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bei)京市(shi)东(dong)城区人民检察院的一名检察官(guan)，刘超颖办理未成年(nian)人案件已经13年(nian)。
无(wu)论是(shi)对于(yu)涉(she)罪未成年(nian)人，还(hai)是(shi)未成年(nian)受害者，刘超颖都习惯在审判之外，多走一步(bu)。她(ta)说(shuo)，工作不应止步(bu)于(yu)司法(fa)程序(xu)的结束，在理性客观的审判之外，司法(fa)机(ji)关应该看到孩子们(men)更深的困境和需求，听到他们(men)内心(xin)的呼救。
最高人民检察院曾明确提出，检察机(ji)关在未成年(nian)人保护大格局中担负起了重要责任。要最大限度教育(yu)挽救涉(she)罪未成年(nian)人，选择适用最有针对性的教育(yu)矫治和感化挽救措施，以最大努力争取最佳效(xiao)果，并(bing)且应在惩治犯罪的同时(shi)最大限度保护、救助未成年(nian)被害人。
13年(nian)来，刘超颖帮扶过100多位未成年(nian)人。她(ta)和他们(men)的联(lian)结从(cong)案内到案外，有的持续了很多年(nian)，成为了这些(xie)未成年(nian)人的“知心(xin)人”和“领路者”。
东(dong)城区人民检察院检察官(guan)刘超颖。 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shi)刘超颖的自述：
“因为我饿”，流浪少年(nian)靠盗窃养(yang)活自己
“因为我饿。”2017年(nian)，第一次见面(mian)，16岁(sui)的丁丁（化名）这样对我说(shuo)他的犯罪动机(ji)。
眼前(qian)这个看上去怯懦的孩子因盗窃被公(gong)安(an)机(ji)关批(pi)评教育(yu)200多次，被行政处(chu)罚4次，因为犯盗窃罪被判处(chu)有期徒刑1次。高发的犯罪行为竟只是(shi)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吗？我不禁对他的经历充满了好奇。
2016年(nian)11月，已满16岁(sui)的丁丁到了应当(dang)承(cheng)担刑事(shi)责任的年(nian)龄，因多次盗窃，无(wu)力赔偿被害人，不符合不起诉条件，被检察机(ji)关提起公(gong)诉，法(fa)院判处(chu)他有期徒刑9个月。丁丁的同龄人大部分或在校园里(li)学习知识，或在家庭中享受温情，这个少年(nian)走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但显然，他的前(qian)途被迷雾笼罩(zhao)。
在办案过程中，我了解到丁丁父母在他3岁(sui)的时(shi)候(hou)离异，此后他就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孩子印象里(li)没有母亲的身影，还(hai)经常受到与奶奶同住的二叔(shu)殴打。丁丁6岁(sui)上学，10岁(sui)时(shi)被送回与父亲一起生活，此间(jian)也经常受到父亲的殴打，直至2013年(nian)，13岁(sui)的他被父亲赶出家门，开始流浪。由(you)于(yu)没有身份证，也没到用工年(nian)龄，他没法(fa)打工养(yang)活自己，就以盗窃为生。了解了这些(xie)，我才明白(bai)第一次见他时(shi)他说(shuo)的“饿”是(shi)为什么。
2017年(nian)3月，丁丁就要出狱了，可(ke)是(shi)出来以后他又能(neng)去哪里(li)？能(neng)干些(xie)什么呢？我担心(xin)丁丁还(hai)得重复之前(qian)漂泊流浪的生活，也怕(pa)他重新走上犯罪的道路。从(cong)他的经历看，多次盗窃与家庭对其常年(nian)实施暴力以及(ji)监护不到位有很大关系(xi)。丁丁服刑期满后司法(fa)程序(xu)上他和我们(men)已经没什么关系(xi)了，我还(hai)是(shi)决定(ding)要帮这个孩子走上正途。
经过和同事(shi)商量，我们(men)决定(ding)从(cong)三方(fang)面(mian)着手(shou)，一是(shi)帮助丁丁办理身份证件，二是(shi)帮丁丁找(zhao)一份合适的工作，三是(shi)联(lian)系(xi)到丁丁的家人，让他也能(neng)体(ti)会到亲人的温暖。
