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yue)22日，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性别维度”为题的讲座在(zai)复旦大学光华楼举(ju)行，讲座的与谈人为中国人民大学的辛晓娟副教授、郭文仪副教授，首(shou)都师范大学的朱(zhu)雯副教授，以及复旦大学龚宗杰副研究员，主持人为复旦大学赵惠俊(jun)副教授。以下是讲座内容的摘要整理(li)，经各位发言嘉宾审定。
讲座现场（由赵惠俊(jun)提供）
赵惠俊(jun)：今天(tian)很(hen)荣幸邀请(qing)到了各位老师来讨论这个话题，首(shou)先请(qing)老师聊(liao)聊(liao)什么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性别维度”？为何要选(xuan)择这一维度？
辛晓娟：我(wo)同郭文仪在(zai)人大开(kai)设“古代文学中的女性世界”课程，常被问及为何要特(te)别从女性的角度研究古代文学？我(wo)通常是这样回答这个问题的：
首(shou)先，女性的创作是中国灿烂古代文学传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zai)诗(shi)歌和文学上，女性创造了辉煌的篇章，这本(ben)身就值得我(wo)们去深入研究。
其次，在(zai)中国古代的历史语(yu)境中，女性长期处于被压制和忽(hu)视的处境下。这也导致传统文学史叙述中，优秀的女性作家如鱼玄机、李冶、薛涛等(deng)，都长期被忽(hu)视或处于边缘的角落。关注女性写作，有助于补充现有文学史的框架(jia)。
最后，由于女性创作长期被边缘化和压制，她们的作品中常有反叛的声(sheng)音。比如朱(zhu)淑真《自责》诗(shi)里有一句“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she)金针却有功”，这带一点自嘲又有一些讽刺。女性创作本(ben)身以及她们的作品中天(tian)生(sheng)带有反叛现有制度的意识。关注这些边缘的女性作家，可以为我(wo)们提供考察文学史乃(nai)至(zhi)文化史的新角度。
当然，我(wo)们期望有一天(tian)文学研究不必强调性别维度。我(wo)有一次参(can)加青年作家创作大会，发现女性作家的名字后面不再标注“女”，这让我(wo)感到既惊讶又欣慰。这意味着女性作家的数量已经多到不再需要特(te)别标注性别。我(wo)也期待(dai)有一天(tian)，文学创作和文学参(can)与能够(gou)完全超越(yue)性别的限制，到那时，我(wo)们可以真正地将“女性文学”这一区分放下，让文学研究回归文学本(ben)身。
赵惠俊(jun)：谢谢辛老师，除了定义之外(wai)，用性别的维度去讨论古代文学研究，现有的、可以参(can)考的书籍有哪些？有哪些比较(jiao)前沿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呢？
郭文仪：我(wo)们为自己的课程准备了一份书单，分享给(gei)大家。（见文末）这份书单也部分体现出了目前中国古代文学性别研究的现状。首(shou)先，这份书单一半的书籍来自欧美学界的研究成果，古代女性文学研究方面，海(hai)外(wai)汉(han)学还是走在(zai)前面；其次，这份书单中的大部分著作并非纯文学领域，而是历史学方面或文史的交叉学科研究，专力于古代女性文学的研究，目前尚不多见。类似《跨越(yue)闺门》和《美人与书》，是相对而言偏(pian)文学研究的著作；第三，从这份书单也可以看出，国内女性文学研究的先行者，主要集中在(zai)现当代文学领域，比如孟悦老师和戴锦华老师合著的《浮出历史地表》，课堂上很(hen)多同学会选(xuan)择阅读(du)这部著作，有一些男(nan)生(sheng)读(du)完这部书后感受到价值观(guan)被冲(chong)击的一点震撼，但他(ta)们也在(zai)作业中体现出尝试去理(li)解消化的努力。
《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孟悦、戴锦华/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5月(yue)版
此外(wai)，明清时期或宋代以后的研究成果较(jiao)多，唐及唐以前的研究则相对较(jiao)少。这部分是因为研究材(cai)料的限制和传统研究范式的束缚。海(hai)外(wai)学者因材(cai)料获取的难度，更少涉及唐代以前的研究。我(wo)和朱(zhu)雯老师的研究偏(pian)重明清，而辛晓娟老师的研究则在(zai)唐前，因此首(shou)先请(qing)辛老师介(jie)绍一些较(jiao)早时段的有代表性的研究著作。
