiao)育，欲输(shu)世界文明于国内，必以留学泰西为要图”，又点明其困(kun)难所在——“惟西国学费宿称耗大，其事至难普及”，并提(ti)出解决(jue)办法——“曾经同志筹思(si)，拟(ni)兴苦学之风，广(guang)辟留欧学界”。至于为什么选择法国，不得不提(ti)到李师曾也与前文提(ti)及的(de)《新世纪》报这段公案渊(yuan)源颇深(shen)，与吴稚晖一样，他也是该报的(de)创始人之一。法国对言(yan)论自由的(de)保护，让两人都深(shen)以为其是“民智民气先进之国”，故“兹由同志组织‘留法俭学会’，以兴尚俭乐(le)学之风，而助其事之实行也。”
留法俭学会还得到了时任北洋教(jiao)育部长蔡元培的(de)支持，他授意教(jiao)育部拨出房屋供学会在北京开办预科学校，校址就(jiu)设在安定门附(fu)近的(de)方(fang)家胡同。学生只(zhi)要缴纳少量的(de)注(zhu)册费用就(jiu)可以就(jiu)读，他们在预科学校内进行为期6个月的(de)法语和文化背景培训，然后经俭学会安排，前往法国蒙塔日、巴(ba)黎和枫丹白露的(de)初高级中就(jiu)读。
留法俭学会提(ti)倡的(de)留学与以往的(de)留学有很大不同。首先，这些预备留法的(de)学生并没有在国内受过“新式学堂(tang)”的(de)教(jiao)育，且大部分(fen)人出身并不富裕；其次，这些学生留法的(de)目的(de)并不是为了获得某一专(zhuan)业的(de)知识和技(ji)能，换言(yan)之，他们留学不是为了拿文凭，而是“通过自身劳动过上一种简朴的(de)生活，逐(zhu)渐(jian)接(jie)受法国共和主义的(de)进步思(si)想和价值体系”。
从(cong)1912到1914年，约有120人通过俭学会前往巴(ba)黎，“较十年公费之数，有过之无不及，此其成绩显(xian)然易见者也。”然而，当(dang)时的(de)袁世凯政(zheng)府对俭学会十分(fen)警惕，面对后者日益壮大的(de)影响(xiang)力(li)，直接(jie)下令教(jiao)育部收(shou)回北京留法预备学校的(de)校舍。虽然后来学校曾一度搬至宣武门的(de)皮库营(ying)四川会馆，但仍(reng)遭(zao)政(zheng)府多次巡(xun)查，最后学校只(zhi)能关闭，留法俭学会全体解散(san)。
留法俭学会
1916年，法国政(zheng)府因一战吃(chi)紧(jin)，国内劳动力(li)空虚，故有意在华(hua)招募(mu)劳工。李石曾和蔡元培认为这是实现学生勤工俭学留法的(de)大好时机，在同年成立了华(hua)法教(jiao)育会。1917年，中国国内的(de)局势也稍有放松，留法俭学会得以重组，北京的(de)留法预备学校也再度开放招生。
在1919至1920年间，共有1400名(ming)四川、湖南、广(guang)东、浙江、江苏和湖北地(di)区(qu)的(de)学生通过俭学会踏上了留法之路，其中就(jiu)有周恩来、邓小平(ping)、陈毅、李富春、李维汉、聂荣臻、徐特立等之后的(de)中国共产党领导人。这批学生的(de)平(ping)均(jun)年纪在16至25岁之间。据统计，其中大部分(fen)人，约有498名(ming)被安排到工厂——主要是位于法国东部城市的(de)钢铁厂和军工厂，579名(ming)被安排到学校里——大部分(fen)去(qu)的(de)中学，集中在巴(ba)黎近郊、蒙塔日市、默伦和枫丹白露地(di)区(qu)；剩余(yu)的(de)一百名(ming)则在高中和专(zhuan)科学校就(jiu)读。
李石曾在巴(ba)黎西郊开设豆腐工厂
