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
父亲去世两年后，他(ta)养的最后一只蜂(feng)子死了。
其实，他(ta)发病前家里还有三桶蜂(feng)子。20世纪70年代末，那个冬天河包场特别冷，一场大雪之(zhi)后，绕场而过的濑川河居(ju)然(ran)结了薄薄一层玻璃般(ban)的凝冰(bing)子。
一大早，上街子下街子的娃娃们欢天喜地聚(ju)在河边(bian)，流着清鼻(bi)涕(ti)，捞一块凝冰(bing)子含在嘴里，手上拿起小石(shi)块，掷出去，比哪(na)个在冰(bing)面上滑得更远。
这时，爸爸突然(ran)出现了。他(ta)被关在区(qu)公所(suo)“学习班”，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这次大降温，请(qing)了假回来拿御寒的衣物。
家里的三桶蜂(feng)子，一桶在洗脸架的上方，另两桶在爸妈房间窗户(hu)两边(bian)。爸爸翻(fan)出旧棉絮，将蜂(feng)桶四周包扎得严严实实，还兑了白糖水去喂蜂(feng)子。我还看见他(ta)点了蜡烛为蜂(feng)子取(qu)暖。
家里最多时养了七桶蜂(feng)。妈妈说，三三（我弟弟）小时候经常生病，爸爸听说蜂(feng)糖养人，就养起了蜂(feng)子。这些(xie)蜂(feng)子让我又爱又怕。我和弟弟妹妹没有哪(na)个逃(tao)脱过——一不小心额头上被蜇一下，立(li)马整张脸红肿起来，又痒又疼。这时，爸爸总是抱着受伤的娃娃不停(ting)安慰，先拔去蜂(feng)刺，再用肥皂水涂抹在伤口，果(guo)然(ran)，痒疼减轻了，红肿也(ye)很快消退了。神(shen)奇的是，被蜇几次后可能(neng)是产(chan)生了抗体，反应也(ye)没那么敏感了。
剩下的就是甜蜜故(gu)事了。最让我期盼的是摇蜂(feng)糖。这一天，爸爸早早把割糖的长刀、摇糖的铁皮桶搬(ban)出来。戴着防护的网帽，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宇航员。他(ta)嘴里含着凉水，从蜂(feng)桶里提起一张长方形的蜂(feng)巢，“扑”的一声对着上面喷出水气，那些(xie)蜂(feng)子顿时安静下来，然(ran)后把爬满两面的蜂(feng)子抖落(luo)在蜂(feng)桶里。
抖掉蜂(feng)子，就可以看见一个个巢室里透亮的蜂(feng)糖了。爸爸用割蜜长刀把表面的蜂(feng)蜡割去，蜂(feng)蜜便(bian)流了出来。我们守在旁边(bian)，爸爸顺手把割下的蜂(feng)蜡塞进我们的小嘴里，那种香甜与幸福成为我一辈(bei)子的记忆(yi)。我们一边(bian)咀(ju)嚼蜂(feng)蜡，一边(bian)看着爸爸忙碌。摇糖桶里插了三“脾”蜂(feng)巢，爸爸就开始摇动那个铁手柄，好多好多蜂(feng)糖就甩到铁桶壁上，然(ran)后顺着桶壁流下，桶底就是亮晶晶的蜂(feng)糖了。一会儿，我们嘴里已没有甜味，赶紧把满嘴的蜡吐了出来，又从盆里抓一把才割下的蜂(feng)蜡，塞进嘴巴……忙了半天，爸爸还要用纱布过滤两遍，拿着大大小小玻璃瓶(ping)装好，这才算完工。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甜甜蜜蜜地过下去，但是爸爸却进了区(qu)公所(suo)“学习班”。一天，我正光着脚(jiao)丫子在“大头萝卜(bo)土”（地名）放鹅，突然(ran)看见隔壁易家哥哥走在大路上。一问，他(ta)要去给他(ta)的爸爸送东西。易叔叔和我父亲是好朋友(you)，也(ye)被关在“学习班”。我请(qing)同(tong)伴把鹅赶回家，跟着易家哥哥走了两个多小时，从河包场到了三十里路外的仁义场。他(ta)们住在场子中间小旅馆里，爸爸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显得很惊愕。得知我是偷偷跑去的，他(ta)一边(bian)责怪(guai)我太任性(xing)，一边(bian)从旅馆的井中打上清水，给我洗脚(jiao)，让我上床休息。接着，他(ta)又跑去供销社商店给我买了双凉鞋(xie)。我记得，那天晚上县里放映(ying)队正轮到在这里放电影，爸爸请(qing)了假，带我看了人生中第一部动画片，片名好像是《大闹天宫》。第二天吃(chi)了午饭，我才和易家哥哥返回河包场。
几个月后一个深夜，爸爸被送了回来，他(ta)得了肝癌，已经晚期。
爸爸回家时气温已经回暖，原本胖胖的爸爸瘦成一张皮，整天躺(tang)在床上小声呻吟。偶(ou)尔遇到好天气妈妈也(ye)会扶他(ta)起来，到木窗前坐一阵子。我记得，有一天爸爸坐在那里，拿着夹资料的铁夹子，对着镜子很认真地一根根拔着脸上胡子——爸爸一直喜欢用胡子扎我的脸蛋，那种又痒又痛(tong)又舒服的感觉半个世纪依然(ran)留(liu)在我的心海。
爸爸坐在窗前，窗两边(bian)是他(ta)的蜂(feng)桶。阳(yang)光洒在他(ta)的身上，那一刻我感觉他(ta)又恢复了生机。有蜂(feng)子在眼前飞(fei)舞，爸爸说该摇蜂(feng)糖了，这一季(ji)是洋槐(huai)花糖。他(ta)确实再也(ye)没有力气去收割了，几天后请(qing)了朋友(you)帮忙。他(ta)坐在椅子上看着一瓶(ping)瓶(ping)新收的蜂(feng)糖，泪水流出了眼眶。两个月后父亲去世，终年45岁。
家里的蜂(feng)子还有三桶，但是冬天再没有人给它们喂白糖，也(ye)再没有人给它们烤蜡烛。爸爸去世后，这些(xie)蜂(feng)群还存续了两年。第一年，死了两桶剩下一桶，居(ju)然(ran)还产(chan)糖，中途妈妈请(qing)人来摇了一次糖。第二年春节，稀稀落(luo)落(luo)还剩半“脾”蜂(feng)子。最后一只蜂(feng)子，死在那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