辛晓娟：我(wo)首(shou)先想提的是刘(liu)淑丽老师的《先秦汉(han)魏晋妇女观(guan)与文学中的女性》，这本(ben)书是一本(ben)严谨的学术著作，研究广义上的妇女观(guan)，也包括男(nan)性视角下的妇女观(guan)及男(nan)性塑造的女性形象。
钱(qian)志熙老师有一篇长论文，《士大夫文化视角中的中国古代女性诗(shi)歌发展史》，里边提到了古代女性诗(shi)歌创作在(zai)歌谣传统与文人诗(shi)传统中的不同处境。研究女性文学，我(wo)们必须(xu)关注先秦至(zhi)两汉(han)时期的歌谣传统。在(zai)文人诗(shi)尚未成熟的时代，女性文学创作极(ji)为活跃。例(li)如，《诗(shi)经》《汉(han)乐(le)府》中许多篇章虽(sui)作者不可考，但它们以女性口吻创作，体现了女性的声(sheng)音。到了魏晋时期，出现了分水岭(ling)。曹植等(deng)建(jian)安诗(shi)人大力创作五言诗(shi)，文人诗(shi)传统逐渐成熟，女性诗(shi)人开(kai)始(shi)模仿男(nan)性文人的风格，诸如像谢道韫这样的诗(shi)人，就在(zai)摹仿身边的男(nan)性文人。我(wo)们说过，歌谣传统中的女性创作一直活跃。但文人诗(shi)传统则并非如此。女性在(zai)文人诗(shi)创作中长期处于模仿的阶段，直到唐代以后，才逐渐追上男(nan)性文人。我(wo)们应该分别梳理(li)文人诗(shi)传统和歌谣传统中的女性创作，以便更全面地理(li)解女性文学的面貌。
此外(wai)，我(wo)还想谈谈罗新老师的《漫长的余生(sheng)》，此前我(wo)们讲历史往往关注那些王侯将相，这本(ben)书从小人物的视角，也是女性的视角，去观(guan)察历史。书中的宫女王钟儿，生(sheng)于南朝一个中层官僚家庭，在(zai)战争中家破(po)人亡，被掠(lue)到平城宫中成为一个普通宫女，辅佐了好(hao)几位后妃(fei)，最后出家为尼，八十多岁寿终正寝。我(wo)们可以看到在(zai)这样的一个风起云(yun)涌(yong)的历史时代，作为一个普通人，她的随波逐流，她的无可奈何，她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她的故事也让我(wo)们得以窥见那个时代的宫廷生(sheng)活和女性的生(sheng)存状态。这本(ben)书里也写了一些北魏宫中的独特(te)制度，诸如“子贵母死”，可以让我(wo)们了解当时上层贵族女性的生(sheng)存状态。
《漫长的余生(sheng)：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罗新/著，北京日报出版社·理(li)想国，2022年7月(yue)版
郭文仪：在(zai)今天(tian)的讲座中，我(wo)先从宋代谈起，尽管我(wo)的研究重点可能更多集中在(zai)明清时期。这里，我(wo)不得不提及伊沛霞教授的著作《内闱》，其英文版于1993年出版，这一年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的性别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这一年在(zai)耶鲁大学举(ju)行了明清妇女文学国际研讨会，由孙康宜与魏爱莲共同筹(chou)办，这个会议可以说是开(kai)风气之先，很(hen)多重要的著作都在(zai)此后出版。
宋代是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对女性而言同样如此。传统上，我(wo)们可能认为宋代是理(li)学开(kai)始(shi)压迫女性的时期，这一时期程颐(yi)等(deng)提出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但海(hai)外(wai)汉(han)学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很(hen)多著作都通过研究妇女在(zai)婚姻和家庭中的出嫁、再嫁、财产(chan)权、继承权等(deng)相关史料，强调女性在(zai)婚姻关系中所拥有的一定程度的自主性。除了《内闱》，《闺塾师》等(deng)同时期的重要著作也提供了类似的观(guan)点。这里其实也想邀请(qing)大家进一步思考：这种“自主性”多大程度上是具有普遍性的？但无论如何，这些著作在(zai)研究方法和材(cai)料运用上都是具有开(kai)创性的。