这场勤工俭学运动之所以如(ru)此受到欢(huan)迎，除了大家都将其视(shi)为一个可以获得更好的(de)教(jiao)育水平(ping)的(de)机会，还在于学生们认为去(qu)法国意味着会成为拥有新文化、新思(si)想的(de)知识界先锋。不要忘记就(jiu)在1919年，中国正如(ru)火如(ru)荼地(di)进行着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国青年们摈弃了旧(jiu)的(de)孔孟之道(dao)，正热烈地(di)期待着新的(de)思(si)想和价值观的(de)到来。于是，这些半工半读的(de)留法学生的(de)突出特征就(jiu)是带着坚定的(de)改变祖国命运的(de)信念，以激进的(de)方(fang)式参与政(zheng)治。
但他们远(yuan)大的(de)理想在一战后法国的(de)残(can)酷现实面前受到了挫折：工厂大量倒闭，工资普遍微薄，失业人口剧增。不少留法学生连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ji)，而相关部门的(de)补助极其有限，时有时无。因此，学生们于1921年2月28日发起了“争取吃(chi)饭权、工作(zuo)权、求学权”的(de)“二(er)八运动”，向中华(hua)民国驻法公使馆请愿，促使驻法公使陈箓答应(ying)拨款(kuan)，向勤工俭学学生支付维持生活的(de)最低费用。
由于中国学生无法在法国工厂里继(ji)续工作(zuo)，今“半工半读”中的(de)“半工”已(yi)经不存(cun)，作(zuo)为勤工俭学运动发起人，李石曾认为有责任要把另一半“半读”继(ji)续下去(qu)，因此他萌生了要在法国建立一所中国大学的(de)想法。经过多轮协(xie)商后，中法大学协(xie)会于1921年夏正式宣布成立，负责管理位于里昂的(de)中法大学的(de)运作(zuo)。
中法大学由中方(fang)负责筹集部分(fen)资金，法方(fang)负责建造学校的(de)楼房，为学生提(ti)供食宿，以及提(ti)供专(zhuan)业的(de)教(jiao)育。时任里昂市长的(de)爱德华(hua)·赫里欧还协(xie)调法国国防部，让其同意拨出里昂附(fu)近的(de)一处要塞——圣伊雷内堡及其附(fu)属领地(di)作(zuo)为中法学校的(de)校址。但随即公布的(de)章程(cheng)中却明文规定学校只(zhi)接(jie)受在中国通过入(ru)学考试的(de)学生，虽然李师曾、陈箓等人希望在法勤工俭学的(de)学生都能到里昂读书(shu)，但法方(fang)态度强硬(ying)地(di)表示拒绝。法国政(zheng)府已(yi)经注(zhu)意到了这群来自中国的(de)青年人，他们已(yi)经在法国各(ge)地(di)进行集会、结社、罢(ba)工，发起请愿活动，担忧如(ru)果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势将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de)政(zheng)治力(li)量。因此，在章程(cheng)中点明中法大学的(de)学生须在中国招收(shou)，意图将这些在法留学生排除在外。
由此，以中法学校的(de)校方(fang)和学生为主的(de)矛盾不断激化，几乎(hu)到了一触(chu)即发的(de)时刻。1921年6月6日，300名(ming)勤工俭学学生联名(ming)上书(shu)蔡元培和陈箓，希望就(jiu)入(ru)学问题给(gei)出官方(fang)答复，但没有得到任何结果。8月20日，驻法公使馆发出布告，宣布取消勤工俭学学生的(de)最低补助，推翻了“二(er)八运动”的(de)斗争成果。9月5日，学生们在勒克鲁佐军工厂工作(zuo)的(de)中国工人们发表演说，控诉中国校方(fang)违背了勤工俭学运动的(de)初衷(zhong)，表面上标榜是平(ping)民教(jiao)育，事实上却是贵族教(jiao)育的(de)卫道(dao)者。
里昂中法大学校门 图自里昂图书(shu)馆网站