第一步(bu)办理身份证件时(shi)就遇到了困难。户籍在内蒙古的丁丁不能(neng)向警(jing)察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离家出走后，父亲就因病在海拉尔去世，居无(wu)定(ding)所的丁丁无(wu)人认识，证明“自己是(shi)自己”成为了难题。我在了解情况(kuang)后，根据此前(qian)法(fa)院判决中的内容，在北(bei)京警(jing)方(fang)协助下开具了身份证明，并(bing)与丁丁曾因盗窃被内蒙古公(gong)安(an)机(ji)关行政处(chu)罚时(shi)拍摄的照片记录比对，证实为同一人。不到一周(zhou)的时(shi)间(jian)，丁丁就在老(lao)家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证与户口本。
其次，我希望能(neng)给丁丁找(zhao)到一份工作，好让丁丁在出狱后自食其力。我先通过某街道办事(shi)处(chu)给丁丁联(lian)系(xi)好一家爱心(xin)企(qi)业，但就在丁丁出狱前(qian)几天，企(qi)业反悔，他们(men)有自己的顾虑。后来我又多方(fang)辗转(zhuan)找(zhao)到一个位于(yu)顺义的蔬菜(cai)配(pei)送基地，老(lao)板老(lao)李是(shi)个热(re)心(xin)肠，听了丁丁的经历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很真诚地告诉我，自己尚未成年(nian)时(shi)有过和丁丁相仿的经历，他愿意给丁丁一个安(an)身落脚处(chu)。就这样，丁丁出狱后来到了老(lao)李家，有了一间(jian)独立卧室，有人关照，也有了一份配(pei)送搬运蔬菜(cai)的工作。
丁丁出狱后拿到了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 受访者供图
最后，我们(men)要帮助丁丁联(lian)系(xi)亲人。由(you)于(yu)离家多年(nian)，很多亲戚的联(lian)系(xi)方(fang)式他已经不记得，我们(men)多方(fang)寻找(zhao)联(lian)系(xi)到了丁丁的姑姑，但她(ta)表(biao)示(shi)不愿意再见这个孩子，也不愿意让丁丁奶奶见孩子。见工作难做，我们(men)又让丁丁关注(zhu)亲人的微信和QQ号，后来丁丁在QQ上偶然联(lian)系(xi)到大伯。这个过程很曲折，但我们(men)还(hai)是(shi)想尽力给丁丁争取，毕竟他们(men)是(shi)丁丁在世上仅有的亲人，即便日常不生活在一起，也能(neng)让丁丁有些(xie)牵挂。好在一家人终究骨肉相连，他们(men)同意相认，丁丁没有回内蒙古生活，但他知道那里(li)还(hai)有家。
慢慢地丁丁也有了变化，过去都是(shi)我主动联(lian)系(xi)他，或是(shi)我从(cong)老(lao)李那儿侧面(mian)打听，了解他近况(kuang)。后来他经常和我联(lian)系(xi)，在老(lao)李的基地里(li)干活也变得主动。丁丁也不再羞于(yu)表(biao)达情感，他说(shuo)检察官(guan)们(men)在寒冬腊月里(li)给监狱里(li)的他送去棉裤，在他出狱后帮他办身份证、找(zhao)工作、找(zhao)家人，每隔几周(zhou)就去顺义探望他，老(lao)李待(dai)他像亲人一样，这些(xie)他都记在了心(xin)里(li)。
在蔬菜(cai)基地工作了一段时(shi)间(jian)之后，已经成年(nian)的丁丁想去深圳打工，于(yu)是(shi)离开了北(bei)京。2019年(nian)他在深圳进入一家连锁酒店工作，现在，他凭(ping)自己的努力已经做到了这家酒店的中层管理。
说(shuo)实话，接触丁丁并(bing)决定(ding)长期帮教他的时(shi)候(hou)，我也不确定(ding)我们(men)的努力是(shi)不是(shi)能(neng)真正帮到他，他的生活境遇可(ke)以改变到什么程度，毕竟那时(shi)候(hou)他马上要成年(nian)了。但现在来看，丁丁已经完全可(ke)以独立适应社会，截至目前(qian)他没有再犯过之前(qian)那些(xie)错误，还(hai)会经常和我聊聊自己的生活。作为检察官(guan)，看着他长大了，真的无(wu)比欣慰(wei)。