朱(zhu)雯：我(wo)想着重介(jie)绍李惠仪老师的著作《明清文学中的女子与国难》。这本(ben)书原本(ben)是英文著作，2022年被翻译成中文，中文版有600多页，是一本(ben)深入研究明清易代时期女性与文学的著作。我(wo)在(zai)读(du)博期间也曾研究过类似的课题，但当时没有机会拜读(du)这本(ben)著作，其内容之丰富和深刻(ke)让我(wo)深感震撼。
《明清文学中的女子与国难》英文原版
书中第一章讨论了明清时期男(nan)性诗(shi)人使用女性措辞来表达政治意义的传统。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屈(qu)原那个时代，他(ta)在(zai)《楚辞》中通过香草美人的意象来传达政治意向。李老师指出，在(zai)帝国晚期，这种以女性视角隐喻(yu)政治信息(xi)的表达方式尤为显著。男(nan)性作家通过描绘女性——无论是颂(song)扬还是代言——来表达自己的理(li)想和政治诉求，这种方式在(zai)当时社会中是心照不宣的。第二章则将视角转回女性自身。在(zai)明清易代之际，政治失序导致了性别角色的变化，女性作家的涌(yong)现和女英雄诗(shi)的创作、王朝的更迭创造或增强了一个崭新的文学想象空间。这些女性作家在(zai)成为女英雄后，其作品与她们回归社会角色后的创作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是那个特(te)别的时代带来的。第三章则探讨了一些真实和想象中的女性英雄案例(li)。
在(zai)西方汉(han)学的研究中，我(wo)注意到一个现象，即他(ta)们的绪论往往写得非常精彩(cai)，提出了很(hen)多先进的理(li)念(nian)和方法。然而，由于材(cai)料的限制和解读(du)上的隔(ge)阂，这些研究在(zai)深入分析时可能会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作为中国的研究者，我(wo)们在(zai)材(cai)料获取和文化理(li)解上可能有更多优势，但也面临着如何将这些优势转化为深入研究的挑战。
郭文仪：我(wo)想特(te)别推荐(jian)的一本(ben)书是《矢(shi)志不渝》，它探讨了明清时期一个特(te)殊的现象——贞女现象。“贞女”并不是指丈夫去世后守节的女性，而是专指未嫁而在(zai)未婚夫去世后选(xuan)择守节的女性。在(zai)当时，大多数贞女可能是出于现实压力和利益考虑而守节，但仍有少数女性是主动选(xuan)择这样做的。这本(ben)书有趣之处在(zai)于，它展示了女性在(zai)守节问题上的主动性，尽管这部分女性并不多。书中使用的材(cai)料和分析都非常有趣，为我(wo)们提供了深入理(li)解当时女性生(sheng)活和选(xuan)择的视角。
《矢(shi)志不渝：明清时期的贞女现象》，【美】卢苇菁(jing)/著 秦立彦/译，江(jiang)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5月(yue)版
龚宗杰：我(wo)主要研究古代文章学，在(zai)所有文体中，文章创作可能是和女性距离最远的，相比之下，古典诗(shi)词创作和女性的关系更为紧密。
今天(tian)我(wo)是作为学习者来谈谈我(wo)的感想。在(zai)过去的一个月(yue)里，我(wo)参(can)加了几场明清文学研究的学术会议，观(guan)察到两个现象，一是女性学者在(zai)古代文学界的活跃度日益增加，二是女性文学的研究似乎还处于起步阶段。
另外(wai)，我(wo)会比较(jiao)关注文献整理(li)，最近学界在(zai)这方面有一些进展，比如浙师大的宋清秀老师编纂的《清代女性别集叙录》就是一个例(li)子。此外(wai)，自2008年以来陆(lu)续(xu)出版的《女性文学别集丛刊》和《女性文学总集丛刊》等(deng)，也提供了研究的资料。今后的女性文学研究应该更多利用这些文献整理(li)的成果。
赵惠俊(jun)：在(zai)定义和介(jie)绍了一些经典著作之后，我(wo)们可以有一些具体研究案例(li)，刚(gang)好(hao)我(wo)可以分享我(wo)翻译《才女之累》这本(ben)书的一些心得。艾朗诺(nuo)教授运用女性主义理(li)论，通过性别这一维度，深入探讨了李清照在(zai)宋之后千年接(jie)受史中身份的演变。他(ta)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李清照身份的定义变得越(yue)来越(yue)狭隘。在(zai)书名的翻译上，我(wo)们经过了一番讨论。