面对经济封(feng)锁，又听说中法大学校长吴稚晖即将带领第一批从(cong)中国选拔出来的(de)学生到达(da)里昂，在法国勤工俭学学生于是决(jue)定行动起来。由中国驻法使馆资助路费，勤工俭学学生组成百余(yu)人的(de)代表团从(cong)各(ge)地(di)于9月21日到达(da)里昂，并要求住在圣依雷内堡里，等待校长的(de)到来。中法学校的(de)法方(fang)校长莫里斯·古(gu)恒以防止动乱为名(ming)，要求学生交(jiao)出护照交(jiao)给(gei)警察局，学生抗争不成只(zhi)好照办，最后得以进入(ru)学校。
在这种紧(jin)张局势下，中法两方(fang)的(de)大学领导层的(de)态度却大相径庭：中方(fang)的(de)校方(fang)代表褚民谊态度暧昧，对学生的(de)要求不置可否；随后赶到的(de)吴稚晖则坚决(jue)拒收(shou)这些学生；法方(fang)代表古(gu)恒认为这些学生进入(ru)学校的(de)方(fang)式逾越了法律界限，坚决(jue)要求警察进行干(gan)预。
22日下午(wu)，里昂警察局派出200名(ming)警察，将前一天住在中法大学校内的(de)学生悉数“押送(song)”到附(fu)近的(de)蒙吕克炮台的(de)兵营(ying)中进行“监(jian)管”。驻守巴(ba)黎的(de)部分(fen)学生听闻这一消息，立刻要陈箓同法国政(zheng)府交(jiao)涉，释放学生。陈箓派出副领事李骏以使馆名(ming)义前往里昂处理这一事件(jian)。在李俊的(de)调解下，吴稚晖会见了部分(fen)学生代表，最终决(jue)定以接(jie)收(shou)20位左右的(de)勤工俭学学生缓和事态，但这与学生提(ti)出“应(ying)收(shou)尽收(shou)”的(de)要求差(cha)距(ju)太远(yuan)。谈判陷入(ru)僵局。
10月10日，被囚于兵营(ying)的(de)学生为纪念辛亥革命，还举行了绝食抗议，希冀能使各(ge)方(fang)念其苦衷(zhong)，稍加感动，促成入(ru)学。但是被驱逐(zhu)的(de)命运还是降临到了被关在蒙吕克兵营(ying)的(de)104名(ming)勤工俭学学生的(de)身上，10月13日，他们被警察送(song)到里昂的(de)布尔图火车站，然后在马赛登上了保罗·勒卡号离(li)开法国。
纵观整个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仿佛一场三方(fang)的(de)“车轮战”——法国政(zheng)府vs中国官方(fang)，中国官方(fang)vs中国学生，中国学生vs法国政(zheng)府。似乎(hu)没有一方(fang)是绝对的(de)赢家：法国政(zheng)府没有得到一群资金有保障、且日后能在中国社会中发挥“亲法”作(zuo)用的(de)留学生群体；中国官方(fang)主导的(de)运动最终成果——中法大学也失去(qu)了其初衷(zhong)意义；绝大多数留法学生在朝不保夕中度过了三年，最后却无功而返(fan)。
不过，这场运动也许没有结出甜蜜的(de)果实，却埋下了革命的(de)火种：在这批留法学生中，陈毅、李立三、蔡和森被遣送(song)回国，继(ji)续在国内投身马克思(si)主义的(de)宣传(chuan)与中国的(de)革命事业；周恩来、邓小平(ping)、李维汉、赵世炎等人则继(ji)续留在了法国，于1922年成立旅(lu)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创办《赤光》杂志，作(zuo)为中国共产党的(de)青年组织继(ji)续在欧洲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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