受伤的女孩，伤痛不仅来自于(yu)侵(qin)犯者
我印象深刻(ke)的还(hai)有一个叫欣欣（化名）的女孩，她(ta)出现在我们(men)视野里(li)的时(shi)候(hou)，是(shi)以受害者的身份。
那一年(nian)欣欣只有7岁(sui)，患有先天性智力残疾、心(xin)脏病和巨结肠，还(hai)有弱视、斜(xie)视。因为家里(li)经济条件不好，她(ta)的病一直没得到有效(xiao)治疗(liao)。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chu)断，在2016年(nian)8月一个下午，由(you)于(yu)家里(li)人疏于(yu)监护，欣欣被一个老(lao)年(nian)男(nan)性使用暴力手(shou)段实施了性侵(qin)。从(cong)那时(shi)起，欣欣常常在深夜嚎叫，并(bing)且开始习惯性尿床。
性侵(qin)者后来受到法(fa)律(lu)的处(chu)罚，但这个小(xiao)女孩怎样恢复到正常的生活呢？
2017年(nian)，我和助理带儿童心(xin)理治疗(liao)领域专家一起来到欣欣的家。她(ta)的家在胡(hu)同尽头，房屋破败，阳光可(ke)以照到的地方(fang)很少。小(xiao)姑娘听到我们(men)是(shi)来看她(ta)的，欢喜地迎上前(qian)，她(ta)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yan)色，蓬头垢面(mian)。
谈话中我们(men)了解到，欣欣从(cong)小(xiao)被遗弃，她(ta)是(shi)被这一家人收养(yang)的。养(yang)父开出租车维持生计，爷爷奶奶年(nian)纪大了，加之欣欣有多种疾病，患有巨结肠不能(neng)正常排便，照顾她(ta)难度很大。
从(cong)欣欣家出来，我和同事(shi)马上联(lian)系(xi)社会救助，一家企(qi)业在得知欣欣的情况(kuang)后给捐助了一批(pi)一次性尿垫(dian)以及(ji)卫生巾，我们(men)也购买了一些(xie)生活用品，一起送往(wang)欣欣家中，希望欣欣的卫生情况(kuang)以及(ji)生活处(chu)境能(neng)得到改善。
儿童心(xin)理治疗(liao)领域的专家也对欣欣的心(xin)理状态(tai)做出评估(gu)，专家以绘画的方(fang)式与欣欣进行交流，我看到交流的过程非常顺利，欣欣也很配(pei)合。但专家和我说(shuo)，对欣欣的测评表(biao)明她(ta)因被强暴存在非常大的心(xin)理创伤，而且因排便无(wu)法(fa)自控，身上常有异味，受到小(xiao)朋友们(men)的排挤，所以只有通过尖(jian)叫的方(fang)式抒发，想要彻底治愈非常困难。
这让我认识到对欣欣的救助是(shi)一项系(xi)统性工作，身体(ti)和心(xin)理伤害互为因果，单独对身体(ti)或心(xin)理进行救助都没有办法(fa)达到效(xiao)果，但身体(ti)治疗(liao)和心(xin)理治疗(liao)都需要大笔的费用。于(yu)是(shi)我和助理为欣欣申请(qing)残疾补助，之后又联(lian)系(xi)到中华儿慈(ci)会为欣欣筹款治疗(liao)疾病。
在获得资金(jin)后，欣欣来到北(bei)京市(shi)儿童医院做了多项检查(cha)，并(bing)开始有计划地治疗(liao)。之后我和同事(shi)经常去探望欣欣，在节假日带去生活用品和全新衣物。现在欣欣的身心(xin)都在慢慢恢复，但欣欣本身多处(chu)残疾，我不太(tai)敢确定(ding)她(ta)未来会变成怎样，只是(shi)在尽力让她(ta)从(cong)现有的伤痛里(li)走出来，过好现在的每一天。
刘超颖（左一）和同事(shi)们(men)在欣欣家。 受访者供图
摆脱困境，需要全社会的力量帮助孩子
在我接触到的未成年(nian)人里(li)，不管是(shi)施害者还(hai)是(shi)受害者，原生家庭对他们(men)的影响是(shi)不可(ke)估(gu)量的。我还(hai)想起另一个女孩乐乐（化名），她(ta)的妈妈在她(ta)8个月的时(shi)候(hou)离开了家，乐乐被父亲一人抚养(yang)。