原文“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直译为“女性天(tian)赋的负担(dan)”，但艾朗诺(nuo)教授建(jian)议使用“累赘(zhui)”，我(wo)们觉得“累赘(zhui)”这个词不太雅观(guan)。经过一番斟酌，我(wo)们决定采用“才女之累”，兼顾两种含义。艾朗诺(nuo)教授试图剥离自明清以来加诸李清照身份的层层累赘(zhui)，探讨她是否仅仅是一个才女，或者她的才女身份是如何被历史逐步限定和标签化的。我(wo)主要负责李清照接(jie)受史部分的翻译，这一部分就是在(zai)追溯这一标签逐步构建(jian)起来的过程。这本(ben)书发表之后，宇文所安曾经写过一篇书评，他(ta)觉得过分强调李清照的女性身份也是另一种“负担(dan)”，应该超越(yue)性别。但我(wo)认为性别维度对于理(li)解李清照的历史背景和她的生(sheng)活经历至(zhi)关重要。性别不仅是她身份的一部分，也是我(wo)们理(li)解她作品的一个关键视角。那么，也请(qing)各位老师谈谈自己从性别视角研究古代文学的经验(yan)。
《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jie)受史》，【美】艾朗诺(nuo)/著 夏丽丽、赵惠俊(jun)/译，上海(hai)古籍出版社，2017年3月(yue)版
朱(zhu)雯：我(wo)曾写过一篇名为《明清易代之际的女性诗(shi)歌——个人与家国命(ming)运的自我(wo)书写》的论文。当时这篇文章的写作初衷并不是要探讨易代之际的性别问题，但今天(tian)回看时我(wo)发现其中至(zhi)少涉及了两个有关性别视角的问题。
一是隐性的女性。大家知道方以智，明清之际一个有名的遗民，明亡后落发为僧，天(tian)南海(hai)北流亡，是气节之士的代表。历史记载中有很(hen)多关于他(ta)的记载，也保留了很(hen)多诗(shi)作，但他(ta)的妻(qi)子却鲜少被人提及。1644年甲申之变，方以智准备从北京逃往南京，在(zai)一首(shou)诗(shi)中，他(ta)描述了与妻(qi)子分别的情景，哪怕妻(qi)子跪(gui)在(zai)他(ta)面前苦苦哀求，他(ta)也无法带着妻(qi)子一同逃亡。在(zai)当时，携家带口逃亡确实不易，这是一个伦理(li)和时代的悲剧。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他(ta)的诗(shi)作中，还是和朋友的书信中，他(ta)都不将抛(pao)妻(qi)弃子一事视作人生(sheng)污点，反而是气节的表现，他(ta)的父亲在(zai)南京见到他(ta)后甚(shen)至(zhi)说：“喜汝怀(huai)忠弃妻(qi)子，家门无愧对钟山。”在(zai)士大夫的评价体系中抛(pao)妻(qi)弃子有时甚(shen)至(zhi)可以与忠诚(cheng)联系起来。
他(ta)的妻(qi)子叫做潘翟(di)，在(zai)被抛(pao)弃后，也曾四处寻找丈夫，但最终还是没能等(deng)到丈夫回家。如果搜刮零(ling)碎的材(cai)料，可以发现潘翟(di)曾在(zai)得知丈夫去世后写过六(liu)首(shou)《哭夫子》，其中有一句是“一生(sheng)大节已完全，两地伤心只问天(tian)”，此处的“大节”是什么“节”？女性诗(shi)歌中的“节”和男(nan)性士大夫的“节”有无区别？我(wo)想这里的节不是她自己的贞节，而是她丈夫的节义，她用自己的苦难的、被抛(pao)弃的一生(sheng)去成全丈夫的名节，所以在(zai)丈夫去世后，她说“一生(sheng)大节已完全”，她不必再为丈夫的名节去做什么了。
这个故事关于女性的隐形，但同时“一生(sheng)大节已完全”也让我(wo)不由思考，有时女性的声(sheng)音是否真的能代表她内心真实的感受？我(wo)们在(zai)阅读(du)女性诗(shi)歌时，需要注意诗(shi)歌背后隐形的男(nan)性，这是第二个问题。
关于女性诗(shi)歌后隐形的男(nan)性，我(wo)的论文中也提到一个案例(li)，是祁彪佳夫妇。在(zai)清军入侵(qin)江(jiang)南时，祁彪佳选(xuan)择在(zai)家中自沉。他(ta)的妻(qi)子商景兰，虽(sui)然也有想要殉节的念(nian)头，但因为有幼子要抚养，只能选(xuan)择孤(gu)独地活下来。商景兰在(zai)五十岁寿宴时写过一首(shou)《五十自序》，里面写道：
忍(ren)泪(lei)语(yu)两儿，汝曹非不力。行乐(le)虽(sui)及时，避难需俭德。我(wo)家忠孝门，举(ju)动为世则。行当立清标，繁华非所识。事事法先型，处身如安宅。读(du)书成大儒，我(wo)复何促刺。我(wo)本(ben)松柏姿，甘(gan)与岁寒敌。扬名显其亲，此寿同金石。
这里面有女性对自己的要求，也有对儿女的规劝，但同时，如“行乐(le)虽(sui)及时，避难需俭德”这样的话，又是她丈夫去世时对她的嘱(zhu)托，如果翻检祁彪佳的遗书，会发现祁彪佳殉节前所挂念(nian)叮嘱(zhu)的与商景兰在(zai)五十岁寿宴上向儿女交代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这些话语(yu)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社会的期待(dai)以及她丈夫的想法？这就是我(wo)感受到的女性诗(shi)歌中隐藏的男(nan)性人物。
郭文仪：我(wo)还没有正式发表过以性别视角研究古代文学的论文，但在(zai)课程和写论文过程中也穿插了一些性别的视角，可以同大家分享。在(zai)文学研究中，我(wo)们应该注意文本(ben)缝隙中呈(cheng)现的女性的生(sheng)存状态，这不仅仅是关注女性创作的部分，也包括男(nan)性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例(li)如，在(zai)古代男(nan)性如何撰写墓志，他(ta)们如何在(zai)墓志中塑造妻(qi)子或母亲的形象，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这种塑形和规范性的问题，是研究女性在(zai)社会中角色的重要途径。
例(li)如，上学期我(wo)们邀请(qing)了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yuan)的汤元(yuan)宋老师做了一个讲座，题目是《女子可以成圣吗(ma)——东亚理(li)学家族中的女性角色》。其中可以发现一些属于广义的女性视角的话题，比如他(ta)讨论了司(si)马光为他(ta)妻(qi)子写的传记《叙清河县(xian)君》，对其妻(qi)的品德多有夸赞，但给(gei)读(du)者的感受是这个女性就像一个木偶(ou)，是一个不真实的偶(ou)像。王汎森先生(sheng)在(zai)《权力的毛(mao)细(xi)管作用》中提到了明清士大夫家庭，在(zai)记录这些士大夫如刘(liu)宗周等(deng)理(li)学家的端素形象的书写里，“闺门之内，肃若朝廷”，女性就像是家庭中的臣子，甚(shen)至(zhi)出现了家中虽(sui)有女眷，但宛若无人的极(ji)端记录。这些男(nan)性学者笔下的女性都呈(cheng)现出一种被规范化的女性形象，看似褒扬，其实只是社会道德的体现，女性的主体性是没有的。又如孙康宜在(zai)《寡妇诗(shi)人的文学“声(sheng)音”》中写过，许多女性在(zai)丈夫去世后才能发出自己的声(sheng)音，“她们不幸失去了自己的‘皇帝’，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sheng)音”。
明清之际为什么有那么多现象级的女性创作？我(wo)想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易代之际原有的严格的道德和家庭秩序的打破(po)，为女性提供了发声(sheng)的渠道。
从女性的视角可能能捕捉到一些特(te)别的理(li)解和感受。我(wo)还想分享上课时常常举(ju)的一个例(li)子。宋金之际吴激滞留北方金朝，他(ta)在(zai)一次宴会上，看到一个曾经的宗室女子，现在(zai)沦(lun)为歌妓，深受触动，写下了著名的《人月(yue)圆》。这首(shou)词在(zai)词学史上也是一首(shou)受到赞誉的经典作品：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meng)，仙(xian)肌胜(sheng)雪，宫髻堆鸦。江(jiang)州司(si)马，青衫泪(lei)湿，同是天(tian)涯。
然而，我(wo)们的女学生(sheng)在(zai)读(du)到这首(shou)词时，会非常敏锐地质疑说这样的内容看不出真正的同情之心。因为这个女性在(zai)靖康之难后被掳掠(lue)到北方，命(ming)运是非常悲惨的，她们失去了尊严，甚(shen)至(zhi)可能随时失去生(sheng)命(ming)，但吴激居然关注到的是“仙(xian)肌胜(sheng)雪，宫髻堆鸦”，这是非常典型的凝视文本(ben)。包括他(ta)说“江(jiang)州司(si)马，青衫泪(lei)湿，同是天(tian)涯”，似乎是体现出“同是天(tian)涯沦(lun)落人”的同情，但其实二者的命(ming)运和处境根本(ben)不对等(deng)，只有加入性别视角，才能体会到历史缝隙中的这些内涵。