但父亲就是(shi)乐乐的噩梦。
从(cong)14岁(sui)到17岁(sui)，父亲对乐乐实施了多次猥亵，当(dang)乐乐拒绝时(shi)，父亲会以断她(ta)生活来源(yuan)为由(you)威胁乐乐，乐乐的青(qing)春(chun)期就在被父亲的侵(qin)犯中度过。
乐乐生活在四(si)川老(lao)家，而父亲在北(bei)京务工，后来忍无(wu)可(ke)忍的乐乐到北(bei)京报案，说(shuo)出了多年(nian)来父亲对自己所做的一切(qie)。乐乐向警(jing)方(fang)出示(shi)了三段录音，是(shi)父亲猥亵自己的证据，乐乐的父亲在法(fa)庭上对录音内容拒不承(cheng)认，然而证据还(hai)是(shi)指明了乐乐父亲的犯罪行为，法(fa)院对其依法(fa)判刑。
我后来帮助乐乐找(zhao)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与母亲重聚之后，还(hai)没来得及(ji)开心(xin)，乐乐的母亲就告诉她(ta)，自己不能(neng)生育(yu)，和现任丈(zhang)夫没有孩子，希望她(ta)能(neng)嫁(jia)给自己现任丈(zhang)夫的侄子，“也算是(shi)肥水不流外人田。”乐乐听到母亲对自己的利用之心(xin)非常不满，表(biao)示(shi)自己不会接受这样的安(an)排，乐乐的母亲马上翻脸(lian)，说(shuo)不想见到她(ta)。此后，乐乐就再也没有和母亲见过，连她(ta)结婚母亲都没有到场。
成年(nian)后的乐乐还(hai)是(shi)会经常和我联(lian)系(xi)，她(ta)把我当(dang)作一个可(ke)以信任和依靠的人，遇到大事(shi)会问问我的意见，因为她(ta)实在太(tai)孤立无(wu)援。
乐乐很早就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但丈(zhang)夫赌博、吸毒、嫖娼，后又因涉(she)嫌犯罪被公(gong)安(an)机(ji)关逮(dai)捕，乐乐想和丈(zhang)夫离婚，又苦于(yu)自己没什么经济来源(yuan)养(yang)活孩子，生活还(hai)是(shi)要依靠孩子的爷爷奶奶。
我隐隐觉察出，乐乐在走她(ta)母亲的老(lao)路。不论是(shi)心(xin)智、经济条件还(hai)是(shi)生活阅历上，乐乐都还(hai)没有承(cheng)担起一个家庭的能(neng)力，却(que)过早当(dang)了母亲，这让我多少有些(xie)担心(xin)。但这又和她(ta)从(cong)小(xiao)被忽视，青(qing)春(chun)期又受到激烈(lie)的性伤害有关系(xi)，她(ta)太(tai)渴望生活里(li)有依靠了。乐乐已经成年(nian)，她(ta)从(cong)自己最艰难的时(shi)候(hou)走过来了，以后不论怎样，她(ta)会有自己的选择，但我会经常和她(ta)讲，要保护好自己和孩子。乐乐懂得原生家庭对她(ta)的伤害和影响，我相信她(ta)会努力让自己的孩子不再困于(yu)此。
经常有人和我讲，我们(men)检察官(guan)做了很多案外工作，确实是(shi)这样。我们(men)也要到社会上寻求帮助，比如(ru)找(zhao)企(qi)业、找(zhao)公(gong)益机(ji)构、找(zhao)医院、找(zhao)心(xin)理咨询师等等。因为一个未成年(nian)人一旦进入司法(fa)视野，那他（她(ta)）的处(chu)境就不是(shi)当(dang)下看到的案件这么简单，一定(ding)是(shi)有更深层原因的，而要想摆脱这种处(chu)境，就得家庭、社会、学校各方(fang)面(mian)综合发力来帮助他（她(ta)）。所以作为检察官(guan)，我们(men)要走出案子，听见他们(men)的需求，更具体(ti)来说(shuo)是(shi)一种求救，来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们(men)。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实习生 李如(ru)云(yun)
编辑 刘倩 校对 付春(chun)愔