辛晓娟：我(wo)也没有写过正式的女性主义研究论文，所以想先从个人的角度分享一点接(jie)地气的经验(yan)。我(wo)相信今天(tian)在(zai)座的同学们尤其是女孩子肯定都对文学感兴趣，也许也有创作的兴趣。我(wo)自己也是有这样跨界的经验(yan)，特(te)别鼓励大家进行创作，当你们阅读(du)诗(shi)词或了解历史上女性文学家的传奇经历时，你们可能会有一种强烈的共鸣，想要为她们发声(sheng)，或对她们的人生(sheng)产(chan)生(sheng)兴趣。这很(hen)正常，很(hen)多女性的经历都是在(zai)传奇故事中流传下来的。而且如果把一些女性作者的作品和她们创作时的悲伤、传奇或与众不同的故事背景结合起来，这些作品会显得格外(wai)引人入胜(sheng)。
我(wo)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唐代，有段时间却对宋代的历史产(chan)生(sheng)了浓厚的兴趣，是因为业余想写一本(ben)以南宋灭亡为背景的小说。我(wo)关注到汪元(yuan)量和王昭仪的故事，当时南宋灭亡，太后、嫔(pin)妃(fei)以及宫廷乐(le)师等(deng)都被俘虏，从杭州一路北上至(zhi)元(yuan)大都。在(zai)这一过程中，汪元(yuan)量创作了上百首(shou)湖州歌，记录了北上见闻，王昭仪也写下了词作《满江(jiang)红》。虽(sui)然小说没有完成，但我(wo)发表了一篇《汪元(yuan)量的歌体创作》的文章，算是意外(wai)收获。所以如果大家因为对某个女性感兴趣，产(chan)生(sheng)了共情而想去研究一段历史，也是一个很(hen)好(hao)的路径。
王昭仪画像，出自《中国仕(shi)女百图》，彭(peng)连熙绘
王昭仪当时写过《满江(jiang)红》，最后一句是“问嫦娥、于我(wo)肯从容，同圆缺？”，可以看出她当时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既有对国家覆亡的悲痛，也有对自身命(ming)运的担(dan)忧。她还怀(huai)着一点希望，能在(zai)历史洪(hong)流的碾压下，活下来。
王昭仪的这首(shou)诗(shi)流传出来后，不少士大夫都有和作，包括文天(tian)祥。文天(tian)祥的《满江(jiang)红·代王夫人作》里写到“算妾身、不愿似天(tian)家，金瓯(ou)缺”，意指国家已有缺，作为后妃(fei)应当殉国，这也是当时很(hen)多士大夫的想法。汪元(yuan)量的态度就略有一些差异，他(ta)作为一个文人加宫廷琴师，社会身份上与传统男(nan)性士大夫有很(hen)大区别，更能体会个体在(zai)历史巨变中的无奈与惶恐，因此他(ta)的和作中就更多表达了同情。
从这个故事中，我(wo)们可以看到性别固然是一个角度，但有时也是可以跨越(yue)性别的。例(li)如，当一个男(nan)性被置于女性的位置，他(ta)对女性的同情可能会更深。这种同情并非简单的人品判断，而是与他(ta)们的处境有关。所以在(zai)研究中，性别身份和阶层身份参(can)看，或许能获得更客观(guan)的视角。
龚宗杰：刚(gang)刚(gang)辛老师提到要关注文学中的女性生(sheng)命(ming)，这提示我(wo)们思考如何理(li)解文学，我(wo)个人比较(jiao)同意“文学即人学”的说法，古代文学研究应关注历史上鲜活的生(sheng)命(ming)。我(wo)虽(sui)然没有专门研究女性文学的文章，但听完几位老师的发言，想到去年发表的一篇《下流之悼：圹志与明清墓志文的日常性》，或许与今天(tian)的话题有一定联系。
“下流之悼”出自《文心雕(diao)龙》，是指对幼弱夭(wai)亡者的哀悼。论文主要关注那些墓主为幼弱或低阶层人士的墓志文，特(te)别是悼念(nian)幼小女童的作品。较(jiao)为典型的是韩愈为其小女所写的《女挐(na)圹铭》，这篇圹志对明清时期同类型墓志文的创作影响很(hen)大。
我(wo)撰写这篇论文借鉴了新文化史的范式，有关新文化史，彼得·伯克曾指出新文化史强调的“小叙事”有七个维度，其中之一是身体史，它与性别史相联系。我(wo)对“小叙事”的理(li)解可概括为关键词：去中心化和碎片化。刚(gang)刚(gang)辛老师提到的罗新老师的《漫长的余生(sheng)》，以小人物为视角，便是这样的例(li)子。
此外(wai)，我(wo)还关注到明清时期女性作为书籍编者的现象，书籍史和阅读(du)史本(ben)身就与新文化史密切相关。明清时期的女性不仅作为文学的创作者，还作为编纂者参(can)与了作品的编辑和传播。从新文化史等(deng)这些视角进入性别研究，或许更有助于我(wo)们从平凡的、碎片化的材(cai)料中探求女性的声(sheng)音，并且更开(kai)放地将文学理(li)解为人类生(sheng)活、心灵的普遍意义的表达方式，在(zai)此基础(chu)上展开(kai)更多元(yuan)和更有意义的讨论。
赵惠俊(jun)：感谢各位老师的发言，尤其是各位老师剖析自己论文的部分，很(hen)多时候都让我(wo)有头皮发麻的感受，对我(wo)而言也有很(hen)多的知识更新。性别视角的加入，的确让我(wo)们看到文学和历史的许多新的层面，相信也能对我(wo)们在(zai)现代社会中的生(sheng)活产(chan)生(sheng)许多启发。不知道现场的同学们有没有什么想同各位老师交流的？
现场同学：今天(tian)分享的许多老师都是女性，我(wo)自己在(zai)阅读(du)作品时，常常会和作者产(chan)生(sheng)很(hen)强的共情，有时会无法顾及学术的严谨性，不知道各位老师是如何在(zai)保持学术严谨性的同时依然保持对女性作品敏锐的感知力的？
朱(zhu)雯：我(wo)想感知力和共情力并不是劣势，这难道不是一个优势吗(ma)？特(te)别是在(zai)阅读(du)女性文学作品时，共情能力让我(wo)们敏锐感知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当然也对我(wo)们深入理(li)解作品内容有助益，甚(shen)至(zhi)可以帮助我(wo)们发现研究对象的一些细(xi)节问题。
比如明清时期的女性乱(luan)离诗(shi)就是个好(hao)例(li)子。这些作品中对自身容貌损毁的描写，以及在(zai)逃难时被迫换装(zhuang)的经历，展现了女性特(te)有的痛苦和错位感。女性研究者可能更容易捕捉到这些情感，当然也会痛苦，这很(hen)正常。我(wo)曾经读(du)过史可法在(zai)殉节前写给(gei)家人的信件，国变时他(ta)选(xuan)择殉节当然是尽忠之举(ju)，但他(ta)不仅自己要殉节，还反复写了三四封(feng)信催促他(ta)的妻(qi)子与他(ta)一起殉节。我(wo)至(zhi)今记得当时读(du)到那些信件时的难受心情。但正因为共情了，你才能捕捉到被男(nan)性遮盖的女性的存在(zai)。从情感出发进入学术研究，是一条没有问题的路径。
郭文仪：我(wo)们过去就曾有幸借助《妇女研究论丛》这一平台组织过一个将情感史和女性研究结合的工作坊：“从情感进入：中国妇女/性别史研究的本(ben)土经验(yan)与理(li)论反思”，因为觉得情感史是一个很(hen)好(hao)的研究路径。当我(wo)们共情时，有时会感到非常难受，处理(li)起来的确不容易。我(wo)们能做的唯(wei)一方法就是在(zai)保持学术敏锐性的同时，与研究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不仅是女性面临的挑战，男(nan)性也会面临类似的情况(kuang)。
附：“古代文学中的女性世界”阅读(du)书单（2024年4月(yue)更新）
1.【英】维尼吉亚·沃尔(er)夫《自己的房间》，版本(ben)自选(xuan)。
2.【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版本(ben)自选(xuan)。
3.【美】S.M.吉尔(er)伯特(te)/苏珊·古芭《阁(ge)楼上的疯女人》，版本(ben)自选(xuan)。
4.【美】伊沛霞著，胡志宏译，《內闱：宋代妇女的婚姻和生(sheng)活》，江(jiang)苏人民出版社2004/2022年。
5.【美】曼素恩著，定宜庄、颜(yan)宜葳译，《缀珍录——十八世纪(ji)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江(jiang)苏人民出版社2005/2022年。
6.【美】高彦颐(yi)著，李志生(sheng)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jiang)南的才女文化》，江(jiang)苏人民出版社2005/2022年。
7.【美】费侠莉著，甄橙译，《繁盛之阴(yin)：中国医(yi)学史中的性（960-1665）》，江(jiang)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
8.【美】卢苇菁(jing)著，秦立彦译，《矢(shi)志不渝：明清时期的贞女现象》，江(jiang)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
9.【美】游鉴明、胡缨、季家珍等(deng)主编，《重读(du)中国女性生(sheng)命(ming)故事》，凤凰出版传媒(mei)集团2012年。
10.【美】方秀洁、魏爱莲编，《跨越(yue)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11.【美】魏爱莲著，马勤勤译，《美人与书：19世纪(ji)中国的女性与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12.【美】曼素恩著，罗晓翔译，《张门才女》，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13.【美】艾朗诺(nuo)著，夏丽丽、赵惠俊(jun)译，《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jie)受史》，上海(hai)古籍出版社2017年。
14.【美】田(tian)晓菲著《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sheng)成》，三联书店2019年。
15.【美】李惠仪著，李惠仪、许明德译，《明清文学中的女子与国难》，台大出版中心2022年。
16.【英】露西·德拉普《女性主义全球史》，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
17.【加】方秀洁著，周睿、陈昉(fang)昊译，《卿本(ben)著者：明清女性的性别身份、能动主体和文学书写》，江(jiang)苏人民出版社2024年。
18.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版本(ben)自选(xuan)。
19.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版本(ben)自选(xuan)。
20.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版本(ben)自选(xuan)。
21.李银河《女性主义》，版本(ben)自选(xuan)。
22.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版本(ben)自选(xuan)。
23.苏者聪《宋代女性文学》，武汉(han)大学出版社1997年。
24.邓红梅《女性词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
25.夏晓虹《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26.刘(liu)淑丽《先秦汉(han)魏晋妇女观(guan)与文学中的女性》，学苑出版社2008年。
27.胡晓真《才女彻夜未眠——近代中国女性叙事文学的兴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28.杨建(jian)玫《女性的书写：英美女性文学研究》，经济管理(li)出版社2012年。
29.周晓薇、王其祎《柔顺(shun)之象：隋代女性与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
30.李志生(sheng)《中国古代妇女史研究入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31.宋清秀《清代江(jiang)南女性文学史论》，上海(hai)古籍出版社2015年。
32.郭延礼《中国女性文学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出。
33.衣若兰《三姑六(liu)婆：明代妇女与社会的探索》，中西书局2019年。
34.姚平《唐代妇女的生(sheng)命(ming)历程》，上海(hai)古籍出版社2019年。
35.程郁《宋代的仕(shi)女与庶民女性——笔记内外(wai)所见妇女生(sheng)活》，大象出版社2020年。
36.马珏玶《明清文学的社会性别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
37.陈高华《元(yuan)代妇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
38.林晓雁《西周春秋(qiu)时期的女性、联姻与政治格局演进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
39.罗新《漫长的余生(sheng)：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
40.毛(mao)立平《壸政——清代宫廷女性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
41.张宏生(sheng)《传统内外(wai)：清代闺秀诗(shi)词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